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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贞集

作品:跻春台 作者:省三子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螺旋诗

    人物虽殊皆一性,谁不怕死贪生?一念之善感天心,人诚能救物,物亦可救人。

    叙府陈忠,襁褓丧亲,其母舅易昌荣家贫佣工,陈氏家族商量,即请昌荣经理抚养陈忠。这易昌荣正直忠厚,做活殷勤,抚养尽心,请一乳娘携带,顺便煮饭,庄稼内外,布置有条,银钱出入,丝毫不苟。年底算账,来去存留,批载明白。家族知他忠心,无敢欺侮。十余年所蓄甚多,又买两契,有田百亩。见忠稍长,即送读书,陈忠聪明,但少刻成多,不好学。是年从何老师读于西林寺,师有外甥席成珍,住龙门县,因看舅在馆闲耍,与陈忠同年同月,二人打个老庚,倩投义合,留家款待,极淝兹取?/P>

    却说寺侧有一郑高轩,家颇富足,其幺女兰英,容貌秀美,二八未字。其宅与寺相连,郑筑高墙隔之,其墙为雨淋败,正对书房厕中。一日,陈忠出外闲游,兰英从伯家归,忠见其美,魂散魄销。后见墙上有眼,遂上厕房去看。是日,见兰英与母陪客,在阶前叙话,忠手舞足蹈。那知毛房木朽,一蹬即断,把忠跌下,正逢挑粪者敲开厕板,直跌坑内,浑身是粪,忙喊火房倒水。众友听得来看,个个大笑,有说:“陈世兄今年定要入学!”众问:“何以知之?”其友曰:“入学为采芹,又为采藻,毛房为东城,他踩下去洗澡,岂非入学之兆乎?”又有说:“好倒却好,但做文切莫用心,免得宗师听见粪臭,入个臭秀才!”众友闻之,鼓掌大笑,羞得陈忠无言可答,笑也不好,哭也不好。正在气无泄处,见火房提起水来,陈忠指着大声骂道:

    骂一声二娃子实在可恨,听老爷今日里指你聪明。

    帮书房算是你天大福分,就该要把老爷服待殷勤。

    毛厕板要安得稳稳正正,免老爷去解臭骇掉三魂。

    为甚的那板板歪斜不整?致今日把老爷跌下粪坑。

    你看我浑身上尽是大粪,口鼻上是蛆虫臭得钻心。

    你好好拿舌条来舔干净,将衣服放口内慢慢去津。

    我今日不看你四两狗命,提起你九根毛丢下东城!

    老爷话撑驴耳好心细听,下一次再如此定不容情!

    骂毕,用水泼洗,走向池中,将周身洗净,又烧水洗两个澡,口中还有臭气,常吃不得饭,买些香草时刻漱口。过后想起兰英容貌举动,心中思念,久之成病。

    易昌荣闻知来看,见他身瘦气弱,问得何病,答曰:“不知。”易问火房,方知病由,遂接回家请医调治,常劝忠清心寡欲,又寻些善书与《遏欲文》他看。陈忠醒悟,其病若失,于是舅甥商量,把幼聘仇氏接回。这仇氏人材体面,行动轻狂,兼之不识尊卑,不分内外,挺起肚子,劣起性子,走路甩袖子,说话带子,开腔充老子,见人肘架子,常与长年汕谈子。陈忠以爱惜之故,并不责教,凡事顺从,久之摸着丈夫性情,一味懒惰,每每喊夫代劳,陈忠亦隐忍曲从。

    是年,易昌荣因年老多病,交账欲归。陈忠苦留不住,念他养育之恩,与他备办老衣棺椁,又踩股田土他耕,不要租钱。陈忠从此因无人理料,乃将田土佃了,夫妻自煮自食。仇氏更加懒惰,常使夫口,连扫把倒了都不去扶。陈忠大不耐烦,仇氏吩咐他做活路,也不做声,也不去做。仇氏见夫不听,遂发泼使性,打东西,以泄其忿。有(天)早晨喊夫煮饭;忠曰:“你起去煮。”仇氏曰:“要我去煮就吃不成,大家等饿罢了!”直睡到日上三竿,见夫不张罗,只得恨气起来,又喊夫烧火。忠曰:“烧茶煮饭,原该妇女之事,怎么却要喊我,未必接你只拿来看吗?”仇氏怒曰:“讨妻原该奉养,所以称婆称娘,未上你的神龛也就罢了,怎么反要与你煮饭?这还了得!”遂指着陈忠大骂起来:

    骂一声猪老纵,这阵叫人气难容。

    前日将你惯习,今朝敢来逞凶。

    装起那斯文样子,做起那酸人形容。

    难道说姑娘都还怕你发酒疯?

    叫你烧火你不动,天天睡到太阳红;

    喊你去煮饭,称就装耳聋;

    喊你洗衣往外冲,要你洗碗你不从。

    到底听谁来刁弄?前日听讲听教,一下拗西拗东。

    哼!都是我索子放长将你纵,不怪他人只怪侬。

    到如今大不同,见我与外人说句话,你就把嘴董;

    见我与男子坐一下,你就把脸红。

    未必然我都服你管,我还怕你雄?

    哼!别人的男子又有用。

    叫他走西不敢去东。

    偏偏嫁你背时鬼,好像一个傲国公。

    今日将你来指教,好好皈依要顺从。

    下次并不听使用,我要你壁挂团鱼,

    才晓得姑娘威风!重句。

    陈忠听了又好笑又好忧,勃然大怒,亦指仇氏骂道:

    骂声贱人太无礼,枉自背张妇女皮。

    不知你爹娘如何打个屁,生出这样臭东西!

    不知道夫是天来妻是地,说些话儿古怪稀奇。

    不是你的崽,又非你的妻,说甚么“来指教”、“听使唤”、“要皈依”?

    须是你爹娘未有沾点人气气,养女不教,横得要背犁。

    不知贞与节,那晓高和低?

    与男子挨挨搽搽,和外人笑笑嘻嘻,做起样恁像娼妓,难道说你的丈夫都背那层皮?

    我劝你须把廉耻惜,免得外人指背脊,吷先人骂你的妈和爹。

    如不然,我去在名山大川闲游戏,与贱人永远分离!重句。

    从此夫妻反目,一个泼烈,一个不让,天天吵闹。忧得陈忠鲜血奔心,收了二百纹银,忿气出门。忽想:“席老庚当年再三约我去耍,不免前去探望。”遂向龙门县而来。

    再说席成珍自幼聪明,读书数列前茅。因亲去世,丢书贸易,有千金家资,在县内开钱铺,为人正直,品行端方。这龙门县淫风最盛,兼之富者尚奢,贫者多诈。成珍并不同流合污,每日规矩恭敬。娶妻钱氏,貌既不扬,偏爱打扮,过门九月,即举一子,成珍虽疑,不好开腔。见妻打扮妖娆,时常劝曰:“妇人家总要端庄稳重,不可着绿穿红。四德救荩薹墙倘艘路喟祝⒉皇谴虬缪铡F饺站蛹遥址亲鼍疲咳帐帐埃珊翁逋常俊鼻咸嗣娲有奈ィ弊耪煞蚣僮拔戎兀换啬锛胰匀蝗绻剩矣肽凶于ㄌ杆敌Α3烧渲姥霞臃辣浮=窦轮依醇遥只断玻羲0朐隆?/P>

    在陈忠之心,原为寻芳觅境,傍绿偎红,见成珍如此拘礼,甚不好耍,背地常进茶坊烟馆。那知一履邪地,即有邪朋,问谈讲好,引入花柳场中去耍。一日,打一杯烟走到背街,忽遇一人担挑螺蛳对面而来,将要躲,溜跌扑地,倾得满街螺蛳,扁担挂着忠衣,亦牵跌地,烟倒杯碎。忠曰:“你为啥事这样忙迫?把我烟也倒了,好好赔我罢了!”其人把忠看了两眼,说曰:“倒了我的螺蛳,未问你赔,还说伤惨咧!”忠曰:“,你自己倒了的,要那个赔?”其人曰:“虽我自倒,有个缘故,只因你该倒烟,连累我无故倒螺;我与你把烟倒了,你不感激罢了,为甚反来怪我?”忠曰:“倒了我烟,还要把你感激?你这话才说得好听!”其人曰:“我看你苏苏气气,都是有根之家,手捧洋烟,足履邪地,不走花街,即行柳巷,前去坏品丧德,犯淫造罪,我今与你倒了,使你阴德不损,为个好人,难道你都不感激吗?”忠笑曰:“这样说来,你是好人,全无过错了?”其人曰:“我有那些错,你讲。”忠曰:“你取许多螺蛳,伤了千万性命,造恶已极,还讲我吗?”其人曰:“我家贫穷,上有老母,虽造罪过,拿来盘家养亲,也是无奈。”忠曰:“世间谋生之路极多,挑葱卖蒜也可盘家,伤命养亲,何以算孝?今日倒了,你该也要感激。”其人曰:“要我感激,除非你莫吃烟。”忠曰:“我不吃烟,除非你莫捡螺。”其人曰:“只要你不吃烟,我就永不捡螺!”忠曰:“你若再捡,我就要吷你!”其人曰:“你若再吃,我就要笑你!”忠曰:“既然如此,把螺卖我,拿去放生。”其人曰:“你要放生,我就相送。”二人即将螺蛳捡起,挑到河边船上,一阵撒下江去。忠问那人姓名,其人曰:“小子姓陈,名礼,住居城外。”转问:“老兄高姓?”忠以姓名及来由告之,且曰:“我二人同姓,名字好似弟兄,今日不期而遇,又皆改过迁善,看来都有宿缘,不如结为弟兄。”礼曰:“那就高攀了。”于是二人八拜为交,忠长为兄。携手同到酒馆畅饮,复赠钱一串。礼再三不受,忠曰:“此非偿螺之价,不过叙弟兄之情耳!”自此以后,二人常常会叙,极其亲热。

    一日,成珍问忠曰:“庚兄出门许久,可思家么?”忠曰:“弟因恶妇泼烈,出门散闷,一时不归。”成珍曰:“兄有银两,何不做些生意?”忠曰:“弟久欲贸易,但买卖不熟,还望庚兄指教。”成珍曰:“目今河下生意可做,弟也出银二百,与兄合伙便了,然须请一下力之人帮做才好。”忠大喜,举荐陈礼,遂把礼喊来说明,将货物买齐,择日下船。这陈礼为人谨慎,言语谦和,会做买卖,。成珍亦喜,念他家贫,命占两股生意。在河下一来一往,不觉做了三年,赚得有千多银子。

    一日,船回龙门,候人起货。忠傍岸闲游,忽见螺蛳数十堆在沙滩旋舞,游行甚快,旋了一阵皆下河去,所旋之迹犹字一样;仔细一看,点画分明,尽可辨认,乃三十字云:

    此处莫停留,久住祸临头。

    急早归家去,小燕山莫住。

    头闻油莫洗,斗谷三升米。

    陈忠看了称奇,即喊席成珍与陈礼来看,亦称奇怪。忠曰:“此螺莫非我们当日放的?所旋之话定是天机。莫非我们目下有大祸事,教我回家去躲吗?想我出门三年多了,不知家内好歹,意欲分伙回家,庚兄意下如何?”成珍曰:“前听人言,我舅父连年多病,我们的货若运到叙府去卖,利多几倍。庚兄回家,弟去看舅,不如一路把货运到那里,卖了才好。”

    陈忠大喜,忙教船家拨载,望叙府进发。此地走叙府只有几日旱途,馀皆水路。天忽下雨,忠归心甚急,冒雨开船。船行三日,忽闻人言,龙门县昨日地□成一海子,周围百里,城乡人民俱为鱼鳖。成珍大惊,陈礼哭曰:“地成海,我母焉有活命?”要回去看,成珍亦欲去看,忠遂靠船守货,二人乘舟而回。将近龙门,只见一望无际,浩浩洋洋,并无城池山岭。四处船舟俱有哭声,喊父母兄弟与妻儿子女者痛声相应,二人哭泣回舟。陈忠劝解曰:“我们当日若不回心改过,作善放螺,还不是身为鱼属!茫茫大劫中,一念之善,却能免死,谁谓天公不佑善人哉!庚兄以省舅而免难,真是吉人天相。”又备祭礼,在江岸招魂祭奠,然后开船。拢了陆地,起货上栈,请脚夫盘运。次日黄昏投宿,街市虽小,店房还好。忽有人说:“我们小燕山的码头,近年十分兴旺。”陈忠听得要向前行,成珍曰:“天黑怎走?”忠曰:“兄忘螺旋诗乎?”成珍会意,喊脚夫同走,脚夫说黑,都不肯走;遂多买灯烛,每人添钱六十,方肯起身,走二十里黑路方住。才消夜时,有人说:“今夜何处扯红旗?天这们亮?”过阵又有人说:“小燕山今夜两头起火,烧得罄尽!”三人皆叹放生之妙。拢了叙府,命陈礼守货,成珍看舅。陈忠回家,天黑拢屋,仇氏接着喜欢,忙去杀鸡,说曰:“夫君,你丢得心哦!一去三年,使为妻孤孤单单,眼都望穿了!”把鸡煎好,陈忠至灶房谈叙,油罐挂在上面,闯得满头是油。仇氏曰:“这还要得!”忙拿帕开。忠亿螺诗,因曰:“不消揩,我发甚糟,油浸更好。”夫妻边吃边讲,谈叙离情,夜深方睡。

    陈忠行路辛苦,一觉睡到天明。见妻未起,喊不应声,摇亦不动。起来穿衣,揭被去喊,“呀”一声,跌在地下,———那知他妻莫得脑壳,一床是血!心中大骇,不知来由。若是盗贼,房中什物丝毫未失。猜详不出,只得请人到娘家报信。仇氏父母来家大哭一场,见家中又无情形,又未失物,说道:“我女是何人杀的?”忠曰:“不知,今早方才晓得。”岳曰:“分明你杀,怎说不知?”忠曰:“我昨夜方回,无缘无故,杀他做甚?”岳曰:“你嫌我女,久欲治死,我女常对我讲,我都劝住,你就下这般毒手,连头都藏了!此时不与你说,到公堂去讲!”遂投鸣保甲,进城喊冤递呈。

    官见是无头案,命差先将陈忠扣住,即去验尸,周身无伤,是割颈废命。验毕,叫陈忠问曰:“你岳告你嫌妻杀毙,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诉来?”陈忠叩头诉道:

    老大爷在上容告禀,听学生跪地诉分明。

    自幼儿寒窗读孔圣,时未至未曾步青云。

    “本县问你杀妻之事,未曾问你读书!”

    我的妻娘家本姓仇,过门来艳服不离身。

    又兼之脾性泼得很,每日里吵闹不息声。

    讲不听忿气出外郡,龙门县去会席老庚。

    在河下贸易数年整,赚得有一千几百银。

    有一日河下去散闷,见螺蛳数百岸上行。

    在沙滩旋舞如斗阵,现字迹三十甚分明。

    “现些甚么字迹?”忠曰:

    现出是:“此地莫停留,久住祸临头。急早归家去,小燕山莫住。头闯油莫洗,斗谷三升米。”

    心想是天机有泄定,将货物栽起往宜宾。

    去三日龙门县地,小燕山不歇就火焚。

    学生见前半都已准,过此后事事越留心。

    归家去我妻多喜幸,杀子鸡炖肉笑盈盈。

    在灶房闯得油罐滚,满头上倾油似水淋。

    不肯洗脱衣床上困,日三竿妻犹睡沉沉。

    喊几声不见人答应,起来看才知命归阴。

    无头首骇得魂不定,岳父母一见放悲声。

    诬告我嫌妻谋性命,叫学生有口难辩清。

    况我妻人材赛方境,纵不是也要让几分。

    又兼之刚才把屋进,别离话一夜说不清。

    岂忍心割头丧他命,天地问那有这等情!

    大老爷断案如明镜,莫听他虚言害好人。

    却说宜宾县官姓刘,是进士出身,清廉有才,想陈忠方才归家,何至杀妻;既杀妻,也不割去头首,定有别情。因又问曰:“你家失物否?”忠曰:“未失。”官曰:“那螺旋之诗首五句皆准,末句准否?”忠曰:“末句不知何意。”官想半晌,问左右曰:“斗谷有多少米?”答曰:“坐槽就有五升。”官曰:“还有些甚么?”答曰:“还有五升糠。”官想:“米与糠合来还是一斗,米是三升,不有七升糠乎?此必寓得凶手在内。”又问忠曰:“你乡中有康、戚二姓么?”忠曰:“有。”官曰:“有个康七升否?”忠曰:“莫得。”官曰:“有个戚身康否?”忠曰:“莫得。”官问左右,皆说不知。官即命差:“有康七升、戚身康都捉来,不论远近外县,都要清查,限三月缴票。”陈忠命取店保。

    再说席成珍来至舅家,正逢舅娘病重,住两日,闻陈忠妻死道冤,辞舅去看。舅曰:“你舅娘病重,赶紧转来。”成珍应允。及进城,闻陈忠案已审讯,押店候捉凶手,倒也放心。此地货物因龙门地,价值陡涨。成珍将货一阵卖了,命陈礼收讨下账,辞忠依然转到舅家。却说他舅名何汉南,是个廪生,在前教书,只讲诗文,不讲品行,年老家居,专于唆讼。他有功名,势耀衙门,怎说怎好,害人甚众。妻胡氏,生二子,长德耀早死,媳无子孀居;次德辉,读书聪明,妻邹氏,名凤姑,美而贤淑,孝亲敬嫂,一家爱怜。次年,德辉二月上馆,四月母病,适席成珍来看,以多年未至,喜欢留耍。

    一日,胡氏叫凤姑到观音堂许愿,凤姑曰:“观音堂明日做眼光会,烧香的极多,为媳愿去。”这观音堂离何家还有六七里,每年眼光会演戏耍灯,摇钱赌博,各处码头都来赶会,极其闹热。次日,凤姑收拾,带一女火房,把香烧了,即去看戏。他人材又好,穿戴又齐,满厂之人尽掉头观看。凤姑知是为他,看阵便回。过几日,忽来一算命子,胡氏叫成珍去算他寿数,成珍曰:“这些游食之人晓得甚么?尽是门头,舅娘莫信。”胡氏又喊火房去算,算命子把命一推,说:“今年犯了五鬼,目下大有凶灾,即刻送了去好。”胡氏就请他送。算命子曰:“五鬼在房,要进房收,方有效应。”胡氏叫他进来,凤姑退入己房。成珍厌恶出外去了,见算命子出门方回,手拿扇搧,不知何故,连扇囊都掉了,到处寻觅不见。

    是夜,胡氏病更凶险,两媳服侍,未离左右。把德辉喊回,夫妻久隔,与母说阵话即携手归房。方才坐下,忽听床下响声,德辉曰:“莫非有贼?快拿灯看!”床下闯出一人,德辉双手去捉,忙迫竟不知喊。贼抚之不脱,抽刀在德辉颈上乱砍,凤姑忙来抢刀,喷得一身是血。贼把凤姑一脚踢倒,又是一刀,将头割脱。凤姑起来,见贼提头,即大声喊:“贼杀人!”贼始开门而出,隔两间就是客房,成珍尚在看书未睡,听得喊声,忙出房看,见贼对面而来,提头就打。成珍骇跌阶下,贼顺手将头丢入房中而去。成珍起来,贼已走远。汉南忙问:“贼在那里?”凤姑曰:“在我房中,已将你儿杀了!”进房一看,气得心如刀绞,问:“贼在何处?”凤姑曰:“贼已逃走。”急打亮寻觅,并无踪迹,门也未开。转身见儿死得伤惨,捶胸大哭,几不欲生。成珍上前劝曰:“舅父不要忧气,表弟既死,不能复生,须要保养精神。”何汉南见成珍身上有血,问曰:“你身上血从何来?”成珍曰:“闻声出看,遇贼以头打来,所以污衣。”问:“贼何往?”答:“比时骇跌阶下,起看不知去向。”问:“你何以不喊?”答:“已跌昏闷,起见舅在寻贼,所以未喊。”汉南曰:“噫,贼有那们大胆,敢提头打人吗?”忽又见凤姑满身是血,问曰:“你身上血又何来?”答:“见贼杀夫,媳去抡刀,因此血喷身上。”问:“贼从何来?”答:“从床下出来的。”问:“何以不喊?”答:“媳骇哑了。”汉南曰:“噫,此事这们合式,都骇哑了?”忽长媳喊婆婆死了,原来胡氏听说儿死,因已病枯,气逼而亡。

    汉南忧得气噎声嘶,忙寻衣棺,装殓在堂。天明复去看儿,四面探望,货物未失,翻床上枕底有一扇囊,看是成珍的,问媳:“扇从何来?”凤姑曰:“媳这几日少进房来,要问厨妇方知。”汉南喊厨妇来问,厨妇脸红不讲。汉南曰:“你不实讲,就要你不得活!”厨妇曰:“事到如今,不得不说了。前夜在此守房,睡中忽来一人将我逼奸,我喊,他就抚嘴,转动不得,任随淫荡而去,把扇掉在床上。”汉南曰:“才是他哦!怎不说咧?”厨妇曰:“我若说出,丈夫知道如何下台?”汉南去寻成珍,走至客房,见狗在床下吃啥,打开一看,才是一个人头,因说曰:“天呀天!我只说他是好人,比牛马都不如了!”成珍听得来问,汉南抓着几个耳巴。成珍曰:“打我做啥?”汉南曰:“你杀了我儿,还假装不知吗?”即叫人将成珍捆绑。成珍曰:“舅父不要乱说,把甥冤枉!”汉南把头提放面前,拿扇教看,曰:“不是你杀,头何得在你床下?扇何得在媳房中?”成珍口口称冤。凤姑曰:“你儿是贼杀的,不是表兄,公公不要冤屈好人!”汉南骂曰:“我知你二人久已通奸,商量杀死我儿,好嫁与他!还要在此替他辩吗?”即又把凤姑捆起,二人打连,进城叫冤递呈。

    刘官知他是个讼棍,又是命案,即时勘验,见周身并无伤痕,系割头丧命。中堂停棺,即坐客堂,叫汉南问明情由,又见凤姑庄重,成珍朴实,不似行凶之人,心中甚疑,谓汉南曰:“你儿或者是贼所杀,须要清查,不可冤枉好人。”汉南曰:“是贼该有盗口,不是他杀,如何二人身上皆有血迹?况这扇子、头首又那们合式。”官起身在家中内外看了一遍,并无踪迹,遂将原被(告)、人证尽带回县,坐堂问席成珍曰:“你舅父告你谋杀图娶,还不从直诉来!”成珍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空告禀,听客民从头诉分明。

    幼年间读书未上进,龙门县开铺把生营。

    “龙门县作海子,此时你出门未曾?”

    方出门两日地就,与陈忠贸易到宜宾。

    民顺便来把男父省,他二老留得甚殷勤。

    又兼之舅娘得重病,民因此久住未回程。

    那一日忽来一算命,民舅娘请送五鬼星。

    心厌恶出外去散闷,扇与囊落了不知因。

    “既是掉了,如何又在闺房?此话就说得假了!”

    谅必是有人过此径,将扇子捡起去行淫。

    故意儿掉下在床枕,将祸事移之在席身。

    “扇子就说是人拾去,身上血迹又从何来?”

    前夜晚看书犹未寝,忽听得在喊贼杀人。

    民急忙出外看动静,见贼子就往面前奔。

    他见民挡着他路径,提头打血污我一身。

    “既然见贼,你该知他从那榻儿去了咧?”

    骇得我跌阶头昏闷,起来看贼已无影形。

    “这些算你掩得过去,那头怎么又在你房?”

    谅是贼见我往下滚,丢房中前来害客民。

    “你说是贼杀,你舅告你因奸谋杀,他告的合情,你辩的无凭,这又怎能遮掩?本县劝你从实招了,免得受刑!”

    呀,大老爷呀!

    这是民舅父心疑忿,诬合我有口诉不清。

    读书人讲的是端品,是至亲焉敢乱人伦?

    “这些糊言,谁人肯信?不动刑法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四十!”方才拉下,官又叫转,问曰:“席成珍,本县劝你招了,免受刑杖。”

    呀,大老爷呀!

    这便是客民实言论,此片心对得过鬼神。

    冤枉事叫民怎招认?望青天额外施宏恩!

    官见成珍温文尔雅,言词浑厚,终是怀疑,不忍用刑,命左右押下去。又将凤姑叫来,问曰:“你公公告你与席成珍通奸谋夫,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凤姑哭泣诉道:

    邹凤姑跪法堂哀哀哭诉,大老爷听民妇细剖冤屈。

    奴虽是乡村女生得愚鲁,也知道惜廉耻保守身躯。

    过门来常劝夫去把书读,只望他得功名妻也沾福。

    又谁知我婆婆得病不愈,朝夕间奉汤药少上床铺。

    前日里接奴夫回家看母,至二更两夫妻携手进屋。

    忽听得床下响夫问何物,猛然间有一人从下钻出。

    奴的夫见是贼双手捉住,两夫妻骇哑了忘把人呼。

    贼抽刀在夫颈就是几锯,奴抢刀喷股血就把衣污。

    贱与奴一脚来踢去数步,起身来贼已割夫的头颅。

    奴一喊贼提头开门逃去,我公公看见了放声痛哭。

    到次早得扇子名载清楚,偏又在客房中把头寻出。

    因此上将表兄拿来扯住,奴不该说是贼替他辨屈。

    公因此起疑心又绑小女,还只望大老爷洗雪冤诬。

    “既是盗贼,又无形迹,分明是你与奸夫谋杀的,还不招吗?”

    呀,大老爷呀!

    少年的夫和妻恩情难数,行相随坐相守好似比目。

    焉能够败名节羞辱先祖,与外人来通奸谋杀亲夫?

    “本县劝你招了的好,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奴本是贞烈女守身如玉,无奸情又叫奴从何招出?

    真乃是黑天冤有口难诉,就将奴来打死也不心服。

    望青天捉贼人早来诛戮,与奴夫报仇恨存殁沾福。

    官见二人说的情形皆同,亦不忍用刑,将成珍、凤姑押在一店,命亲信差人夫妇押着,以观其动静。见二人每日规矩恭敬,不相言视,差人吃饭,夫妇要做一桌,你喊我叫,二人并不相近。差又故意说些淫词,做些丑态,二人掩耳不听,掉头不看。只见凤姑每日房中危坐,席成珍去城隍庙诉冤悔过,如此十日,差人禀官。官曰:“此真正人君子,节烈贤妇,断无奸淫之事。但案无头绪,如何办法?”汉南常来催呈,说人证两得,再不严究,天外有天。官亦不理。

    又过半月,汉南告了上控,批官迟留不报,有误公事。官无奈将二人解省,求上司审讯。二人见了桌司,将受冤情由始末细诉。按察虽知有冤,不知贼名,亦审不清,依旧解回,命官慢慢考查。官打为疑案,命凤姑回家,成珍取保。成珍禀请陈忠,官曰:“他还押店,何能保你?”成珍曰:“客民与他合伙贸易在此,本处地,无家可归,就住叙府,怎不能保?”官准陈忠保下,二人把账一算,除讼费外还有二千二百余银,因案未结,就在城内佃一铺面屯买屯卖。

    陈忠的案差满四月尚无凶手,官将二差打了一千,又限三月。差无奈只得往外县游食打闹,走至宁远,见有人讲圣谕,二差去听。讲的犯淫案证,说得显然,生遭报应,死抱铜人,地狱坐满,又变脚猪。忽一人曰:“怪哦,犯淫都有报应,世上那有人种?”差曰:“常言万恶淫为首,谅必是有报应的。”其曰:“我一生犯淫,又未见报。”差曰:“老兄高姓尊名?”答曰:“小弟叫戚身康。”差遂拿链便锁,拉回宜宾缴票。

    官坐堂问曰:“戚身康,你为甚将陈忠之妻仇氏杀了?头首放在何处?今日还不招吗?”戚曰:“我平生品正行端,并未造孽,也未杀人,并不知甚么陈忠,大老爷不要冤枉好人!”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二百!”戚曰:“大老爷何故平空白地拿命案诬人?我在宁远,岂有到宜宾杀人?”官曰:“还不招认?与我夹起!”戚身康眼睛一花,见一人喊他“快说”,戚昏迷之中,也不知觉,遂从头直说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听小人从头说根芽。

    我生来矜骄又满假,不赌钱便去宿娼家。

    入江湖出外肘大架,十多年家业水推沙。

    无穿吃妻子天天骂,红场上投师学道法。

    到场街见物就准价,不耕种使用有钱花。

    眼光会观音堂去耍,又来了一个美姣娃。

    战矫娇容貌难描画,论年纪不过十七八。

    看金莲不上一小苩,我一见魂飞肉也麻。

    倘与我一刻为姻娅,就死了我心也喜煞。

    送美人田家实牵挂,见狗洞可以把身扒。

    四合头房屋又错杂,但不知美人睡那榻。

    访丈夫书房去学假,装算命看路到他家。

    出门来又捡扇一把,到夜晚拨门去贪花。

    摸美人床上己睡下,不由人喜得笑嘎嘎。

    黑区区分不出真假,像是他又像不是他。

    故意儿将扇掉了罢,就犯跷也不把我拿。

    二一夜早早立床下,那知道就遇看冤家。

    听要看忙把主意打,要逃走钻出把他煞。

    谁知他把我来擒下,逃不脱只得用刀杀。

    美佳人他还来护驾,一足去踢他一朴扒。

    割了头听喊往外下,遇一人把我路儿遮。

    一头去打他下地坝,见房圈将头丢那榻。

    从原路逃脱常害怕,因此上远远走天涯。

    既被捉只得说实话,望大爷莫把我来杀。

    “你杀的是谁?”答曰:“是何德辉。”官曰:“哦,何德辉才是狗奴杀的!陈忠之妻仇氏,你如何又要杀他咧?”

    那一案不是我的驾,这个人我还认得他。

    “他又叫啥名字?”

    他姓胡小名叫二娃,他手艺与我是一家。

    我是红他在黑地耍,我以日他以夜晚拿。

    “你又如何知道是他杀的?”

    红与黑原不分上下,常与他吃酒又哈荼。

    既相好还藏甚么话,娘偷人都要生喈色。

    如不信去把他拿下,方知道我言是不差。

    招毕,画押丢卡。传原、被二告上堂,骂汉南曰:“你身受朝廷顶戴,就该讲究品行,为甚戳事唆讼?贼杀你儿,乃天加报应,就该改过回心,如何还要冤屈媳妇、外甥?本县见他端庄稳重,不忍加刑,你还要告一控。如今贼也得了,你该明白到底是本县不是,是你不是?”汉南曰:“廪生知悔,甘愿以德报德。”官问:“怎么以德报德?”汉南曰:“想来此事原有天意:落扇衣血,如有所使,捆绑一处,俨似夫妻。如今廪生绝嗣无靠,况席成珍孤子无母,意欲抚他为子,南媳配合,以释前怨。”官曰:“如此极好。”成珍曰:“舅原父辈,不抚亦该奉养;即抚为子,即是弟媳与之配合,于理不顺。”官点头称是,谓汉南曰:“不如先赞成珍,然后认父,便无碍于理矣。”汉南曰:“招赘固好,但生有长媳,若不抚子受业,恐有异言。”成珍说曰:“我接舅父过老就是,何须赘抚?”汉南曰:“如此,我不当真绝嗣了?”官曰:“还是先赘后抚,两得其便。”凤姑曰:“女子之道,从一而终,夫死守节,不愿改嫁!”官曰:“守节固美,当看境遇如何耳。汝一家无后,身靠何人?赘后能孝,节亦在其中。”即吩咐回家婚配。汉南曰:“不如当着父台婚配,使人信服。”官曰:“未知喜期合否?”即问二人生庚,取历书看,笑曰:“此真天作之合也!今日大吉,又有贵人到。”官命备办花烛,二人先拜天地,次拜父,后拜官。即喊礼房书“抚”字呈上,官过了朱,交与席成珍,看者无不称美。

    陈忠、陈礼早请吹手、三乘花轿,买两挑火炮,下堂即请夫妻当堂上轿,护送归家。汉南问:“大媳何在?”俱说回娘家去了。过几日去问,说已嫁了。汉南大怒欲告,成珍曰:“如今告也枉然,既不能守,由他罢了。”成珍遂改姓何。这何汉南家原富足,又积孽钱,买了两契,将近百亩。因媳从省解县释放还家,并无怨言,更加尽道,乃感悟追悔。又见席成珍至诚能干,舍不得媳妇贤孝,故抚子就媳,两得其便,因此求官成全。

    再说差人将胡二娃捉拿禀官,官坐堂问曰:“胡二娃,你为甚将陈忠之妻仇氏杀死,把头割去?今在法堂还不招吗?”胡曰:“民一生好善,品正行端,焉敢杀人?”官曰:“你曾对戚身康说过,还强辩做甚?”胡曰:“那是盗贼畏刑,扳咬故态,大老爷何得深信?”官叫提戚身康对质。谁知戚说未讲,“此人我认不得!”官大怒喊打,戚曰:“大老爷问他就是,我们红不挪浠,就把小人打死,也不能对质!”官命依然收卡。问胡二娃曰:“你招了的好。”胡曰:“这明明是你教供咬扳,强盗都有良心吗?大老爷何故忍心害理,冤民做啥?”官大怒,命打二百,胡还是不招;又上美人桩、夹棍,胡二娃知瞒不过,曰:“大老爷松刑,小人愿招!”遂将始末一一说出。

    却说胡二娃,先前原与陈忠连界,地方他都卖得,后贫为盗,搬在城东居住。仇氏原是淫妇,夫久不归,朝夕咒骂,遂收拾倚门外望,原有招蜂唤蝶之意,一见浪子,怎不凑合?陈忠回家之日,胡二娃在人家打了阵牌方去。因夫归妇喜,谈叙久了睡觉即浓。胡二娃先将房门做有外开消息,因进房去,疑仇氏另有奸夫,即要杀他,又不知谁男谁女,心想女头搽得有油,见陈忠那头油气扑鼻,遂到那头将头切下。提至城门边,忽想此头有人看见怎得下台?因况汤元早起在煮汤元,他便轻轻把头放在担内而去。走到远处躲了年余,回家方才三日,被差拿获,把供招了丢卡。

    官叫况汤元来问,况曰:“那早得头,心中害怕,又恐天明人见,忽见何豆芽走至面前,放担解臭,乃将人头放在担内,大老爷要问何豆芽才知。”官又叫何豆芽来问,何曰:“李国志父死做道场,喊送豆芽,挑进城来,一头忽重,也不觉得。到李家过了称,挑至厨房去倒,滚出一个人头,民急用豆芽掩盖,收钱回家。大老爷要问他方知。”官骂曰:“你们尽是小人行险,以图侥幸,并无一个好人!”这李国志在城开烟馆,当甲长。那日喊煮烟的汪麻子去洗豆芽,见头告知国志,国志许钱二串,教暗地埋了。汪麻子懒埋,顺将人头藏在阴沟。后问要钱,国志不认,吵了几句退工走了。官叫国志来问,国志遂言其故,要问汪麻子方知。官问汪麻子,不知帮那家人去了。官骂曰:“你为甲长,见头就该禀报,为甚隐瞒,出钱买好?岂得无罪?”即命丢卡,况、何二人各打二百释放。出票捉汪麻子,汪又贸易去了,数月方获。李国志已拖穷了,问头说在阴沟内,命差押去。头烂把骨取来,释放李、汪二人,详文上司,将戚身康、胡二娃斩首。此一案冤枉多人,牵连一路,直到此时方才结案。

    却说陈忠人已结案,请何成珍进城分伙,把账一算,两年又嫌银二百多两,各分一半。陈礼分五百两,就将生意顶与陈礼,回家讲亲。这西林寺侧郑高轩之女兰英择婿太过,尚未字人,闻陈忠案明,又分千金,遂请媒说合。陈忠应允,迎娶过门,说笑之间,言及当年滚下毛厕之事,兰英好笑,说是天报。这兰英贤淑,夫妇和顺,劝夫读书。陈忠与成珍商量,成珍曰:“你我俱有家累,如何出门?只要发愤,在家亦可进功,不如送文父看。”陈忠先年从过汉南,两老庚把家交妻理料,一心读书。数年二人同榜入学,次科何成珍中举,生四子二女,以二子奉席禋祀;陈忠二子四女,二家结亲,家亦巨富。

    从此案看来可知,善恶两途,祸福攸分。行善福至,作恶祸临,报应原是不差的。你看陈忠,因一念之善,戒烟放螺,不但免难得生,冤狱亦因此而解。陈礼成人之善,改己之过,亦得免死兴家。席成珍至诚遭冤,反得美妻巨富。何汉南唆讼绝嗣,财归他人。戚身康、胡二娃贼心狗胆,贪淫杀人,终于斩首。况汤元、何豆芽、李国志、汪麻子皆奸诈小人,暗地移害,终受其报。陈仇氏、席钱氏艳妆败节,一死于水,一死于刀。邹凤姑孝而贤淑,虽遭冤屈,终得昭雪;再嫁贤夫,存享富贵。郑兰英劝夫读书,亦得成名,沾其余光。易昌荣忠心抚孤,殷勤理料,后亦得其提携,衣食有余。即此而观,一念之善,可以格天心,免死亡,得美报。可见天之报应,因人而施,夫岂有一毫之爽哉?

    活无常

    不淫从来先受祸,节遭悍逆欺凌;见危致命不改心,任随冤孽妇,自有鬼神伸。

    荣阳东乡王汝弼,家小康,数代好善,汝弼亦乐于施舍。因读书未第,弃而业医,常有济人之心。为人心直口粗,说话不离爹娘,开腔就是老子,因此少人请他。娶妻周氏,生二子,长克勤,次克俭,读书发愤。但克勤好喂雀鸟,汝弼常责不听。周氏以子聪秀,对亲务择大家,所以甘四犹未讲成。克勤立志读书,亦不为意。

    时城内有饶天顺者,家资富足,女名巧莲,人材虽美,但娇养成性,少知妇道。因择婿太过,廿三犹未字人,其女似有怨言,他父听得急欲嫁之。闻克勤发愤读书,令媒去讲,周氏喜允。汝弼曰:“不可,他富我贫,门户不当,况他尚在择婿,今俯就而来说合,乃人大心变,欲急嫁耳。”周氏曰:“结亲攀高门,况是大家人女,规矩礼法比人好些,这亲结成,就是眉毛也长三寸,你还好高吗?”汝弼曰:“他虽富豪,乃大利起家,非世族可比,有甚规矩礼法?不听我言,后必追悔。”媒人又言女子美貌,嫁奁几千,喜得周氏手舞足蹈,那由丈夫作主,一口应承。及过门来,果然脾性乖张,嘴巴尖利,女工不做,一味打扮。汝弼叫妻教训,周氏以媳初来,不好开腔。

    克勤原是志气男子,见妻半年不做活路,反要婆婆服侍,每夜教训。饶氏大不耐烦,因曰:“都是你穷背时,自己作苦!我妈原讲送个丫头来,你家又舍不得那碗牢饭,我又未学,叫我如何做法?”克勤曰:“贤妻呀,娘家之势不可恃,娘家之富不可靠,千很万很,自有才很。倘若穷了,向娘家多借几回还要受气;就是家富,也要勤才能保。自古王后犹然刈葛采苹,亲蚕自织,那有全然不做之理?况讨媳原为替手,今反要妈服侍,于心安乎?忍乎?”饶氏从此虽然动作,总是打东西,以泄其忿;公婆讲他说一还十,丈夫教他脸嘴,一家都要欺着。克勤几回发作,周氏又来劝住,兼之饶氏在娘家日多,只得忍耐。

    一日,饶氏回来,娘家打发许多饮食,克勤把细糖煮货、干鸡腊鸭各样拿些奉与父母。饶氏见了骂曰:“那个天胆敢拿我的?你们穷鬼都要玩这些格,吃了怕要痫痢!”汝弼曰:“你的吃不得,你又是那个的?到底是不是我媳妇?”饶氏曰:“是你的媳妇,就该拿些好酒好菜来供养,怎么还吃我的?好不讲脸!”克勤抓着几个耳巴,饶氏就要与夫撞死。克勤一阵乱打,饶氏哭天骂地走去跳水,见无人救,假意跳入田中。克勤气急,拿棍把他入泥中。饶氏吃了两口水,一翻跁起,抱棍骂曰:“砍脑壳的!当真要把我淹死么?”遂上田去投娘屋。克勤抓着,提起双足倒拉回屋,还未进门,拉得衣破皮烂,痛苦难当,喊曰:“老子呀!我不敢了!饶了我罢,我自己走!”克勤不听,硬拉进屋,问曰:“你骂不骂了?”答:“老子呀!我不骂了!”问:“你泼不泼了?”答:“老子呀!我不泼了!”问:“你做不做工了?”答:“老子呀!我情愿一天做到黑了!”克勤指着骂道:

    骂声贱人真可恶,忧得老子气难出!

    亏你爹妈称富户,才是一个守财奴。

    养出这宗不孝女,性子横得像毛驴。

    三从四德不清楚,礼义廉耻一概无。

    女工针黹全不做,只知穿红与着绿。

    好言教了千万数,拙起肚子似母猪。

    为人养儿接媳妇,原望老来得享福。

    自我讨你狗贱妇,亲当路人都不如。

    说你一句还十句,一张嘴巴叽哩咕。

    一家大小都逼住,每日冲进又冲出。

    今日散糖原爱汝,将你孝心来表录。

    蠢妇动口就咒诅,这样忤逆世间疏。

    你夫读书知事物,志气堂堂一丈夫。

    怎容逆妇把亲忤,定要把你狗命诛!

    这回权且饶过汝,看你臭肠改也不。

    倘若泼性还如故,再来抽筋食你肉!

    饶氏从此脾气果好,一天规规矩矩,勤做女工,再不多言,一家倒也欢喜。那知此妇又悍又狡,外面装得光生,心中实在痛恨,到娘家捡付蒙心药与夫吃了,从此克勤便成痴呆,不知事故,犹如废人,反要在饶氏手中讨吃。汝弼见子痴废,用心医治。饶氏不与药吃,反骂公公医坏,朝日吵闹,比前更横,使夫如奴役,母若姆,汝弼时常忧气,埋怨周氏。

    一日,克俭吃酒,带了哥哥荷包,饶氏知道,咒骂难堪,连先人都吷了,还要拿棍去打。汝弼大怒,骂曰:“你这恶妇!太横得莫样子了!幺叔就算不是,为甚骂我先人?我今日把你打了,才去首你!”即寻棍去打,饶氏抽身进房,再不做声。次日汝弼看书忽睡,饶氏暗拿剪刀将汝粥胡子剪下,跑进房去。汝弼醒来,惊曰:“害了,这还了得!”叫周氏:“快来帮我把这逆媳打死!”见门已闭,喊周氏打门。饶氏将须藏好,高声骂道:

    骂一声灾老汉,做些丑态真难看。

    我讲你不像人,披毛戴角是兽禽。

    你总想来烧火,几回暗地拉着我。

    我都还看天命,未曾打你扒火棍。

    你就该存天良,改个肚子换个肠。

    那知你不认好,一心总想吃倒草。

    还刁起一家人,个个把我来欺凌。

    饶家女你去问,行得端来坐得正。

    你还要把我压,逼住都要把灰扒。

    今日里见无人,把我拉着就要横。

    我才把主意打,剪你胡子一大把。

    你还要气性大,反在门外糊乱骂。

    我有须作凭证,任你今天来拼命。

    我不信蛇是冷,定要陪你滚两滚!

    我偏要开了门,你不进来不算人!

    门打开你不来,未必此事就下台?

    我回去告爹妈,要你龙神会搬家。

    我还要把人喊,你屋不够挂烟杆。

    到你家来面理,角孽告状都陪你。

    不怕你会喊冤,班房都要你坐穿!

    任凭你把我首,自己夹屎不知臭。

    你才知饶家女,不是好惹母老虎!

    汝弼忽闻此言,气得脸青面黑,开不起腔。饶氏便要回去投人,周氏拉着劝曰:“千万是那背时老汉不是,怪不得你媳妇呀!你要看娘的面,把这河水放了。”饶氏见有人转弯,便曰:“既是婆婆讲情,为媳应允就是。哼!不是看婆婆的面,要你灾老汉不得下台!”汝死心想:“我一世英名,却被此妇丧败,如今遭冤枉,怎好出门见人?不如自尽罢了!”周氏劝曰:“老爷不可,你若死了,知道者说他诬你,不知者反说你果有此事,是丑死的,定要背个恶名。听得省上医术好行,何不把须剃了,进省行医,不过半年,将须养好才回,谁人晓得?”汝弼思之有理,喊妻把须剃尽,拿两串钱,乘夜出门而去。饶氏从此更无忌惮。他娘家有个干兄,名魏道仁,人皆喊他“会倒屯”,饶氏做女时就与他私通;今喊来家,只说请他收私方账,常与魏昼夜宣淫,丑声远扬,周氏无可如何。见次子成人,择期完婚。

    原来克俭岳父姓李名岚,是个穷廪生,品学俱优。因见克俭文章浑厚,定成大器,才将女素娥许之。过门来美而贤孝,举止端庄,言语温和,性情柔顺,见嫂忤逆大惊。过了三日,其嫂换些衣服,喊姑去洗。素娥曰:“这是当为妹洗的,怎敢劳动婆婆,添奴罪过?”饶氏曰:“你是孝媳妇,怕罪过,我是逆媳妇,安心要坐地狱的。你不知这老婆子原不识好,后来你才晓得为嫂不是过分。”素娥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若肯刻成,才是为好。”从此家中活路,皆素娥去做,有条有理,亦不见累,一家爱惜。饶氏间或去做,素娥便曰:“嫂嫂先来,累过多年,如今理当为妹代劳。”饶氏见素娥能干,初犹欢喜,后想己不如他,便生忌恨,每每寻故搓磨,稍不如意,恶言咒骂,素娥亦隐忍无怨。饶氏虽未感化,然亦不敢虐其姑矣。

    却说周氏见素娥孝顺,极其怜爱;忽想老汉出门已有四年,遂与次子克俭商量去寻。克俭应允,临行谓素娥曰:“贤妻在家,须当稳重,切勿挂念,为夫不久自归。”素娥曰:“妻身怀孕已有六月,夫未在家,恐不稳便。”克俭曰:“贤妻免虑,夫即未回,有妈看顾,谅也无妨。”周氏曰:“儿此去千万要找着你爹回来,免得为娘挂牵。”克俭曰:“儿亦不忍爹爹在外飘流,此去务必寻回,不然儿亦无颜见母。”说罢拜别而去。这素娥十月临盆,果生一子,取名小金童。饶氏先前生得一女,取名玉莲,此时已有八岁,貌虽似母,性情不同,举止端庄,见母淫悍,心甚恶之,时常怒骂。母若喊他,偏要拗东拗西,最与素娥相得,喜带小金童。若饶氏怒骂小金童,他知斗骂,一句不让。饶氏亦畏惮之,总想败素娥之名,命魏倒屯勾引,素娥防身甚密,无从下手。

    克俭一去七年不返,周氏思夫念子,积成重疾。素娥殷勤服侍,药必先尝,衣不解带,求神问卜,皆云吉少凶多。素娥夜夜跪香祝灶,饶氏亦来跪祝,但所祝者异耳:素娥祈姑速愈,饶氏祈姑速死。那知数定难留,于次年正月而死。饶氏把持家事,草草安埋。素娥守灵,想着苦倩,哭之不已,每日夜必向灵前痛诉一番:

    婆婆死哭得来珠泪长淌,不由你苦命媳痛断肝肠。

    也只想我婆婆百年长享,又谁知到半路把媳抛荒。

    皆因是家不幸公把省上,丢婆婆忧哑气日夜凄惶。

    为念儿积成病心常佛仿,又念儿读诗书未把名扬。

    又忧着家庭中事不妥当,心难丢口难言百折回肠。

    常自怨眼不瞎能见光亮,又自怨心不悍性情不刚。

    家庭中凡百事一手撑掌,又劳心又用力辛苦备尝。

    接媳妇把婆婆累得不像,凡迎宾与待客内外铺张。

    媳进门日勤苦原是正项,我婆婆反怜惜常挂心旁。

    才商量命你儿去把省上,一心要寻公公转回家庭。

    那知夫久不归婆常怅望,因思夫又念子得病在床。

    凡求神与问卜皆不松放,到今年忽一旦梦游仙乡。

    可怜间子不能送终安葬,到如今只落得痛哭难忘。

    丢媳妇年轻轻无有依傍,怎受得这家中臭气肮脏?

    婆婆在天大事有人抵当,婆婆死有谁来与媳商量?

    怕的是无妄灾从空下降,无婆婆又教媳怎样承当?

    婆恩德媳未报半斤四两,到而今咫尺间隔断阴阳。

    佑你儿早归家把事执掌,才能够与婆婆大做道场。

    从此朝夕奉如生前。

    饶氏与魏商量曰:“婆婆已死,只有李猴婆签眼,不如劝他改嫁,我二人免得躲躲藏藏。”魏曰:“事宜缓图,计要想,他夫未死,岂肯便嫁?不若如此如此,方可劝他。”饶氏点头称妙。喊曰:“请王大娘出来,送信人要见。”饶氏曰:“甚么信?”其人曰:“二先生的信。”饶氏喊素娥曰:“像是你丈夫的信样,你去问看。”素娥出,其人将信呈上。素娥曰:“你从那里送来的?”其人曰:“我是本处人,常在云南买铜,与二先生同店,他临死时,请店主写信托我带回的。”素娥回家看信,内写“儿不幸寻父不遇,游学瞐口。自京回云南住在某店,于某日得下重疾,托某铜客带信回家。不知妻孕是男是女,如男长大须命到某处来盘父骨”云云。素娥看了半疑半信,想:“信非亲笔,似乎难凭。”又想:“若是假的,事实又对。管他的,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不如设灵事奉,纵然未死,也当生祠一样。”于是每日祭奠,身穿素服,朝夕哭泣。

    一日,饶氏劝曰:“二嫂啥,夫死有大,何必过伤?你那莫良心的,未上一年就丢你守活寡,如今死了,若是为嫂,喜都喜不尽,那有眼泪去哭他哦!”素娥曰:“嫂嫂何出此言?古来贞女,望门守节,抚子承宗,况我已嫁生子,怎的不哭?”饶氏曰:“那是古人,你都比得吗?”素娥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饶氏曰:“我无非怜惜劝你,你才不识好。”玉莲曰:“你这老婆子才有样,嫁不嫁在人,与你何干?不是咸萝卜淡操心,替人展瘦劲!”饶氏心想:“这猴婆有子,定不改嫁,不如把他这个念头断了,然后才摆布他。”遂暗叫魏买毒药,放麦粑内与小金童吃。玉莲心疑,夺把曰:“快拿些我妈吃。”饶氏曰:“我特地拿跟金童吃的。”玉莲曰:“大家吃些。”饶氏曰:“你不必多嘴,与我走开些!”玉莲曰:“你不必多心,与我放甜些!”饶氏曰:“粑心有糖,怎的不甜?玉莲曰:“说你的心!”饶氏曰:“慢点,我的心还孬吗?”玉莲曰:“心倒不孬,就是歪了些儿!”饶氏曰:“你这卖千家的,这们嘴烈!我要把你首了!”玉莲曰:“首就要从你首起,我是有榜样的!”饶氏大怒,前去抢粑,旁有一犬,玉莲把粑丢与犬食。饶氏急赶不上,指玉莲骂曰:“我千辛万苦做的粑粑,你拿来丢了,我要你爆肚子!”玉莲曰:“爆肚也要从你爆起,有你这样娘,才有我这样女!”饶氏忿急去打,素娥忙来劝解。不久犬死,素娥大骇,喊玉莲谢曰:“今日若无莲姐,我儿性命休矣!”玉莲曰:“侄女气性不好,未免忤逆之罪,但一见不平,就忍不住。”素娥曰:“可怜你爹病废,伯叔又远去,王门只此一脉,莲姐保护乃莫大之功,何罪之有?日后还望莲姐看照,死生感德!”

    饶氏见计不行,谓魏曰:“我欲逼他改嫁,我那报应儿护着,破我机关,如何是好?”魏曰:“不要说破,把他暗地卖了,乘夜连儿逼抢进轿,量他插翅难飞。”遂去托媒。时有湘潭富商骆鹏飞,四十无子,欲买一妾,闻媒言即至王家,托买货进屋;见素娥大喜,议银二百,随即交清,约次夜来抬。次日,魏去赶场,饶氏曰:“须要早回,莫误我事。”魏曰:“三更来接,何得误事?”

    再说玉莲见银心疑,时时留心,今听此官方才明白,心想:“二婶待我甚好,岂可坐视?”又无计可救。此日正是克俭诞日,素娥备办香烛,对灵哭祭。玉莲曰:“婶婶呀,你还哭叔叔,何不哭你自己?”素娥曰:“我的苦命哭也无益。”玉莲曰:“不是那们说,我妈把你卖了,今夜来抬,你知道么?”素娥大惊求救,玉莲曰:“他们牢笼设满,我也救你不得。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素娥曰:“我娘家爹妈去世,兄弟上省,何处安身?”玉莲曰:“不如到舅公家去。“素娥曰:“身无半文,怎么去得?”玉莲即进母房,见母和衣而睡,知银在首饰匣内,遂连匣盗出送与素娥,曰:“婶婶快走,大路去不得,怕魏挨刀撞着。”

    素娥用包袱把匣背起,手拉小金童,开后门翻垣而逃。行未五里,后面魏倒屯赶来。素娥见前有一陡坎,慌忙跁上,捧沙候着,等魏上来劈面打去。魏两目尽沙,一闪跌下,撞倒篱桩,把眼签瞎一只。素娥又拿石打去,魏恐丢命,顾不得疼痛,跁起急回,见接亲人已至,告曰:“人已逃走。”骆鹏飞曰:“那就退我银子!”饶氏曰:“被贱人盗去了。”鹏飞曰:“此话哄谁?难道被你用美人局骗了不成?”即将魏倒屯绑起,进屋去搜银子。忽见玉莲,鹏飞大喜,一手拉出绑在轿内。饶氏喊天叫地急忙来夺,被鹏飞一掌打倒,抬起飞跑,上船开舟而去。回至湘潭,玉莲哭泣,不肯拜堂。骆妻马氏性极贤淑,见此情景,叫夫不要逼他,使同己宿;问明来由,好言宽慰,言己无子,命夫娶妾,“你若肯从,必不相负。”玉莲见嫡慈良,只得应允,惟有咒骂母亲而已。

    再说素娥当夜逃至舅家,他舅周国珍,家小康,为人正直,但爱打枪。妻童氏,性泼而妒。见素娥来家,问知冤苦,国珍怜惜,除房安顿。素娥把银交舅执掌,每年利息以帮口食,国珍应允。素娥不自作客,女工针黹,殷勤帮做,事舅如父母一般,闲时自教小金童读书。国珍见媳懒而素娥最勤,更加喜爱,常常劳慰,有好饭食,虽少亦必分赠。又爱金童,每外归必买糖饼。童氏心疑,想甥媳美貌,老汉十分爱他,会着话不断缠,莫非想吃倒草吗?从此常将冷眼暗视。

    一日,小金童的书素娥有几字认不清楚,拿去问舅,国珍指点讲解。童氏进来,面忽变色,素娥慌忙退走。是夜,童氏谓夫曰:“我家固不甚丰,怎经两人来吃空饭?不如把李女子开销,使他另投别处。”国珍曰:“你这老婆子,好不贤良!他是孤儿寡妇,满腹禽冤,你不收留,他又何处安身?况他的银子,一年有四五十串钱的利,就天天吃肉也吃不完,怎说是吃空饭?”童氏曰:“是哦,我知你爱他,舍不得他去!”国珍曰:“他又勤快,又尽孝道,怎不爱他?”童氏曰:“我嫁你三十多年,未见你爱!”国珍曰:“那些不爱?”童氏曰:“有劳未见你夸奖,有食未见你推让。”国珍曰:“我不过劳烦他几句,你是我妻,见人殷勤,还要替我道劳才是,怎么还说这宗酸话?”童氏吵曰:“我知你的过场,留着他好做不要脸的事!”国珍唾面曰:“放你的狗屁!”童氏就来扯须,被国珍几个耳巴,童氏倒在地下,乱扳乱骂,一家都来劝解。素娥心如刀绞,想走又无去处,只得暗哭而已。

    不远有一文昌宫,三月三的娘娘会,演戏庆祝。国珍之媳再三邀素娥看戏,素娥只得同去。见卖虾饼者,虾用粉裹,使油炸燥,其味香美。素娥想舅喜虾,平常捞食日多,遂买十个,回家一人送个,还有两个留舅下酒,捡放房内。国珍晚归,素娥奉之,国珍拿来下酒,食后肚忽疼痛,越痛越凶,一家惊慌,医还未至,竟已死了。童民见夫七孔有血,想病是吃虾饼起的,因前被打之恨,指素娥骂曰:“你这贱人!为甚把舅爷毒死?”素娥曰:“舅娘不要乱说!我与舅爷无仇无冤,况受大恩,丝毫未报,岂有毒害之理?”童氏曰:“你用虾饼毒死,还不认承吗?”素娥曰:“虾饼是买的,大家都吃了,岂单毒舅一人?”童氏曰:“饼放你房半日,不是你放毒是谁?”素娥曰:“舅娘不要冤枉好人!”童氏曰:“此时不与你说,事大事小,见官就了!”即投鸣保甲族长,进城报案。

    官亲来勘验,见是服毒身亡,遂叫保甲族长去问,皆曰:“此暗昧事,我等不知。”官命将尸安埋,带童氏、素娥回县。先叫童氏问曰:“李素娥是你甥媳,无缘无故,焉有毒死舅爷之理?”童氏曰:“此妇外虽庄重,内实轻浮,是个杨花水性,因见舅爷爱他,时常夸奖,只道舅爷有意于他,便说些邪言,挨挨搽搽。我夫大怒,把他骂了一顿,叫他要惜廉耻,他因此怀恨,故将舅爷毒死。”官又将素娥叫来,问曰:“你舅爷如何死的,你为甚又在他家,是何情弊?从直诉来,不要隐瞒。”素娥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女将冤枉细诉分明。

    奴虽是乡村女生得愚蠢,也知道天伦重舅爷为尊。

    皆因为饶氏嫂悍恶成性,发泼虿逼公公上了省城。

    奴过门未一年夫又进省,一心要寻老父转回家庭。

    那知夫去七年渺无音信,我婆婆苦思念得病归阴。

    嫂奸夫魏倒屯来把计定,将小女暗卖了二百纹银。

    蒙侄女玉莲姐与奴通信,盗银子赠与奴出外逃生。

    奴携儿黑夜里舅家逃奔,蒙舅爷收留我天大恩情。

    二百银交舅爷替奴收领,将利息作母子口食柴薪。

    三月三会场上买了虾饼,留两个送舅爷去把酒吞。

    到晚来忽然间得了急病,腹疼痛如刀绞一刻归阴。

    舅母娘起疑心捏词妄禀,望仁天与小女洗雪冤情。

    “你舅不吃虾饼,肚不疼痛,吃了虾饼须臾痛死,饼是你的,不是你毒是谁?”

    那虾饼一家人奴都送尽,焉能够只毒死舅爷一人?

    况小女出娘胎品行端正,岂敢去灭伦常毒害长尊?

    “谅必因奸不遂,挟忿毒死舅。此事合情,何须强辩!”

    呀,大老爷呀!

    为甚么将命案捕风捉影,平白地诬小女不美声名?

    奴若是贪淫欲早该出姓,那有个年轻女去找老人?

    “不怕你会说,他告的有凭,你说的无据,怎挣得脱?”

    呀,大老爷呀!

    这都是舅母娘起心不正,一面词又何必信认为真?

    况小女受舅恩报春未尽,说毒害天地间那有此情?

    “你舅原是服毒身亡,又经本县验过,这个就不是诬你了。”

    呀,大老爷呀!

    或者是我舅爷寿数该尽,或时症或痧戾误把命倾。

    还只望大老爷细揣情景,将此案讯明白存殁沾恩。

    官想此案因奸不遂,挟忿毒毙,似不合情,疑有别故,随即退堂。童氏见官不究,恐官司打输,诬告加等,遂将素娥带来二百银子托人送官。官见银黑心,苦打成招,画押丢监,申文上司不题。

    却说小金童见母坐监,每日哭泣不已,乞食奉母,逢人便问:“我母遭冤,打啥主意才救得出?”有人笑曰:“除非把下毒人捉住,招了供,你妈就出来了。”金童曰:“不知姓名,要那个才捉得到咧?”其人曰:“喊无常二爷去,包捉得到。”金童信以为实,到城隍庙无常面前,叩头祝曰:“无常无常,听说端详。我妈遭冤,身坐禁墙。为的舅公,服毒身亡。事无头绪,凶手潜藏。惟你无常,管理阴阳。出门叫案,从不带汤。何人下毒,那个为殃?世人不知,你必知详。小子恳仰,大发慈良。把他捉住,拉上大堂。使他自认,搭救我娘。信香三柱,头叩两双。倘得伸冤,没世不忘!”小金童天天叩恳,极其真诚。

    过了半月,上司回文转来,说是逆案,命就地正法,剥皮示众。把素娥提,谓曰:“此事是你自作自受,死了不要埋怨本县。”素娥恨曰:“奴以玉洁冰清,负此恶名,含冤而死,此恨此怨,悠悠苍天,曷其有极!”即仰天大哭。忽然一股旋风扑上堂来,饶了三匝,尘土飞起。官大惊骇,见一人站在面前,正是:

    脸上胡须八字开,尖帽写着“你也来”。

    麻布衫儿摇摇摆,足下穿双谷草鞋。

    官曰:“你是甚么人?胆敢乱我堂规!”只见那人上前打拱说道:

    叫声邑侯不要忙,细听吾神说端详。

    此案之中有冤枉,休把人命作寻常。

    “你是何人?有何冤枉?来此何事?”

    我是差人有名望,谁个不知是无常?

    见你决案未妥当,因此显化到公堂。

    “本县有那些不妥?你讲。”

    李氏素娥孝行广,苦守节操似冰霜。

    鬼服神钦人尊仰,遭家不造起祸殃。

    “甚么祸殃?从头说来。”

    他嫂饶氏良心丧,忤逆淫妒世无双。

    他与奸夫设罗网,要把李氏逼下堂。

    一计想把侄害丧,他女救护才安康。

    二计命人把亲抢,李氏逃往舅家庄。

    他舅平日伤生广,四季步猎在山岗。

    伏鸟孕兽被枪响,一命即将二命伤。

    冤冤相报还命账,因此食虾遇毒亡。

    他妻童氏太混账,脾性乖戾少慈良。

    李氏勤劳夫夸奖,他便疑夫欲偷香。

    唆夫起逐吞银两,被夫打骂把脸伤。

    因此怀恨在心上,捏词诬告到公堂。

    邑侯既疑情不像,就该仔细来揣详。

    为甚见银生妄想,苦打成招丢禁墙?

    此女今虽受苦况,前程远大福无疆。

    邑侯若把他命丧,异日无人怎下场?

    此祸原魏倒屯酿,他的罪过似汪洋。

    倘若逃走无影响,日后你才费筹量。

    此案重大如山样,关系前程岂荒唐?

    如今不听无常讲,后来难免见无常。

    说毕,倒地如死人一般。官大惊疑,问左右曰:“此人是谁?”一差禀曰:“此是魏道仁,混名‘会倒屯’。”官想:“既是魏倒屯,无常之言必非虚诳。”命左右取水喷面,即时苏醒。官问曰:“你这狗奴!为甚奸人妻女,逼嫁节妇?”魏此时尚未清醒,因曰:“此事难怪小人,实饶氏做女之时把小人勾引,及逼嫁李素娥,乃饶氏所为,小人不过帮忙而已。”官听此言,益信无常是真。

    各位不知,此时素娥遭冤正法,因金童诚心感动无常,播弄魏道仁穿他衣服上堂伸冤,以救其命。官传童氏上堂,骂曰:“你夫是伤生太多,冤鬼索命,何得诬告好人?”童氏曰:“小妇之夫实素娥毒死的,望大老爷详情!”官曰:“你这恶妇!疑夫偷情,唆夫赶逐,反要捏词诬告,今见本县还不认吗?”命左右掌嘴二百。方打八十,童氏痛苦难当,喊曰:“大老爷施恩!小妇错了!”官即将童氏枷号三月,方才释放。又把魏倒屯丢卡,开释素娥。

    此时素娥无家可归,母子乞食度日,心想丈夫上省寻亲,不如乞往省城,访问丈夫消息。一日,至一大桥,见前面旌旗蔽日,戈戟逐队而来,母子忙避桥下。后面两位官员一老一少骑马而来,行至桥边,马不过桥,那官命左右搜寻,左右将母子拿到官前。那官问曰:“你这乞妇是何方人氏?为甚在此,使我马不过桥?”素娥禀道:

    老爷在上容告禀,细听乞妇说原因。

    奴名素娥本李姓,一十八岁嫁王门。

    夫君克俭多秀俊,母命寻亲上省城。

    “你公公叫啥名字?”

    公公汝弼有学问,精习医理济世人。

    “又为何事出门?”

    嫂嫂侥氏忤逆甚,寻故把公逼出门。

    奴夫寻父去无影,婆婆得病命归阴。

    说到此处,马上官员大叫一声,跌下马来,左右慌忙扶起,骇得素娥话不敢说。那年老官曰:“你忙忙往下讲!”

    嫂嫂从此心越狠,他有奸夫魏倒屯。

    苦苦逼奴不改姓,将奴暗卖二百银。

    奴家闻知往外奔,逃到舅家去安身。

    那知舅爷又废命,舅娘做事太不仁。

    诬告奴家谋舅命,苦打成招问剐刑。

    多感无常神显圣,上堂与奴把冤伸。

    虽有家乡难投奔,因此乞食把夫寻。

    只见二位官员眼泪双流,衣巾尽湿,喊曰:“呀!你就是我贤孝媳妇!可怜落于乞讨,快来相认!”素娥仔细一看,后面官员正是丈夫,因仪容非昔,打扮不同,所以睹面不识;及问年老官员,才知是他公公。

    各位,他父子何以做官?只因王汝弼当年乘夜出门进省,医道颇行,因医提督桂秀岩之病,相与交厚。时金川用兵,朝廷命桂征剿,桂带汝弼随军治病。桂命游击宋元俊为前锋,宋好酒失机,大败丧师,佳杖责之,仍命立功赎罪。宋怀恨,寻桂细节,妾奏一本。朝廷将桂革职留任,命额驸公尚书福隆安至金川审问,查其所奏尽虚,遂坐宋正法,复桂原官。福公在金川不服水土得病,桂荐汝弼,数剂全愈,福公心喜,带汝弼进京。从此医道大行,福公保奏署理太医院事。及王克俭奉母命寻亲,上省访问,知进金川,即往金川;半途无费,乞食前行,至金川而父已进京矣。克俭此时进退两难,遂在营中材帛大头军走跳。时正冬月,克俭衣单寒冷,抱一薰笼在营前瞌睡。是夜贼子正来偷营,见无影响,放胆前进,挥兵如蜂拥而来。时营前设有九子连珠炮,药线已上好的;克俭见贼,急无计退,顺手将薰笼之火抓放引上,只见轰声不断,克俭昏扑倒地。满营惊起,见无动静,请问放炮之人,见炮边睡一人,拉起来问,克俭因言贼来放炮之故。出营一看,尸横遍地。天明点数,打死二千余人。桂公叫克俭进帐劳问,见他衣敝而貌秀,叩其所学,对答如流,桂喜留为幕宾,参赞军务。克俭数献奇策,无不效应。金川已平,以功授军中参谋挂协台衔,随桂回京复命。父子相逢,悲喜交集。克俭随桂引见,授广西桂林总兵。父子上表,告假回籍,进省投到,各衙俱迎。事毕回乡,路遇素娥,各诉离情。汝弼闻官受贿诬媳大怒,命左右往荣阳县进发。

    再说童氏法满回家,他娘家叫童氏去告上控,言服毒身亡是官验出,何得假以鬼判释放凶手?显是受贿埋冤,恳祈提讯。上司提前卷来看,因县官释放素娥未曾再详,上司心想丁封已去许久,何得又告上控?批县官蒙混办理不实,限一月清结,不然候参。官大惊,埋怨无常,命差夫拿李素娥。

    此时正逢汝弼来县,官言恐惧,出城道接。来到公馆,汝弼曰:“父台为甚不察情,希图落案,冤枉好人?若非无常,我媳岂不枉死?”官曰:“虽是卑职不明,但此案原有可疑之处;及放了公媳,目今尸亲又告上控,还望大人原谅。”汝弼命把案卷送来,由克俭看了,低头沉吟,又问素娥送虾饼情由,素娥一一告知。克俭曰:“食饼俱在一时否?”素娥曰:“余皆午食,独舅晚食。”又问:“饼放何处?”素娥曰:“用碗装着,放房中抽屉上。”克俭曰:“此案我知之矣。”即与官同至周家,把舅祭毕,命办虾饼,照前放着,命人暗视。至日落时,有指大蜈蚣在碗旋嗅,视者微咳,即入壁中。神者出禀,官曰:“多得贤乔梓高才,将此案办活,卑职沾光多矣!”即以饼喂犬,不久而死。官曰:“此案系魏倒屯与饶氏逼嫁所致,魏已禁卡,饶氏还究不究治?”汝弼曰:“焉有不究之理?”即一同回家。

    那知饶氏闻公荣归,已自缢死,克勤倒还无恙。父子将魏奸淫饶氏、(饶氏)忤逆、蒙夫毒侄、逼嫁情由,装放案中,命官申详。回文转来,将饶氏之尸殛以示众,魏道仁就地镇法。官命人解下饶氏,抬到城中逾夕抛尸。又提魏上堂,汝弼骂曰:“狗奴!你害得我一家离散,产业销亡,也有今日!”官命推出斩首。克俭与无常换衣送匾祭奠,随后回家祭祖宴客。事毕,父子到桂林上任,汝弼将克勤用心调治,后渐清醒,另娶生子。素娥思玉莲之恩,接到任上去耍,回去打发万金。此时玉莲已生一子,享福不尽矣。小金童读书聪明,二十四岁即点探花。汝死、素娥俱享高寿,无疾而终。

    观此可知,孝逆二者,祸福攸分。孝之大者,可以动鬼神而格天地,其后之美报亦大;逆之甚者,总想害人,谁知自害,其后之恶报亦惨甚矣。人之不可不孝也!

    双血衣

    士责行端品正,师忌败德轻言。心动机先优祸冤,未死声名早玷。

    宁远府越□县有一骆心田,读书聪明,身材俊秀,数列前茅。家不甚丰,舌耕为业,为人口能舌利,好谈闺阃。光绪二年,在太平场外南华宫设馆,有蒙童几个,坐学十余。西侧有一倪泽山,贸易出身,积得千多串钱,佃南华会房屋,在做鸦片烟生意。娶妻彭氏,容貌秀美,为人贤淑勤俭,敬顺丈夫,但好打扮,平日间都要搽胭抹粉的收拾。生子春林,年方八岁,亦在馆中读书。那房一正一横,无有墙垣,彭氏常在阶前纺花,心田放学出外便见,看他人材既好,打扮又妙,未免爱慕思淫,遂常出外偷看,想去苟合,奈是老师身份。又见一少年,每逢泽山出外,便来与彭氏言谈,说说笑笑,似有心而未到手者。心田妒心忽起,想:“我久有此心还未动手,你是何人,敢来占我之先?”意甚恶之。一日,看妇而归,行至厢房边,见四下无人,春林出外,即问曰:“你家常来那个少年是谁?”春林曰:“是孙表叔,在街上开,他哥哥之子亦在馆内读书。”心田曰:“就是孙桂元的叔叔哦?他来你家做啥?”春林曰:“来陪妈摆龙门阵嘛。”心田曰:“莫非你妈与他麻打伙吗?”春林曰:“啥子叫做麻打伙咧?”心田曰:“你走哦。”春林想道:“走就叫做麻打伙,这言子斩得有趣。”用心记倒。

    一夜,春林读书,泽山见子声音高朗,字句清明,心甚欢喜,想道:“今年幸遇骆老师会教书,若多从几年,还怕读得出来。”遂吩咐妻曰:“若有好酒菜可送些与老师,他好用心教我春林。”彭氏应诺,即去睡了。春林读了一阵,曰:“爹爹,我读熟了。”泽山曰:“再读几(遍),到明早一气背完,那才乖哦。”又读一阵,春林想睡,说道:“爹呀,莫读了,我要麻打伙了。”泽山曰:“甚么麻打伙?”春林曰:“要走了咧。”泽山曰:“走就是走,甚么又叫麻打伙?那个教你讲的?”春林曰:“是老师讲的。”泽山追问,春林将骆所问之言一一告知,泽山大怒,骂春林去睡,心想:“我这妇人才不是好货!做些丑事剪我眉毛,又被先生看出,叫我如何出外见人?不如把他杀了,出口恶气!”又想:“捉奸要双,无有实迹,如何杀得?”遂定了一计。次日,把烟收拾一挑,又提四碗在外,嘱妻曰:“闻府里烟涨,我拿四碗去看行市,如果涨了写信回家,你喊脚夫送来。”彭氏曰:“信又几时送回?”泽山曰:“至快也要五六日。”遂提烟上街去评。他表弟问:“那里卖的?”泽山告以拿到府中去看行市。又问:“几时回家?”答要半月,评毕而去。

    他老表名叫孙子良,为人轻浮,不务正业,专爱嫖赌,父兄屡戒不所。因见彭氏美貌,有心偷香,时常借故来家与彭氏言谈。彭氏口虽爱说,心却不苟,念是至亲,与他谈叙家事,奉菸倒茶。子良疑表嫂有心,碍着表兄尚未下手,今听进府,正中其机。彭氏因夫远出,夜间害怕,喊对门王三嫂作伴。这王三嫂脾气乖张,懒而好睡,常骂公婆,相欺妯娌,与彭氏交厚,闻呼即至。是夜,上床腹中微痛,告彭氏出外解臭,彭氏不觉睡去。

    却说孙子良候至二更,收拾得苏苏气气来到倪家,从户侧翻进去,过了毛厕,方转屋角,一溜跌地,起看地下黑区区一堆,细看好似妇人,心想:“表嫂未必在此等我?”模着金莲大喜,摇又不动,摸至胸膛,衣是湿的,用力一拉,才知死了,骇得魂飞魄散,抽身就走。方要拢街,见一人提灯而来,却是倪老表。泽山问曰:“表弟,你到那里?”子良曰:“我我我到前面收账。”又问:“你身上是甚么?”答:“我我我跌尿缸边,把衣打脏。”慌忙而去。泽山心想:“我假言出门,原要捉奸,谁知被他走脱了,他身血从何来?”忙忙归家,见门半掩,喊妻不应,房门亦开,心愈疑惑,大声骂曰:“这还了得!夜不关门,等候那个?”彭氏惊醒,见是丈夫,说道:“怎么你又回来了?”泽山曰:“你约了谁人,此时门都不关?”彭氏曰:“我等王三嫂,他解臭去了。”问:“他来做啥?”妻曰:“你说进府,我一人害怕,喊他相伴。”问:“他解臭许久,尚不进来吗?”彭氏喊了几声不应,提灯出外来看,见杀死在屋角地下,大惊喊曰:“完了!完了!那个把他杀了?”泽山出看,便曰:“此必是孙子良杀的,先前见他满身是血。”彭氏曰:“既是他杀,被你看破,今夜不去捉获,倘若逃走,如何下台?”泽山思之有理,想妻声口又像未曾通奸,即去投鸣近邻保约来家看明,请保约派人去捉凶手。众人一齐动身,泽山曰:“待我截住后门,莫被走了。”保约至孙家便喊子良,他妻答应:“未有在家。”众人曰:“先前看见回家,怎不出来?我们就要打进!”那知子良果然骇逃,方开后门,被泽山拉住,转到街上,保约将他锁了。次早报案,把人交官。

    此地离县不远,官即下厂勘验,系胁下一刀废命。叫保约来问,保约禀泽山见子良衣血情由。官问倪泽山曰:“他与你是亲戚,怎到你家杀人?”泽山曰:“他欲奸我妻,恨王三嫂挡住,故将他杀死。”官曰:“你既知他有奸,就该防备,何致酿出命案?”泽山曰:“民假言远出,原要捉奸,谁知被他走了。”官曰:“他即走了,怎知有奸?”泽山因言骆老师看见时常来家,对于说“麻打伙”的情由,且曰:“奸之成与未成,尚未查实。”官点头,命泽山将尸收殓,打了封皮,即带泽山回县。坐堂,叫孙子良问曰:“你这狗奴!为甚行奸杀人?今在本县台前,还不实诉吗?”子良口称冤枉,说他收账溜跌是实。官曰:“可将血衣呈来。”孙曰:“衣已洗了。”官大怒曰:“分明是你杀的,还要强辩!”命左右:“与爷重责一百!”子良还是称冤,官命用美人桩把子良上起。子良此时万无奈何,只得喊曰:“大老爷松刑!小人愿招。”官喊放下,子良哭诉道:

    这一个美人桩刑法实狠,弄得我周身上汗似水淋。

    指头上捆麻绳筋骨断损,死不死活不活眼爆头昏。

    这都是好淫人遭的报应,才动手就犯跷怪得谁人?

    “还不招吗?”

    呀,小人愿招!

    平常时见表嫂貌美容嫩,又兼之会打扮实在爱人。

    我一见那猿马拴之不稳,常托故到他家去通殷勤。

    我表嫂人谦和菸茶相敬,我只道他于我也有此心。

    见表兄出远门喜之不尽,到那夜二更后前去通情。

    至屋侧从茨墙跃身而进,转户角足一溜跌下埃尘。

    起来看好似个妇人睡定,用手摸才知道命已归阴。

    骇忙了急跳出回头就奔,遇表兄起疑心捉我进城。

    这便是小人的直言无隐,也不知他家中杀死何人?

    “谅必是狗奴与彭氏通奸,被那妇人看见,你想杀人灭口,还要强辩怎的?”

    呀,大老爷呀!

    民虽然起淫心未上淫阵,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王三嫂是下人知也无损,焉能够犯法律把他命倾?

    “既未成奸,谅必见那妇人疑是彭氏,逼奸不从,又恐他喊,故将他杀死。还不招吗?”

    呀,大老爷呀!

    并不是去逼奸将他废命,他先前已被人杀丧幽冥。

    这是我点儿低正行霉运,撞在他罗网内恳祈原情。

    “狗奴!实在嘴烈,左右拿抬盒来,与爷装起!”

    这一阵受抬盒如要过命,好一似阎王殿走了一巡。

    再不招这性命定然有损,到不如且招了侵来调停。

    大老爷把刑法快快松阵,王三嫂本是我杀丧残生。

    招毕画押,命呈血衣、凶刀,子良说在家中,即时丢卡,叫差去取衣、刀。

    那知子良父母听儿已招供,恐有血衣把案落了无有生路,遂一家皆躲。差来并无一人,回县禀官,官将子良提出,又苔一千,复收进卡。可怜子良又无亲人与他团仓,受尽私刑,板疮又痛,万莫奈何。方过五日,又打二百,以致不能站坐,只有一线之气。三次比案,用门板抬至堂上,子良告哀曰:“小人打不得了!爹妈不献血衣,望清天施恩,押小人回家去取,爹妈见民受苦,自然要献出来。”官曰:“狗奴!希图回家买法逃走么?”子良曰:“小人将已就死,独自归家也难逃走,况有差人押着。”官即命差押去。抬到家中,父母、妻子、兄嫂相向而哭,子良见此情景,放声大哭道:

    见爹妈不由儿肝肠痛断,见妻子与哥嫂心如箭穿。

    都只为倪表兄家出命案,儿不该贪淫欲钻入绰圈。

    又不知是何人狼心狗胆,杀死人惹得儿血染衣衫。

    倪表兄起疑心捉儿送县,受不起苦毒刑才画供单。

    无衣刀就与儿一千小板,打得儿两腿上皮破血鲜。

    丢卡中无亲人把钱讲断,将你儿放毛厕臭得难堪。

    屙尿的对着儿一身洒满,唾口水捉虱子放儿身边。

    到晚来那臭虫成了线线,足上镣手加肘任他饱餐。

    板疮上那虱子尽都满,又在痒又在痛好似油煎。

    一晚上到天明鼓起双眼,白日里受遭路刻不能安。

    疮结疤法堂上又喊比案,虽然是二百板胜过二千。

    弄得儿难行坐又难立站,无钱使无人问怎把命延?

    比三案儿求官大施恩典,才命差押着儿转回家园。

    呀,爹妈呀!

    如不信你将儿两腿细看,血糊涂肉青肿脓水不干。

    呀,爹妈呀!

    难道说儿受苦都不怜念,为甚么藏衣刀不献与官?

    “只说有了血衣把案定了,莫得生路,那知我儿这般受苦?”

    呀,爹呀,妈呀!

    有血衣无非是把儿头砍,无血衣受比案好不作难。

    受斩刑只一刀即时了念,受比案隔几日要入九泉。

    与其在受苦刑时死时转,到不如早些死也得安然。

    “有衣无刀拿啥去献?”

    无凶刀打主意也要呈献,杀猪刀洗手刀可救眉燃。

    “呀,儿呀!你莫哭了,爹妈知道即去办来。”

    呀,爹妈呀!

    要看儿今日里多看两眼,恕你儿不能够送老归山。

    呀!妻呀!

    你若是要看夫就此快看,从今后鸳鸯鸟定要打单。

    呀,哥嫂呀!

    倘若是丁封到法场取斩,望哥哥收尸首莫使狗衔。

    念小弟是凶魂难回家院,逢年节在门外多化纸钱。

    诉不尽别离情活长日短,要相会除非是梦里团圆。

    哭毕,其妻把血衣拿出,他父寻刀,下午同子良进县交官,把卡和了,方才回家。

    却说子良之妻伍氏亦大家女,为人贤淑,见夫遭冤,终日啼哭,求神许愿,问卜抽签,都说是恶孽所致,要灾满才有生机。伍氏进县把谶言告夫,子良心想:“我遭此冤原为好淫所致,倘不偷情,那有此祸?”又想:“弥天之罪,一悔可消,我从此痛悔,或生或死,撞我造化。”遂对天盟誓,戒淫端品,“若得伸冤出卡,愿将身作劝,以赎前行。”

    再说此官原是对年缺,此时期满卸任。新官姓林,乃是实授,爱民有才。子良递呈诉冤,官因移交事忙未及审讯。至三月初六,乃子良生日,他妻伍氏办些香烛,带起侄儿桂元,各庙烧香,恳求菩萨佑夫脱难。来至南华宫把纸烧了,尚未磕头,忽龛内天花板上挤挤揸揸的响,着了一惊。把神敬了,桂元胆大,从柱头扒上去看,见一耗子在跑,遂扒进去,见一件衣裳,拿下一看,本是骆老师的,因曰:“前日失了此衣,癞这个癞那个,还在此处。”伍氏曰:“你知是他的?”桂元曰:“此衣我认得,缝的黑布纽子,不信你问他们。”此时众蒙童都在正殿里耍,俱说是老师的。伍氏见衣上尽是血迹,被耗子咬了两个眼。———那知耗子在上吃血,钱纸一烧,火气冲上,冲得耗子乱跑,因此在响。伍氏把衣拿着,叫众徒莫告先生,回家告知公婆。公曰:“此人必是先生杀的!看他情形定是有心于彭氏,前去奸淫,撞着王三嫂一喊,因此杀死。若不是他,如何对春林说‘麻打伙’那话?”众人都说是他无疑,即进县做呈报,递以血衣为凭。

    官看毕,调前卷来看,把血衣一比,里外翻看,又看凶刀,说曰:“这人是此人杀的,前案冤矣。”左右曰:“老爷何以知之?”官曰:“前案血衣血未浸透,面上起,定是染的;刀无形迹,便知是假。此衣之血内外浸透,定是真的,以此知是他杀。”左右拜服。官即命差将骆心田拿来,官曰:“你这狗奴!为甚教书人都不守礼法,胆敢犯淫,杀毙人命?如今败露,还不招吗?”心田曰:“童生教书素讲品德,曾在何处犯淫杀人?老父台切勿平空冤枉!”官曰:“狗奴去奸倪泽山之妻彭氏,反将王三嫂杀毙,又有血衣为凭,还不认吗?”心田曰:“童生之衣前日失去,满堂尽知,或者别人偷衣前去杀人也未可知,望老父台详情。”官曰:“此话诳谁?衣是你的,况又对徒弟说‘麻打伙’那样秽语,怎能辩脱?”心田曰:“那是童生见他丑态,无心说出,童生知错;至杀人之事,实不知情!”官思曰:“不有淫行,焉讲邪话?”命左右打戒方二百,心田还是不认,官命用夹棍夹起,心田实在难过,哭泣诉道:

    这一阵受夹棍实在老火,夹得我眼流水直往肚落。

    那汗水往下流滴滴哚哚,周身上似火烧胜于刀割。

    真真是黑天冤飞来大祸,满身上生有口辩之不听。

    老父台又何必苦苦冤我,我也是读书人满腹才学。

    胆子小气力单斯文妥妥,夜晚些怎出门把人杀却?

    “士而无行,无恶不作,左右与爷催刑!”

    再催刑这性命定然难躲,弄得我死不死活又不活。

    五脏内起青烟只是冒火,头欲裂眼欲爆气也要落。

    老父台呀!

    前十名我也曾数回考过,一心想登金榜及第联科。

    焉能够坏品行自造罪过,平白地把功名一笔除削?

    况他是东家娘其子从我,又岂肯作禽善去贪淫欲?

    “还要嘴烈,左右赶紧催刑!”

    又催刑比前番更加难过,夹得我这一阵屎尿齐痾。

    霎时间气不来巳曾结果,转眼间不知道怎么又活。

    我心想招了供声名就堕,若不招定然要命见阎罗。

    读书人丧声名实在不可,就死了也被人指我背壳。

    任随你把童生一身夹破,冤枉事硬不招其奈我何。

    “狗奴实在不招,左右与爷把刑松了。”过时许,复夹复催。

    是这样苦毒刑实在刻苛,生而死死又生怎么煞搁!

    我先前不招供真真有错,就上天与入地也难逃脱。

    倒不如受冤屈把供招过,自然有菩萨知观音弥陀。

    这都是起淫心轻言招过,挨手掌受夹棍怪得谁何。

    “快些招来!”

    老父台善详察犹如见过,杀人事尽是真半点不讹。

    “凶刀放在何处?”

    那一夜执凶刀慌忙逃躲,见石眼丢进去忘记那坨。

    “到底你与彭氏有奸无奸?”

    论行奸是初次并未摆伙,我焉敢坏名节胡言乱说?

    招毕丢卡,即提孙子良出卡,当堂开释。

    再说骆心田并无妻室,只有孀母一人,闻子遭冤,急进县来。问至卡门,禁子放进,见于项带铁绳,足镣手肘,衣服全无,立在尿缸之下,形容枯槁,叫道一声“儿呀”,即气倒在地。心田急忙喊叫,半晌方醒,哭曰:“只说我儿读书上进,扬名显亲,那知遭冤坐卡,叫为娘怎想得过?”心田曰:“这是儿前世之冤,今生之过,错出一言,致遭此祸,如今悔之已晚!”母曰:“儿可作一冤单,为娘破命去告上控!”心田曰:“孩儿心乱如麻,怎能做词?想来上控亦不可告。”母曰:“不告上控,倘有不测,娘靠何人?”心田曰:“母亲勿忧,血衣虽是儿的,但无凶刀,案不得结,慢慢设法,自有生机。且把卡和了,儿才得活。”其母和卡,告尽哀怜,总和不好,心田叫母去求局绅。这心田为人口虽尖利,尚无大过,士林都还见得。局绅见请即去,一串钱把卡和好。逢着比期提出追问凶刀,心田一口咬定丢藏忘了。此官憨良,又念斯文,只打二十戒方,所以几次追比不甚吃亏。心想:“我是老师,讲说邪言,道此冤枉,品行有玷,名节俱亏,使斯文扫地,儒门倒霉,真名教之罪人也!若不痛悔,牢底怕要坐穿。”于是默对神天誓愿:端品正行,斩断邪念,教育人材,天天悔恨。

    那知人有诚心,神有感应。一日,林大老爷验尸回来,离太平场不远,尽是山路,窄狭难行。路旁有一古坟,官轿转弯前行,从古坟上过,忽然踩崩。大班跌下坟穴,见把杀刀,大班捡上。官问何物,大班交官,官见刀起血锈,想骆心田供称刀藏石眼,此刀定是他的。回衙提心田来问,依然原供。官曰:“凶刀本县已得,何须隐瞒?”即递与看,心田曰:“此刀是犯生火房的。”官曰:“狗奴,供称刀藏石眼,此刀是石眼拿出,何得又推火房?”心田曰:“火房常用之物及门尽都认得,犯生前供实是畏刑诳认,衣裳亦是失了的,此心可对天地鬼神,并无欺哄。”官曰:“衣是几时失的?”心田想曰:“火房洗衣交我,放床头上,次夜倪家即出命案,又过两日犯生方知,便清问不出。”官猛省曰:“此案把你屈了,你火房叫啥名字?”心田曰:“叫何四麻。”官即命差将何拘至,骂曰:“狗奴!快把杀王三嫂之事,从直招来!”何曰:“杀人之事,要问老师才知,小人如何晓得?”官曰:“狗奴!偷衣顶名,将人杀死,还不认吗?何曰:“大老爷冤枉,小人实不知情!”官命拿夹棍来把他夹起,何四麻一见夹棍,骇得战战兢兢,战曰:“大老爷不消用刑,小人愿招。”于是从头细诉道:

    大老爷不必动棍棒,听小人从头说端详。

    民家贫出世多混帐,今年子帮工在书房。

    每出外庙门抬头望,见一妇生得甚光扬。

    周身上衣服极漂亮,我一见魂魄就飞扬。

    心想要与他偕俪伉,又奈我身低貌不光。

    每日里心中生妄想,有一日寻柴在厢房。

    听老师在外把话讲,喊春林说话甚有祥。

    麻打伙说来如此样,我只得心中暗思量。

    那妇人老师必看上,他心里定然想偷香。

    倘若是与他同罗帐,这厚味我又怎得尝?

    还须要先把主意想,打冒诈顶名到他庄。

    说老师妇人必尊仰,不费力就与他同床。

    忽听得他夫把府上,我乘夜偷衣往外飏。

    拿杀刀防身把胆壮,二更候轻轻跳过墙。

    毛房中现出有灯亮,走拢去忽又息了光。

    出来个妇人影子晃,我只说彭氏美姣娘。

    拢上前将他来搂上,那妇人此时着了忙。

    要发喊抚嘴难松放,他伸手抓住我肾囊。

    痛得我希乎把命丧,才抽刀杀他入黄梁。

    骇忙了抽身回头往,衣有血怎好进庙廊?

    暗地里送在花板上,想神仙也不知行藏。

    那杀刀血染无光亮,磨去了又起锈如霜。

    怕别人看见知影响,即丢在古坟内中藏。

    那知道恶人天不相,有冤鬼朝夕随身旁。

    被耗子暗地把祸酿,引孙家寻出血衣裳。

    冤老师我才把心放,想可以漏网免灾殃。

    遇仁天轿过古坟上,偏作怪正头踩个哐。

    将凶刀拿来呈官长,因此上把我来谙详。

    将小人拘到法堂上,骇得我心内无主张。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杀人事从此诉短长。

    望青天施恩把我放,念我是初犯沾个光。

    招毕,画供丢卡。把骆心田开释,谓曰:“此案皆你一言惹出冤枉,论理都该责打,念你先已受刑,姑从宽议。读书人当要言不妄发,守颜子之四勿;行必谨慎,效季文之三思。至于淫欲,切不可犯,从此回家务要改过自新,忽负为读书人可也。”

    心田叩头认错,回家修身立志,谨言慎行,教书尽心,常与子弟讲究孝淫两条,极其严禁。次年入泮,后举优贡。何四麻在卡受尽苦刑,丁封一到,斩首示众。倪彭氏虽好打扮,却喜贤淑敬夫,所以两次遭冤都未播他,得保名节。后亦改悔,不尚打扮,敬惜字纸,亦得享福终身。孙子良洗心守分,后亦兴家立业,得以善终。

    从此案看来可知,人一起心,神已先知,不但造罪与恶难免报应,即一念之过亦是要报的,而况于起淫心造口孽,有不遭冤受苦者乎?吾愿世人当以孙子良、骆心田二人为鉴焉可也。

    错姻缘

    男儿收心有道,动念即思鬼神。温柔乡里现天真,姻缘越推越稳。

    乾隆时,新津有胡氏弟兄,家贫分居。弟学裁缝,为人忠厚,心直言谨,见人谈闺阃他便劝止,娶妻不孕。兄打草鞋,为人庸愚,膝下二子,惟次清秀,聪明浑厚,又极勤俭。宅近有一蒙馆,他时常去耍。

    馆内是张老师,原系宿儒,教书与别人不同。凡子弟进馆读了《三字经》,便读《幼仪》、《三圣经》;逐日讲解,务要恭行实践。在家要行出告反面之仪,温清视膳之礼,每逢朔望,俱要演习大清礼仪。上馆时,对父兄说道:“凡人学习品德,要在孩提,一生好孬,关头实由弟子,所以孔子说,入孝出弟,谨信泛爱,以至亲仁。要行之有余,然后学文。夫为教之道,要父师并行,父兄之教不先,弟子之率不谨。先生教之,父兄行之,则习成自然,根本深厚,到老不坏;先生教之,父兄不行,则教如未教,一旦气拘物蔽、习染俗移,分明是个好子弟,却被父师弄坏,岂不可惜!”他过了一月便要访问,如有那个未行便要责打,三责不听,逐出馆外,所以他的学门越教越旺。

    一日讲书,见一孩子窃听,讲毕问其姓名,答:“姓胡。”问:“今年几岁”,答:“十岁。”问:“你读不读书?”答:“想读无钱。”老师曰:“你回去对你爹说,我不要学钱,只管来读。”胡子回家对亲说明。次日去读,又莫得书。老师写两篇点了,他一日读完,下午考字就认得三分之二。老师喜曰:“此子到还会读。”遂与他取名培德,说:“你回去喊你爹买本书来。”培德喊父买书,父曰:“原说无钱,你要去读,叫我那里去办?”老师见他未买,便借书与他读。晚学回家,遇着胡二,问知无书,心想:“有子读书,父兄之幸,哥哥为甚连书都不买?”便上街与侄把纸、笔、墨砚并书买齐,半年便把“四书”读完。

    时逢中秋,老师因过节早放午学,培德到会仙桥耍,见土地庙边有个褡裢,捡看内有四封银子,大喜提走,猛想:“老师常言:‘便易莫要,浪荡莫收,一两黄金四两福,四两黄金要命消,凑得多金不祥,留下必生灾祸。’又说:‘救人性命,胜造七级浮图;误人死亡,必结三世冤怨。’正是:非义之财把祸招,得者喜欢失者焦。倘若情急寻自尽,欠下命债岂能逃?好好好,还是莫要。”又想:“我就不要,别人捡去,与失者何益,岂非劳而无功?须候失者退还才好。”遂坐而候之。半日无人来问,方欲起身,忽一中年人衣服精湿,走至庙边一看,捶胸蹬足,叹气不止。培德问曰:“客官何事烦恼?”那人曰:“我带二百银子去取文契,在此歇气,忘记拿走,不知何人捡去?”培德曰:“你银是啥样儿?”那人曰:“是青布褡裢内装四封银子,还有两件小珠。”培德曰:“我倒捡一褡裢,不知是否?”那人曰:“快拿我看!”培德取出,那人曰:“正是我的!”把银清了,拿起就走。

    培德自言曰:“我这人才背时,别人还金说有美报,我今还银连谢字都无,这苦命不消算八字了。”回家父母骂曰:“你在那里逃学,半日不归?我们节也过了,看你吃啥!”培德曰:“儿在会仙桥捡得二百银子。”父问:“在那里?快拿我看!”培德曰:“儿想不义之财恐欠命债,候着失者还他去了。”父曰:“既然退了他,谢银拿来。”培德曰:“他未曾谢。”父曰:“放屁!你还给他,就不平分,十中抽一也是正理。你藏在那里去了?快拿出来!”培德曰:“当真未谢!”父曰:“你这杂种!为父织屦盘家,既捡银子,就该拿回以济苦困。听信何人妖言,怕欠命债?就是还他也要自取一半。亏你还在读书,读到那麦子坡上去了!这样不成材的东西,要你何用?”边讲边打。他哥哥说道:“可惜是他,若是我捡到,也免得累老骨头了。”其父听得益怒,曰:“等我将这奴才打死!”便去拿根尖担。

    培德心想:“老师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倘若打死,惹亲恶名,也不算孝。”起身就跑,来至土地庙边,放声大哭道:

    胡幺娃在庙前肚中饥饿,细思想这情景珠泪双落。

    在书房《三圣经》老师讲过,存好心行好事迁善改恶。

    口而诵心而唯恐防差错,起歹心鉴察神早已知觉。

    会仙桥捡得有褡裢一个,内装有四封银谁人失落。

    我心想拿回家其事不妥,若取了非义财良心丧却。

    候失主转来了原物还过,回家中去过节甘受淡薄。

    我爹爹一听得心中冒火,便易事都不要急得蹬脚。

    几拳头与耳巴尽都挨过,又要去拿尖担把命除脱。

    骇得我战兢兢无处去躲,无栖止在外面怎得煞搁?

    正哭之间,他幺叔缝衣回家,问其情由,谓曰:“快到我家去,我对你爹说明就是。”即去与兄讲情。兄曰:“快莫提起那个东西,我定要打死他!”弟曰:“拾金不昧乃仁人之心,是光宗之子,怎说打死去了?”兄曰:“你说他好,你去盘他!可怜我打草鞋,眼未乱看,足未下机,找不到钱,顿顿喝稀。他并未曾怜念一声,得的财喜反退别人,是爹妈比路人都不如了,要他何用?”弟曰:“哥哥既然不要,就拿小弟为子。”兄曰:“你只管带去!”胡二大喜,回家告妻,妻亦欢喜,便请哥嫂来家书立抚约。培德见爹认错,父曰:“你跟幺叔,不必读书,读成书呆子,看把幺叔连累了。”事毕,胡二教他依旧读书。培德曰:“我不读书,免得爹爹晦气,照爹说来,读书何用?”胡二也不勉强,带他去学裁缝。那知培德心灵,凡事一见便会,缝了两年,比叔更高,所以人人争请,主顾越多。邻舍荐他祟庆州王家去缝,胡二以路远不去,王家再三要请,只得去缝。

    却说王家原双流人,其父家贫好义,朋友有急,即当被卖衣都要周全;好打不平,栖其城楼,人呼之为“滥龙”。时有富户姓张,因买地方,卖主滋痞屡讼两年,滥龙不依,逼住搬家,陪他角孽,卖主畏惧而去。张感其情,踩田土修房屋,命王来住,又出牛工帮他耕种,不要租息。张家之事,滥龙亦竭力帮忙,遂为莫逆之交。

    那年张、王各生一子,同月同日,读书同窗,情如手足,十分相得。张子名瑛,心性聪明,却不好学。王子名莹,性情迂鲁,极肯发愤。后瑛父死,罢读,王莹次年入泮,张瑛帮他讲亲治酒,事事周到,又团一馆,王莹口极迟钝,不善开导,少人尊崇。张瑛年年周济不厌,后中五十八名举人。张瑛想他短才,进不得京,与王商量捐一闲职,免得劳心,王莹喜允。张进省与他调办,指捐汉中凤县右堂,花了千多银子,方得文凭转来。诸事办妥,才请王莹上任,与他饯行。此时两家妻俱有孕,王莹曰:“我二人同庚同学,今内人同有身孕,弟意欲生男为兄弟,女为姊妹,一男一女则为夫妻,但不知兄意如何?”张瑛曰:“如此甚好,谨如命。”王到任上,其妻生了一子,但是瘫的,王莹得极紧,命人到张家报喜,如女即便取庚。张妻果生一女,知王生男,命族子张德长到任贺喜,看了女婿方才出庚。德长到任,王莹把他极意款待,又托他为媒,说子见不得生人,临行又打发银子。德长受贿,便说女婿秀丽,张即开庚送去。

    这王莹做官不讲别事,只贪银钱,无利不搜,又不避身子,累被告发。他与上司送些银子,反把他调为县,做十余年,积得万多银子。他子到十七八岁,如七八岁样,起坐行动要人拉抱,极其呆蠢。后王因卖命案被人告脱,怕回双流,在祟庆州买了百亩良田,安家落业。请张德长送期,德长方知是个瘫子,大惊曰:“他女岂肯便嫁?”王莹再三求他遮盖,若得他女过门,不得忘恩,又许百两银子,德长想银,把期送去。

    再说张女名素贞,容貌秀美,自幼读书,字画皆精,夫妇爱如珠宝。见王家送期,他妻罗氏曰:“二家结亲,从未见过女婿,倘有残疾,不把女儿害了?不如借拜贺为名,看下女婿,我才放心。”张瑛思之有理,遂办礼物去到王家。王莹把子紧藏,假说任上放账去了。张瑛归告妻,妻曰:“此事可疑,不如改期。”瑛曰:“我有道理,官家行亲迎礼,我要他亲迎就是。”遂写信送去。

    王莹一见大惊,想:“不允得来,我又做过官。”朝日忧虑,无计可施。他有雇工与胡培德同里,荐他去缝过礼衣服,王莹见培德一表人材,规矩恭敬,想着自己儿子是个怪物,“我做官人反不及一穷汉”,好不忧气。一日,问曰:“胡师,你做了那些好事,得个这样好子弟?”胡曰:“我们穷人做啥好事?”王莹曰:“你仔细想下,定有好处。”胡曰:“我想平生别无好处,惟有不贪邪淫。见人妇女当六亲,再不谈闺道阃。但是银钱过硬,一文必要还人。些微小物不相争,有无听天安命。”王莹曰:“不错,不错,该得好儿。”胡曰:“那个瘫子是不是老爷的儿?”王曰:“怎么不是。”胡曰:“老爷又做了那些好事?”王曰:“说我呀,论我平生好处,极有肚量口材。一天到黑要五台,大称酒囊饭袋。居官德政不少,惟有受贿爱财。明中送了暗中来,那管结冤欠债。”胡笑曰:“更加不错。”

    衣将缝完,培德因母诞辞主欲归,王莹再三挽留,胡二便说缝完才走。培德曰:“母诞之日为子都不拜祝,孝在那里?父母养儿何用?”执意走了。王谓胡曰:“你儿既有品貌,又有孝心,真真难得。”胡曰:“我儿幼小拾金不昧,长大品正行端,跟老爷讲倒也罢了。”王曰:“这样说来乃是顶天立地男子,我有一事请他帮忙。”胡问何事,王曰:“我媳姓张,他家富足,要行亲迎礼,我儿若去,不惟接不到人,还要打脱亲事,欲请你儿替我亲迎。”胡曰:“婚姻大事,岂可假替?”王曰:“是我请你,就是假替,你也无过。”又与银子一封,曰:“以此相聘,万望帮忙。”胡曰:“倘若泄漏,连累我儿,使不得!”王曰:“一去即回,何得泄漏?”胡二见银难舍,应允回家,告知其子。培德曰:“爹爹怎允此败名丧德的事?怕不怕有过?”父曰:“又非是我与他生意,他苦苦相求,有啥过?”培德曰:“那都使得?声名要紧!”父曰:“我已应承,银也拿了,你若不去叫我如何回他?况又把银子打脱,你的孝在那里?”说得培德无言可答。

    那日,逼住培德,亲身送去。王莹大喜,又嘱媒人用心经理,拿些绸缎衣服与培德换了,穿靴戴顶,坐在官轿,俨然一王孙公子也。鼓乐旗伞拥到张家,岳父母大喜,如获至宝,十分尊敬。那知半夜下雨,次日一天不止,培德心惊胆战。罗氏谓夫曰:“看就佳期被雨阻隔,不如就在我家成亲,免误良辰。”宾客皆言甚好。张瑛命人收拾洞房,高点银缸,请新郎交拜。培德听得骇得口呆目痴,宾客那由分说,拉的拉,抱的抱,拥至中堂。张瑛见婿推委,因曰:“儿婿一样,你家我家都完配得的,何必谦虚?”一手拉去。请出新人,新人下跪,培德不知不觉也把双滕软下去了。把堂拜毕,唯有媒人急得无法,暗地喊天。

    是夜,宾客送进洞房,催夫妇饮了合巹杯方出。培德坐在椅上,犹如木偶。新人把门关了,培德坐正,启眼一看,见新人容颜秀美,体态鲜妍,衣服华丽,金莲瘦尖;又看洞房之中红红绿绿,金玉器皿,光辉夺目,不觉羡慕,淫心陡起,想:“我今生何故遇此奇缘?洞房快乐,天上神仙!”转念又想:“老师说‘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惟有邪淫最不可犯’;又道‘女子守贞,男子守义,坏人名节,要堕阿鼻’,还须要牢锁心猿,稳拴意马。”于是危坐椅上,闭目不视。素贞见夫不张,只得脱衣先睡。夜长天冷,培德五更无法,叹天公之陷人而已。黎明慌忙出外,媒曰:“你做的好事,这还要得!”培德曰:“不要乱说,并无孬事。”媒曰:“此话谁信?”培德曰:“并未欺心,可对鬼神;若有亏欠,雷火焚身!”媒人方才放心。

    次日,雨仍不止。夜间仆妇来接,说不得也要去。素贞心想:“昨夜丈夫必怪我先睡,所以不来,须要等着。”二人坐至半夜,素贞时常咳嗽,起身,或倒床上,或起坐陪。培德见了欲火难禁,心想:“宁在花下死,做鬼也甘心!”方欲起身,忽又想道:“万恶淫为首,报应世严森。既站女子节,又丧自己名。犹如早借账,晚来要还清。好好好,我不淫人妇,谁把我妻淫?话虽如此,却怎么才拴得心倒?必要想着上有青天神灵,中有鉴察功曹,下有三尸魂魄,又有灵祖大帝在我头上,我去犯淫,难免一鞭。”如此想着,欲念全消。

    三日,雨虽稍住,泥稀路滥,抬夫不走。素贞又想:“夫亦不睡,未必怪我莫有喊他?哦,是了,他在我家,我主他客,应宜我去候他。”主意定了,见培德进来,起身迎接,倒杯香茶奉他:“快请茶。”培德只得接下。素贞又曰:“爹妈近日可好?”培德半晌答:“好。”素贞曰:“官人须要早睡,独坐夜长,易受寒冷。”培德听了,心乱意狂,那怕报应,即答曰:“姑娘先睡,随后就来。”素贞便睡。培德将衣脱了,方要上床,又想道:“此事非儿戏,定要结死冤。此时不知假,把我当心肝。日后知诈冒,含羞必入泉。欢娱只一刻,骂名遗万年。那时来索命,我往何处钻?但处此境界,明在天堂,实是地狱,叫我如何挨过今夜?”又想:“柳下坐怀不乱,窦仪拒绝金精。他都忍耐得过,未必我就不能?人要慎始全终,方不辜负为人。”想到此处,心如冰冷。素贞见夫不去,又喊曰:“你那们还不来呢?”培德不应。素贞火起,想道:“这人才大势,我百般将就,他话都不答,今在我家如此嫌贱,去到他家怎过日子?”越想越火冒,不觉睡去。梦一老姆,素贞问是何人,老姆曰:“姻缘圣母也。”素贞正在造火,问曰:“我这姻缘是啥来由?”老姆曰:“三魂渺渺入迷途,犹如白玉未曾污。吾今指尔姻缘错,得遇还金便是夫。”

    素贞忽然惊醒,见天明夫出,起看已晴,今日必过王门,对镜妆束,想梦奇怪,又见自己美容,不觉凄然泪下。值母进房,惊曰:“这是儿的喜事,为何哭泣?”素贞不答,哭声转高。母曰:“为娘把你当作珠宝,弹都未弹一下,平常点泪未滴,今日到底为啥?”素贞不讲,其母再三盘问,素贞乃带泪说道:

    素贞女哭得来泪如雨堕,自嗟怨自失悔红颜命薄。

    “儿是千金贵体,有啥命薄?”

    二爹妈生兄妹刚刚两个,待女儿如珠宝生长绣阁。

    《列女传》与《内则》儿曾读过,凡三从与四德一一记着。

    “这是女子之道,少不得的。”

    枉自妈教女儿用心太过,不知儿到后来怎样煞搁!

    “为娘办有千金嫁奁,怎么还不得过吗?”

    枉自妈办嫁奁太把钱破,费几千使几万又待如何?

    “王相公一品人材,定是朝中贵客,那些还玷辱你了?”

    枉自他王府上官都做过,是王侯是将相儿配不着。

    “又有那些不如你意?”

    枉自他是少爷斯文妥妥,依儿看好似那煤炭一坨。

    “他像貌堂堂,又未痴呆,怎说像煤炭去了?”

    量想是你的儿姻缘有错,一句话压舌尖儿不好说。

    “莫非王相公无功名么?娘看他后来是不少的。”

    儿不怪无功名才堪王佐,只要他有仁义不受冷落。

    “未必他还性子不好?”

    在我家来亲迎三天未过,他与儿并无有一点口角。

    “未必嫌路远了?为娘自然要来接你的。”

    也不是嫌路远儿有轿坐,就抬他上门来儿不快活。

    “那不是,这不是,又为着啥子?”

    告信你老人家为的那个。

    “那个啥子?那坨不好?”

    看你讲又为的是那一坨!

    “你不说明,为娘怎么知道!”

    既不知懒爱讲快莫问我,

    “不问又如何晓得?”

    看倒在跟你讲那坨那坨!

    “这就把娘作难了,是啥子事?”

    入洞房已三晚椅上独坐,不知他嫌你儿到底为何?

    “□,岂有此理!”

    这隐情你的儿对娘说过,怎教儿不哭得涕泗滂沱!

    罗氏听了气急,寻张吵曰:“你这老汉!眼也不搽,放个这样女婿,莫把女儿哭坏了!”张曰:“,这是啥话?我开了眼粪放的,你看女婿聪聪明明,又斯文又儒雅,那些孬了?”罗氏曰:“三夜都不同宿,独坐椅上,那还不好?”张曰:“乱讲,我肯信了?干柴都见得火吗?”罗氏曰:“你不信去看,我才问了来的!”张大怒曰:“这还了得!他敢嫌吾女吗?着人喊来!”

    却说培德见晴大喜,赶忙收拾,席散好走;见人来喊,骇得魂不附体。媒人更骇,莫奈何一路同来。张曰:“你为啥事要嫌吾女,不与同宿?”培德不说。张曰:“,你也只得这个样儿,你老子的官是我捐送他,你为何这们可恶?”培德那里敢言,再三再四问都不讲。张吼曰:“叫人捆起,吊在东廊,一日不讲,一日不放!一年不讲,一年不放!”培德叹气一声,作揖曰:“张老爷息怒,容小于告禀。”媒人急得蹬足拉衣,教他莫讲,培德曰:“事到而今,也怪不得我了!”

    尊一声张老爷你请息怒,听小子一件件细说明目。

    老红叶你不必在把眼鼓,这场事不说明谅难结局。

    用冷口含热汤吮之不住,张老爷你休怪小子糊涂。

    “这叫啥话,二回不是喊老表了?”媒曰:“他骇忙了,所以乱说。”张骂:“多嘴!”

    张老爷你不知其中原故,论小子名培德本是姓胡。

    “你好胡为!何来此乱我家规?到底你是甚么人?”

    学裁缝走的是大家人户,王老爷请缝衣同爹进屋。

    “既是裁缝,为何又到此来?”

    说府上行亲迎礼要依古,你女婿是瘫子要人搀扶。

    “才是瘫子?害了!害了!”

    王老爷打主意想烂肺腑,对我父说你子好个人物。

    许父亲五十两纹银足数,请我来替他子亲迎到屋。

    “你就该莫来呀!”

    我爹爹他把我苦苦逼住,怕打脱他银子家不丰足。

    “王莹!王莹!你做的好事!”

    谁知道来府上就被雨阻,要拜堂急得我捶胸蹬足。

    “你就该早说!”

    老红叶不许我机关抖露,入洞房三晚来椅上独宿。

    “男女同房,这事谁人肯信?”

    令千金反怪我嫌贱张府,我岂肯乱闺阁如同六畜?

    张老爷你休怪小子可恶,这也是莫奈何是不得不。

    张跳起曰:“原来如此!你们做些诡计,把我当作傀儡,这还了得!天杀的王莹!你父子莫得我,不知死在那里、有啥官做!就如此伤天败理!如今做出这场把戏,教我如何见人?”又骂媒曰:“我与你一脉,素未把你待薄,为何你也哄我?”德长曰:“这是你幼年定的,怪不得我。”张曰:“幼年托你看的,怎么不说?”即伸手去打。德长跪曰:“二叔莫怪,小侄家贫,看在银子分上。”张气急便欲撞脑,他妻拉进屋去,谓曰:“此事不错已错,我看此子儒雅,又有把持,倒还可取,不如将错就错,招他为婿。”张曰:“他是裁缝,家穷得很!”罗氏曰:“把盛家湾那股地方打发他,就不穷了!”张忽悟曰:“一言提醒梦中人,如此极好!”出谓培德曰:“此事就打死你,也难解我之忧。好好好,把你莫奈何,今把女儿配你!”培德曰:“那都使得?他是有夫之女,我敢破人婚姻,损了德行?”张曰:“王莹欺我,与他势不两立,岂肯以女嫁他?你冒作新郎,不怕损德?”培德曰,“莫说别啥,我家贫寒,怎盘得起?”张曰:“你穷我不穷,与我为婿才饿你不倒!”培德曰:“实使不得,我怎对得王老爷起?”张曰:“你还说那老狗?那就送官!”培德曰:“老爷息怒,既蒙不弃,小子尚有爹妈。”张曰:“你得应了,我与你爹妈讲。”培德曰:“只要爹妈应允,我莫说的。”

    张瑛命人去告胡二,胡二喜得欲狂,也不要请,即来张家面允其事。张命择期另完花烛,术士曰:“明日极好,是天喜吉期。”次日夫妻又来交拜,也不要人拉了,又入洞房,二人好不快乐。张瑛备席款待,问曰:“你读过书么?”培德曰:“莫讲读书,提起害怕,先年读书,希乎把命丢了。”张问何故,培德告以还金被打之故。张问何年,培德告以某年中秋。张曰:“以此看来,你夫妇是宿世姻缘,前十年拿二百聘金定就了的。”培德问故,张曰:“当年失金就是老夫!”培德笑曰:“岳父未免太啬,若谢我一百钱,也不至挨打了!”张亦笑曰:“我嫌你利息太重,此时算来,比筋斗利大加一还重十倍。上年老夫买盛家湾田百亩,税契少些小数,把契押下,老夫去取,所以失银,谁知却替你买!”翁婿大笑。

    次年,把盛家湾佃户退了,命夫妇搬去。培德把两家父母接来,踩田二十亩与兄。素贞劝夫读书。培德想:“我福其皆出老师培植。”思报其恩,知老师已死,一子甚贫,培德时常周济,把他八岁之孙带来同读。后培德中举,老师孙会进。素贞操家极能,后来富盖通邑,生四子,目今子孙犹盛,功名甚多。王莹接不到媳,瘫子不久亦死,莹亦继亡,家也倾败。

    从此看来,为人要有把持,存心最宜正大;放心则为禽兽,收心则为圣贤。因祸成福,转贫为富,皆基于此。吾愿世人当以胡培德为法焉可也。

    血染衣

    谈闺多招罪过,轻言易结冤愆。世人莫作等闲看,惹得天怒人怨。

    宜宾县三王观有文叶氏,少年居孀,家亦富足,为人贤能,生平喜敬天地神明,年节朔望必至三王观烧香,礼拜极诚。生子名必达,襁褓丧父,叶氏辛苦抚成,送读刻责,并不姑惜。必达相貌秀雅,读书聪明,惜言词轻妄,好谈闺阃。十四完篇,十八入泮,治酒完婚,两喜同庆。正是: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此乃人生极乐之秋也。谁知他妻仇氏丑陋,面麻足大,必达不喜,打骂交加,拿不起的要他拿,做不得的要他做,总想磨死另娶美妻。这仇氏贤淑孝敬,又极殷勤,但性子太急,每因丈夫打骂气得吐血,心中解结不开,两年即成气病,心紧气奔,咳嗽吐痰,必达暗喜。叶氏见媳贤孝,时常把子劝化,必达不听。

    一日,忽听喜鹊啼噪,儿童嘻嘎,必达去看,才是屋后有对鸦鹊架巢哺子,几个牧童将鹊儿取下。必达大骂牧童,逼住送鹊还巢,命工取茨绕树,免其再取。那牧童未食鹊子,心中含怒,见必达未在家中,持枪照巢一响,竟将雌鹊打下。叶氏闻声出看,见鹊落在后园,乃把牧童骂开。拾鹊来看,打断翅足,拿回饲以米粟。下午必达回家,见雄鹊飞在雌处,哀啼悲噪,似慰苦诉痛之状。文母曰:“儿呀,你看喜鹊雌雄相处十分亲热,若有一伤舍死来看,一诉一慰,何等怜爱,比儿夫妇大不相同。你妻虽丑,也是爹妈生成,他亦无可如何,你将他打骂搓磨,叫娘怎得宽心?儿呀,你堂堂秀才,难道不如禽兽吗?”必达醒悟,拿金枪药搽鹊伤处,送还巢内。从此把妻当人,夫妇和好。那知仇氏从前郁气太多,伤肝已极,病深难治,半年遂死。

    必达安埋已毕,在家习举子业。一日,出外闲游,见汪氏路过。这汪氏为人狡诈,口甜心毒,专与人扯药打胎,又与淫妇浪子传言递信,弄银钱饮食的。见必达问曰:“文老爷,你夫人去世半年,为甚还不续弦?”必达曰:“弦到想续,但无好的。”汪氏曰:“你好大眼腔,怎么偌大世界就无好女子?不知你要那样才貌方娶?”必达笑曰:“昨日在你宅边,看见你邻人朱荣妻子寇氏美貌端庄,像那样人我方娶他。”汪氏曰:“如此说来,你不是爱他?”必达曰:“不但爱他,而且心想,不知他肯嫁我否?”汪氏曰:“他有丈夫,如何肯嫁?老爷既然想他,我有一计能使他嫁。”必达曰:“何计?”汪氏曰:“打把刀子将他丈夫杀了,自然要嫁。”必达笑曰:“好!”

    过了半月,朱荣行场而归,在黄角哑被人杀死,剥去衣裳。这黄角垭地土是汪氏的,因他嫌窄另佃,与朱荣同主。随将保甲投鸣来看,并告以当日与必达相戏之言。保甲禀官,指告必达。官命差拘去,问曰:“文必达,你身受朝廷顶戴,为甚知法犯法,杀死朱荣?”必达曰:“生员在家读书,跬步未出,曾在何处杀人?”官曰:“你想娶朱荣妻子,曾对汪氏说过,应承去杀,今日为何不认?”汪氏抵曰:“你原说他妻美貌,问嫁不嫁人,我戏言把他夫杀了自然要嫁,你说‘好’。我无非见你妄想,拿难事绝你念头,岂知你就当真!”必达曰:“你以戏问,我以戏答,都在说笑,那个认真?”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叫左右拿去罚学,复问曰:“你招了的好,本县念在斯文,与你笔下超生。”必达口称冤枉。

    官大怒,掌嘴八十,打得必达满口流血,哭泣诉道:

    这一阵打得我满口血溅,痛得我战兢兢话不能言。

    想犯生出世来存心良善,并未曾损德行犯科作奸。

    死了妻习诗文未出庭院,怎知道杀人事为何开端?

    “你杀夫谋娶,现有王氏作证,还要强辩吗?”

    我也曾入黉门受国恩典,焉能够娶二婚惹人笑谈?

    要杀人他岂肯对人讲谈,无非是说笑话来作戏玩。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二百!”

    这一阵把我的两腿打烂,老父台苦逼我要把供言。

    真乃是黑天冤平空祸患,将活人抬死坑把我诬攀。

    老爷台替朝廷来把民管,理当要与百姓雪屈伸冤。

    为甚么捕风影希图落案?把犯生来打死也是枉然!

    “你这狗奴!分明与朱荣之妻通奸,同谋杀害,好做长久夫妻。本县知道清楚,还要强辩则甚?”

    老父台既要生冤枉招案,又何苦把他人再来屈冤?

    说奸情与同谋是谁看见?坏名节怕不怕赫赫青天?

    “狗奴!好张烈嘴!还要指教本县?左右与爷把他拿来夹起!”

    这一阵我已曾走到头殿,为甚么一霎时又在阳间?

    “有招无招?”

    今日里任随你怎样磨炼,未杀人岂怕你王法森严!

    要犯生招何谋把人节玷,除非是泰山颓海水涸干!

    官见必达不招,命带下去。把寇氏唤来问曰:“你丈夫是谁杀的?”答:“是文老爷,望大老爷办他。”官曰:“他为甚要将你夫杀死?”答:“小女子不知,望大老爷严究。”官曰:“这分明是你与文必达通奸,同谋杀死,好嫁与他,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寇氏大惊曰:“小女素来端正,夫妇和偕,从未出外,那有奸淫之事?望大老爷详察!”官曰:“既无奸情,何得谋娶?既不谋娶,何以对汪氏说?还有甚么辩的?”寇氏口口称冤,官大怒,命掌嘴八十,寇氏仍然叫冤。官命把十指拶起,寇氏抵死不招,又拿竹签钉指。寇氏死而复苏,汗如流水,大哭曰:“大老爷松刑!小女愿招!”官叫解下,问:“几时通奸?”寇氏半晌答曰:“他妻一死就到我家来的。”官曰:“既已通奸罢了,为甚还要谋杀丈夫?”寇氏曰:“嫌夫贫穷,爱他富贵。”此时必达在堂下,见寇氏屈招,心想:“此案是我前生罪孽,故一言遭冤,又使他人受屈,复败其名节,我心何忍?大丈夫自作自当,何必累及他人!”于是上堂诉道:

    文必达上堂把冤喊,尊一声父台听生言。

    杀朱荣是我一人干,又何尝与他通甚奸?

    “胆大狗奴!他已招了,何须你又来强辩!”

    呀,父台呀!

    他本是白玉无瑕玷,只因我一言起祸端。

    受拶子两手筋骨断,钉付签十指痛心肝。

    嫩皮肤怎能受磨难?所招供一概是虚言!

    “这狗奴自己不招,还要替别人辩,实在可恶!”

    大丈夫做事当明显,自造罪自己受摧残。

    既枉死又把名节玷,就做鬼也是不心甘!

    “狗奴又为啥事将他杀死?”

    想娶妻才把夫头砍,一刀去送他入黄泉。

    “凶刀放在何处?”

    这凶刀怕有人看见,丢在了长江大深渊。

    “狗奴尽是诳言!希图在此耐刑,实在可恶!打!打!打!”

    大老爷不必怒满面,生尚有血衣在家园。

    如不信命人拿来看,我情愿与他把命填。

    这官是军功出身,未曾读书,性暴多疑,喜用刑杖,见必达招供,替寇氏辩冤,亦疑奸情是实,把二人各丢监卡,命差到文家去追血衣。

    文母自儿遭冤朝夕哭泣,见要血衣,谓差人曰:“大老爷为民父母,不察虚实,苦打成招,以功名为凶匪,不知是啥心肠?儿未杀人,那有取上?”差回禀,官复将必达提出,三日一考,五日一比,必达哀告曰:“血衣是我母隐藏,恐献出来把我偿命,大老爷命差押生回家,自有血衣呈上。”官依言,命四差押回取衣。母子相见,哭得气断声嘶,叶氏曰:“我儿为何招有血衣?你未杀人,这血衣从那里得来?”必达对母哭泣道:

    见老娘不由儿咽喉哽哽,止不住伤心泪湿透衣襟。

    儿不幸遭冤屈法堂拷问,不招他打得儿鲜血淋淋。

    又将那寇氏女苦逼招认,用拶子并竹签死而复生。

    儿不忍受冤屈又把节损,儿无奈才招我杀死朱荣。

    官问儿要凶刀好把案定,儿因此才说有血衣为凭。

    无血衣将你儿三考六问,隔几日要受过九死一生。

    有血衣无非是将儿抵命,无血衣受苦刑也要命倾。

    有与无迟与早俱皆一定,倒不如早些死免受非刑。

    若不信娘看儿两腿刑印,皮肉烂血糊涂大现骨筋。

    “果然造孽,好莫良心的官哦!”

    呀,痛心娘呀!

    儿受这苦毒刑娘心何忍?娘何不献血衣免儿痛疼?

    “为娘怎不心痛!莫得血衣,叫为娘拿啥来献?”

    呀,痛心娘呀!

    无血衣打主意也要呈进,难道说儿受苦娘不痛心?

    “好,我儿莫哭,为娘知道了。”

    呀,娘呀!

    从今后恕你儿不能孝敬,百年后儿不能带孝捧灵。

    儿一死即回家问安视寝,

    娘呀,

    切不可苦忧气损坏精神。

    叶氏办酒菜把差款待,心想:“打个啥主意才有血衣?看见那般形容,站也站不得,坐也坐不得,无有血衣,叫娘怎样痛心得过?不如割股染衣,解儿燃眉。”于是取儿旧衣,手提钢刀,在后园边哭边割,把衣染毕,用火炕干交差,回县呈官。官落案详文。文母天天在三王观喊冤,求神显应。寇氏娘家告了上控,说凶手自招独杀,官反苦刑诬奸。上司批准,令官细审另详。官提寇氏复讯,寇氏口口称冤。又问必达,必达曰:“并无奸倩,杀夫图娶实犯生一人所为。”官即将寇氏释放,以“见美图娶,因而杀夫”再详。寇氏回家,感必达之恩,每夜祝天,愿他脱苦明冤。

    却说这官因爱用非刑,有一要犯将他杖毙,上司要人,又无口供呈献,因而罢官,另补萧大老爷。这萧公是进土出身,清廉爱民,上任之时,房班俱迎。离城不远,忽有一喜鹊扑至轿中,以手去捉,忽又飞去;少时又来,如此三次。萧公心想:“喜鹊乃畏人之物,今扑轿中,必是冤魂所使。”即向喜鹊祝曰:“果有冤情,可飞至受冤之所,本县即来勘验。”那喜鹊果向前飞,萧公命轿夫随鹊抬去,赶上又飞,直赶二十余里,路旁一井,鹊忽飞人井中。萧公命人去看,其井极深,遂借长索,端系一凳,人坐凳上,徐徐放下,乃是枯井,内有单衫一件,绢扇一把,拿上呈官。萧公看衣有血,扇上一面花卉,一面字迹,俱落李文玉款式。萧公收了衣扇,上任领了移交,命刑房呈命案卷于来看。至文必达一卷,心中疑惑:“他是文生,既无奸情,焉有见美杀夫而谋娶者乎?”看报单系胸前一刀废命,即传尸亲。差唤寇氏上堂,官拿衣与看,寇氏认得,禀曰:“此衣正是丈夫的。”官命寇氏回去,拘李文玉到案。

    这李文玉是必达同窗好友,亦爱谈闺阃,常与必达竞相戏谑,以利口赌胜负者也。当日到堂,官递扇与看,文玉曰:“此扇正是童生的,前日失去,不知下落,今何又在父台手中?”官骂曰:“狗奴杀死朱荣,天地不容,使尔落扇,今见本县还不招吗?”文玉曰:“童生行场酒醉掉扇,数月不见,怎知杀人之事?望父台详情!”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命掌嘴四十。文玉口称冤枉,言掉扇是实。官曰:“你扇掉在何处?”文玉想曰:“当日酒醉,谅必掉在街上。”官曰:“以此便知是诈。”命再掌嘴四十,文玉哭泣称冤。官见文玉人虽轻狂,相却文雅,不似行凶之人,遂命丢卡,慢慢详察。文玉进卡把仓团了,见必达谓曰:“兄遭此案,又把小弟牵连,我二人久未同窗,岂知今日又同仓了。文章多半遗忘,笑谈兄还记得么?”必达曰:“你我遭冤,该因戏谑谈闺所致,从今须要改悔前非,或者上天垂念,昭雪二人之冤,岂可仍蹈前辙?”文玉点头,于是二人对天悔过,极其诚恳。

    文玉之弟文环,四处清问拾扇之人。一日,有补锅匠至宅,谈及为扇遭冤之故,补锅匠曰:“我当日见伍黑牛搧把扇子,上落令兄之款,问他那里来的,他说是店房所捡的。”文环即拿钱请补锅匠作证,上堂喊冤,告扇是伍黑牛捡去,现有补锅匠作证。官问情实,遂捉伍黑牛上堂审讯。黑牛不招,打了八十还是不招。官见黑牛凶恶,疑是他杀,命上拶子,又上夹棍。黑牛虽想不招,奈有冤鬼在耳边喊他“快招”,黑牛自知难免,遂从头直诉道:

    这阵受刑苦不了,心中好似在穿刀。

    老爷且把刑松了,小人情愿把供招。

    自恨出世糊乱搞,日日赌场过终朝。

    时运不济输滥了,无有银钱去翻梢。

    闻得朱荣把账讨,得银一定回故郊。

    因此想方把罪造,手中拿把杀猪刀。

    黄角垭前去等到,劈头一下丧阴曹。

    谁知这人正倒灶,身上银钱莫分毫。

    才把衣衫来脱了,拿到城中当钱钞。

    走了几里方才晓,衣上有血恐犯跷。

    顺手就往枯井撂,空把人命杀一条。

    那知扇子一齐掉,归家疑惧心内焦。

    太爷上任方才到,喜鹊扑轿甚悲号。

    引至井边看分晓,拿出衣扇把官交。

    见名追问把我叫,法堂拷问要我招。

    夹棍拶子挨齐了,这样刑法实难熬。

    万般无奈且招了,恳祈施恩把命饶。

    却说伍黑牛素行无赖,无恶不作。一日,输滥莫法,见朱荣收得一锭银子,便去图财害命。这朱荣提银,见天黑欲归,遇一人请他吃酒,言有急事要借银子,多出利息。朱荣把银借他,吃得烂醉而归。该因朱荣从前忤逆不孝,又爱滥酒,于今恶贯满盈,所以被黑牛杀死。又因文母在三王观哭诉心诚,必达悔过心真,故感动三王,命喜鹊扑轿。

    萧公得了衣扇,因把黑牛追问出来,当日画招丢卡。把必达、文玉提出,谓必达曰:“于今此案已明,可知你是冤枉。但此案以血衣而得真犯,你又以血衣而作假凭,这血衣又从何来?”必达曰:“生实不知,要问母亲方晓。”官请文母上堂,问血衣来路。文母曰:“民妇痛子受刑,割股染衣。”官曰:“无血衣则案不能落,官或悟冤解释;今反染衣呈上,岂不速其死乎?”文母曰:“受冤而死,苦止一刀;逼案追贼,时死时活,苦而又苦,故迟也不如其速。”因提袖请观。官见割痕叹曰:“嗟乎,为民上者,折狱之不可不慎也!倘滥用刑法,则冤狱累累,而民又何所措其手足哉!”又问文母几时居孀,答曰:“二十二岁。”官曰:“尔割股救子,真世之贤母也!本县申文与尔奏请旌表。”又谓必达曰:“尔遭此冤,皆由平日轻言之过。读书人切宜谨言慎行,乃与人圣德之门。所以圣人择婿,必以三复白圭之贤,知言之贻害匪浅也。尔二人回家,急宜痛改前非,勿自误也。”即将二人开释,又以自己官轿送文母归家。又把汪氏叫来骂曰:“尔为何教人杀夫?”汪氏曰:“那是戏言。”官曰:“既是戏言,何得以戏作真,冤人受苦?论理都该办你!姑念年老,掌嘴二百。”打得牙脱嘴烂,回家不久即死。官于是申文上司,秋后回文,伍黑牛斩首。文必达、李文玉二人归家改恶向善,后俱兴发。

    却说寇氏感必达全节之恩,因夫死无靠,托人说合,愿与为妻,以报其德。必达曰:“前日戏言,今竟成真矣。”即请媒纳聘而娶之,夫妇和偕,后生二子,一举孝廉。

    各位,人生在世,夫妇总要和偕,好丑不可嫌怨,言语当要谨慎,是非才无颠倒。你看文必达嫌丑磨妻,戏言招祸,累母割股,孝在那里?幸能见鹊悔悟,屈招全节,改过自新,才得雪冤脱苦。文叶氏苦守冰霜,刻成其子,才得皇恩旌表。寇氏受苦不怨,知恩不忘,故生贵于,享福终身。李文玉轻狂谈闺,故受拖累。伍黑牛谋财害命而斩首,汪氏害人而受刑,朱荣不孝而杀身。此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明验也。

    审禾苗

    自古夺闺领袖,皆由父母刻成。姑息大过祸必临,徒怨红颜薄命。

    山西高平县有一廖彰德,妻胡氏,子永贵,家富无规;四旬生一幺女,名桂英,容貌秀美。彰德夫妇极其爱惜,从小惯习,任其穿红着绿,看戏观灯,与他修一绣楼,极其高大,四面皆窗,一面临路,以便闷时观玩。

    一日,乡中有人祈福,桂英去看,途遇屠夫,见挂英美貌,目不转睛,胡氏反说女儿美貌动人,洋洋得意。次日,屠夫假言到他家买猪,走至楼边正逢桂英临窗绣花,因观灯熬夜在打磕睡,只看见半面。桂英心烦体闷,遂将小旦所唱之歌唱来解散,唱道:“奴的情郎哥,你听着,奴家有话对你说。自从那日相逢过,朝夕思想在心窝。”又记不全,又打瞌睡,将这几句话唱了又唱。屠夫只说有意于他,喜得手舞足蹈。那知事又凑巧,正逢桂英咬断线头唾向窗外,落在屠夫脸上。屠夫尝了又尝,想爬上去,楼高无路。忽听狗咬,忙转身向前,见长年出来,屠问:“廖大爷有猪卖,特来看下。”长年曰:“他猪不卖,要留来嫁女。”屠问:“他女嫁与谁人?”长年答:“嫁与王正邦做媳妇,八月十六的期。”屠夫听了,如水泼面,好生莫趣而去。

    再说王正邦放印子账起家,后来大利盘剥,买得有百多亩田,片善不修,子嗣乾贵,求神许愿,四旬方生一子,取名茂生。因爱惜过甚,穿的要绸缎,吃的要鸡鱼,正邦一一顺从去办。又好食鹅掌,家中养鹅数十,由他杀吃造罪,因此瘦弱多病。十六岁被人引诱嫖赌嚼淫,无所不为。父母忧气,因想把媳接回绊住他足,于是请媒送期,迎宾治酒。这廖彰德接期备办嫁奁,请外甥何良易与子永贵送亲。

    这何良易生得俊秀风流,言语谐谑,爱谈闺阃,十八岁已列前茅,十分得意。今听舅爷请他送亲,把衣帽袍靴办得苏苏气气。及新人进门,人人都夸奖道:

    穿带时兴款,容颜美且都。

    行俏风前柳,步痕三寸余。

    是夜,把上宾安睡横屋下房,上房即是新人。何良易听得诸亲送新闹房,说说笑笑,好不心热,想去打个和声,奈是上宾身分,遂与永贵解衣就寝。更深寂静,起来小解,吃袋水菸,忽听新房大声连喊“有贼杀人!”良易问:“在那里?”答:“在新房!”良易急忙去看,进步太快,撞着抽屉,上放灯盏,油满一淌即息,转身绊物,一溜跌地,起得身来,王正邦与宾客俱至,问“杀何人?”桂英答:“杀了你儿!”正邦提灯一看,手足尚在抽搐,口不能言。问:“贼在何处?”答:“已出去!”四寻无迹,转身见何良易满身是血,拉着骂曰:“你做的好事!为甚把我儿杀死?”良易曰:“我听喊往救,行快撞息灯光,绊物跌地,被血污衣,亲翁不要乱说!”桂英曰:“贼从床下出来,你儿捉住,贼抽刀反手把他杀死,表兄来时贼已出门,公公不要冤屈好人。”正邦曰:“我知你两人做的事!早在娘家通奸,设计杀死我儿,好做长久夫妻,你还替他辩吗?”良易曰:“亲翁何故乱言坏人名节?”正邦曰:“此时不与你说!”即叫雇工将二人捆绑,急得桂英眼泪双流。正是:

    浑身有口难分辩,遍体生牙说不明。

    次日,押起二人进县,喊冤递呈。官坐堂审问,王正邦说同谋杀夫;桂英说贼出床下,夫捉被杀;何良易说闻声往救,跌地血污。官将二人锁押,即来勘验。到了王家,从新房至外四处一看,并无盗口,新郎系胁下一刀废命。问王正邦曰:“你进房时死了未曾?”答:“尚有(一)线气。”官曰:“谅必贼杀了人逃杂客中,黑夜莫辨,你须慢慢查访。”正邦曰:“若贼逃走,定有形迹,民闻声即往,横房正门末开,只何良易一人在房,周身是血,怎不是他?”官点头。回衙先提良易上堂,问曰:“你既是读书人,为甚不知法律,把新郎杀死?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诉来?”何良易叩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学生从头说分明。

    自幼儿寒窗读孔圣,知礼法从未坏品行。

    廖舅爷前日将我请,要我送表妹过王门。

    我再三推辞不应允,他总说少人去送亲。

    到王家安我下房寝,上房中宾客闹沉沉。

    有的要新娘斟酒饮,有的要划拳把令行。

    直闹到三更方寂静,忽听得在喊贼杀人。

    我恐怕贼子远逃遁,放菸袋急往新房奔。

    走快了撞得抽屉震,油装满一淌息了灯。

    黑暗中绊尸将我滚,污得我一身血淋淋。

    王亲翁出言多不逊,诬告我同谋杀夫君。

    大老爷清廉如明镜,施宏恩释我转家庭。

    “胆大狗奴!你未杀人,血从何来?还要强辩!左右与爷重责四十,看你招不招?”

    呀,大老爷呀!

    我并未谋杀人性命,不问清然何就动刑?

    况学生读书望上进,焉能够伤命犯邪淫?

    “狗奴!又非同姓,何故送亲?况俱年幼,奸情显然,强辩做甚?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痛得实难忍,夹得我屎尿一齐倾。

    连催刑时死又时醒,好似那滚油在煎心。

    想招供又把声名损,不招供难受这非刑。

    读书人品行当要紧,生或死于我如浮云。

    不怕你王法如炉狠,其奈我铜头铁背身。

    “有招无招?”

    要招供学生有一论,除非是红日往西升!

    官见何良易不招,大怒,命左右赶紧催刑,良易抵死不招。官命带下,又将廖桂英唤上堂来,骂曰:“你这贱人!为甚与何良易通奸,同谋杀夫?今见本县还不招吗?”桂英叩头哭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容奴告禀,小女子遭冤屈实在伤情。

    花烛夜奴的夫上床方寝,床底下忽然间钻出一人。

    奴此时只骇得三魂不定,夫一见跳下床就把贼擒。

    贼反手将奴夫一刀废命,奴急喊贼慌忙逃出房门。

    “胆大淫妇!你夫分明是何良易杀的,还要强辩做啥?好好招了,免受苦刑。”

    呀,大老爷呀!

    何良易在下房与兄同寝,焉能够进新房持刀杀人?

    况且有众亲戚同床睡定,难道他会法术能够分身?

    “哼!胆大淫妇!还要替人辩白,实在可恶!左右与爷掌嘴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牙关血喷,说奸情就打死也不认承!

    无凭据把命案糊涂乱问,平台地诬却我一个臭名。

    “胆大淫妇!你自己做的事,还说本县诬你,实在可恶!左右拿拶子来拶起!”

    这一阵受拶刑如要过命,拶得我十指头碎骨断筋。

    倒不如招了供死也快信,好去到阎王殿告诉冤情。

    尊一声大老爷把刑松阵,奴情愿招命案通奸犯淫。

    早商量来送亲把夫命尽,我二人好配合百年长春。

    官见桂英招了,命把何良易带上,良易见桂英已招,辩也无益,亦招同谋杀毙。官命二人画押,分丢监卡。

    却说水贵回家告知父母,彰德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即命人到何家说信,办银进县看女;闻已招供丢监,忙到监门对禁子说明,进去见桂英身带刑具,形容憔悴,喊道一声“儿呀”即昏死在地。桂英声声叫喊,半晌醒转,哭得气噎声嘶。禁子上前劝曰:“廖大爷,你既爱女,何不早把监和,松了刑具,免得受苦。”廖老与女犯说明数目,把钱付好,又拿些钱与桂英使用,方才出监。来至卡门,见何老夫妇亦来,各诉冤苦,求禁子开门进卡。见何良易铁绳锁项,镣足肘手,拴在厕边,何老夫妇哭曰:“呀,儿呀!你如何就是这样了?”良易曰:“爹妈不知,因儿无钱和卡,受尽私刑,把儿弄得不死不活,度日如年,实在难过!”何、廖四老见此情景心如刀绞,有的哭儿,有的哭外甥,几人哭成一团。良易再三把父母、舅爷劝解,方才收泪。廖彰德拿钱与良易把卡和了,又在城内请一老妈与二人送饭,回家哭泣,无计可救。

    却说县官清了二人口供,竟以“因奸谋杀”详文进省。上司见文,心想:“既有奸倩,何得在花烛时谋杀?况止凭血衣又无凶刀。”心中疑惑,把文批驳。

    再说县官虽是科甲出身,极其任性,又不听师爷的话,见上司把文批驳,说无凶刀,复提何良易问曰:“你这狗奴!当夜杀了王茂生,将凶刀放在何处?好好献出,免受苦刑。”何良易曰:“忙迫之间,不知失落何所。”官大怒,命左右夹起。良易无法,只得推在桂英身上,说:“交与表妹去了。”官又把桂英提出追问凶刀。桂英曰:“贼杀人逃走,那见凶刀?”官骂曰:“你这淫妇!还要反供吗?”即命掌嘴四十。桂英冤气塞胸,号陶大哭。官见不说,又喊动刑。桂英忽想一计,因曰:“凶刀当夜藏在箱内,带进县来,在路登厕,将刀丢在路旁,不知何人捡去。”官骂道:“胡说!”又掌嘴二十。桂英抵死都说丢了,官无奈仍命监禁。五日又比,桂英痛苦难当。他父听得进监来看,见桂英目肿面黑,形容枯槁,说道:“儿呀,你然何这般模样了?”桂英见问,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哭曰:“痛心的爹爹,你怎知儿的苦楚?听你儿说来!”正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见爹爹不由我柔肠寸断,止不住伤心泪湿透衣衫。

    不知儿在前生作何罪犯,花烛夜贼杀夫把儿牵连。

    又冤诬何表兄捆绑送县,说与儿通奸情谋杀夫男。

    堂上官不容我二人分辨,不招供拶十指痛彻心肝。

    儿无奈认同谋想把刑免,只说是早些死不受摧残。

    又谁知无凶刀不能定案,为此事逼得儿死去又还。

    头一次打四十嘴皮掌烂,打得儿牙齿落血似涌泉。

    过五日又追比要把刀献,伤未愈又受伤饮食难沾。

    到监来臭虫多虱子成串,将周身咬烂了变成疮疳。

    每一夜到五更不能合眼,白日里想苦情珠泪不干。

    呀,爹爹呀!

    有一言未出口痛裂肝胆,须念儿命运苦无辜遭冤。

    倘若是丁封到剥皮问斩,望爹爹收儿尸莫等狗衔。

    逢年节在门前泼碗水饭,又与儿多焚化几张纸钱。

    恕你儿养育恩未报半点,从今后不能够送老归山。

    父女情自今朝一刀割断,要相会除非是梦里团圆!

    二人大哭一场,方才回家。桂英在监扪心自想:“我爱绣字迹,又好打扮妖娆,观灯看戏。惹得浪子悦目,故出此冤祸,是我自作自受,怪得谁人?只是连累丈夫吃刀,表兄受屈,我廖桂英真乃恶孽滔天!”悔恨不已。

    不觉秋去冬来,县官因逆上意,又兼上控极多,因此调回,另补实授。此新官姓白,名良玉,系四川梓潼县人,清廉有才,是两榜进士出身,于康熙七年冬月领凭上任。离高平县不远,天落大雪。行至一处,大班歇气,良玉出轿观望。但见普天似玉,遍地皆银,寒光照耀,世界通明,心中快活。忽见坡上新坟寸草未生,片雪全无,坟尖独生一蓬禾苗,青葱可爱,结实将有半熟。因思:“禾乃夏长秋成,畏寒之物,今方三九,万物枯颓,此禾独秀,岂非怪事?”正叹息间,高平房班来接,递本叩见。良玉问是谁家的坟,房班曰:“此地名王家沟,不知坟是谁人恭的。”时有牧老上前禀曰:“此坟是王正邦的儿王茂生,娶妻廖桂英,因花烛之夜被人杀死,故葬于此。当日正邦说媳与送亲人通奸谋杀的,把二人捆绑送官,如今尚在监下。”良玉问:“招案未曾?”牧老曰:“先前不招,男夹女拶方才招认。”良玉即传保甲来问,众口一词。良玉曰:“此案定有冤枉,尔等命人看守此禾,莫被牛羊践食。”即到县中上任。领了移交。即将何良易之卷调看,拍案叫曰:“此生冤也!岂有通奸谋夫而送亲杀人者乎?”又提二人来讯,良易称冤,挂英因诉贼出床下杀夫情由。

    官点头,仍命监禁,即叫房班设厂:“本县亲去勘审禾苗。”次日,来到坟前把禾细看,命人挖出,又叫挖者细心,勿得损坏禾根。这禾好不作怪,有一大根从棺生出,开棺一看,才是尸口生出的。官想:“此必寓着冤情,或凶手姓名。细详生禾之义,或禾生口,或口生禾,皆不像名字。”又想:“口中生禾,必含其谷,然后才生,意者其‘韩谷生,乎?”即命掩土回衙,捉拿韩谷生,期限半月。

    差领票四处访问。一日,来到坨子店,见有人在公庙宣讲,二差去听,讲的是文帝《遏欲文》,又讲个犯淫的报应。忽一人大声说曰:“你不是打糊乱说,妖言惑众?我犯了一生的淫,嫖不得的要嫖,奸不到的要奸,又未见报应!”讲生道:“你这人才怪!此是菩萨说来劝人的,你信得就听,信不得许你莫听,未必菩萨都说诳吗?”众人曰:“那有这宗怪人!圣谕是皇上谕文,讲来劝人挽回世道的,你再毁谤,我们就不依你!”其人忿恨而去。二差听毕,回店办菜,对门有一案桌,屠夫就是毁渝之人。差拿钱叫割半斤,屠割一块递差。差曰:“你也称下,看够不够称?”屠怒目曰:“老子韩谷生,割肉不消称,高乎县远近,谁个不知名!”差听名字又惊又喜,暗取铁绳锁起,拉回店内。众问何事,差人取票众看。有听圣谕的说曰:“他先尚说犯淫无报,岂知未上一时即遭报应,被差将获,可见于今天矣!淫孽是造不得的。”

    次日,差拉回县,官坐问曰:“韩谷生,你为甚把王茂生杀死?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韩谷生曰:“小人开设屠行,从未为非作歹,况这王茂生小人认都认不得,怎能杀他?”官曰:“你把王茂生杀死,还要强辩吗?”谷生曰:“小人品正行端,大老爷何得平空白地冤屈好人?”差禀曰:“此人未被捉时,尚夸他一生犯淫,无有报应;如今说的尽是强辩!”官曰:“不动大刑,你是不招的!”叫左右把夹棍、抬盒、拶子一齐拿来。谷生骇得胆战心寒,忽觉耳边有人喊他:“快招!”自知冤鬼随身,定难幸免,只得把杀人来由,从直实诉道:

    哀求大爷将刑免,细听小人说详端。

    小人居住坨子店,名叫谷生本姓韩。

    开设屠行自掌案,那日卖猪下乡间。

    见一女子真体面,去到人家把灯观。

    次日我到廖家看,正在楼上绣花瓣。

    口唱情歌把我喊,口水吐在我嘴边。

    心想上楼说姻眷,怎奈楼高线难牵。

    问人说道期不远,八月十六出阁天。

    我到王家把厨办,混入床下候机缘。

    只等宾客齐饮宴,好与新人去通奸。

    谁知宾客不断线,出进把我码头拦。

    闹至三更人尽散,新郎脱衣上床眠。

    我想此事实丢脸,肉未吃得巴身盐。

    再迟一刻定难看,我立床下来站班。

    想来想去龟火溅,拉着新人胳膊玩。

    新郎床上来看见,拉着我就几脚尖。

    左扭右摇难解散,一刀杀他入黄泉。

    新人骇得大声喊,出房就往黑处钻。

    正邦开门进房看,抽身走往厨内眠。

    次日收拾回家转,只想神仙都不谙。

    谁知太爷明如鉴,捉拿小人问根源。

    抬盒拶子摆几件,令我一见心胆寒。

    只得从实招了案,还望大爷要恩宽。

    招毕,锁押丢卡。将桂英、何良易提出,又把王正邦、廖彰德唤来,官谓桂英曰:“此案皆由尔爱观灯戏,听些邪言唱来散闷,遂致浪子荡意倾心,惹出这场大祸。幸喜尔出于无心,方遇本县与尔昭雪。”又谓王正邦曰:“观此女年轻貌美,难以守节,不如任他改嫁。”王正邦曰:“抚养老民,六旬丧子,香烟断绝,身靠何人?我儿虽不是他杀,却为他起祸,要他守节,替儿奉养二老,以慰迟暮。”官曰:“常言‘无树不栖鸟’,你既无后,他又靠谁?”正邦曰:“老民意欲抚子。”官曰:“既欲抚子,想你冤屈何良易,受了无限苦楚,何不以德报德,将他抚抱与尔媳配合,岂不二者兼善?”正邦曰:“好倒却好,不知良易肯允么?”官问良易曰:“尔几弟兄?曾娶妻否?”良易曰:“生弟兄五人,娶已二载,今春忽死,尚未续娶。”官笑曰:“此事原非偶然,若有所使之者。今听本县之判,尔可抱与正邦为子,与桂英配合,结此良缘。”良易曰:“生尚有父母,岂可舍生身而事他人?况正邦曾诬告生,乃是仇人,岂可以他为父?”官曰:“尔意左矣!尔道此祸,原是尔与桂英姻缘错,桂英不道冤不能为尔之妻,尔不受屈不能作彼之夫。况正邦告尔原属可疑,且不惟正邦生疑,即前官亦疑尔,又何得错怪?本县判尔抱去,正是上合天心,下合人意,使尔无妻而有妻,桂英无夫而有夫,正邦无子而有子,那些不美?”良易曰:“生固遵判,但有父母,不能自主。”官曰:“本县自有处置。”即将二人开释,命在店中调养,“本县择就良辰,当堂完配。”又命差唤何老夫妇上堂说明,何老亦喜。

    到良辰,官坐大堂,唤两家父母上堂,命何良易先拜正邦为父,赏赐花红。二人先拜天地,次拜县官,并拜岳父母、生身父母。拜毕,叫大班抬他的官轿,送二人回家合巹。一路火炮鼓乐相随,人人争看,个个夸称,都说才子佳人配合得宜,而颂白公之才能焉。从此夫妇和偕,各改前愆,对神盟誓,愿终身作善,端品劝人。桂英又劝良易发愤读书,次年入泮。官把此案判明,申文上司,回文转来,把韩谷生斩首。

    所以人生在世,女子勿观灯戏,须知冶容诲淫;男子勿谈闺阃,才不惹祸招灾。你看廖桂英,不是打扮出外,怎惹屠夫杀夫,遭冤受苦?幸能真心悔过,故遇白公昭雪。何良易口孽太多,所以无辜受屈,后因改悔前非,才能转祸为福。王正邦刻薄成家,财归他人;其妻惯习儿子,香烟断绝。王茂生口腹伤命,嫖赌逆亲,故遭杀身之祸。韩谷生杀牲害命,见色思淫,故受斩首之刑。从此看来,为恶之人,因自以为谋密而计巧矣,抑知人巧于机谋,天更巧于报应哉!

    孝还魂

    贫妇守节不易,孝子顺母堪钦。慈祥恺悌一堂春,虽死犹能续命。

    安县胡家村王文德,孤贫无靠,小时牧牛,长则佣工,人唤王老幺,为人忠直殷勤,帮胡家数十年,五旬尚未易主。但他一生时乖命苦,能挣钱不能积钱,如有一千便生灾祸,用去自然安逸。主家念其忠勤,踩些山土薄田命他耕种。不远有一倪秦氏,四旬丧夫,家贫无子,其主与之说合,娶而为妻。这秦氏贤淑勤俭,夫妇辛苦做活,亦能糊口。文德心想:“我一生勤苦,宗祀不继,虽然娶妻,年长力衰,怎能生育?”对妻叹息。秦氏曰:“儿女前世修,种子隔年留。有子终须有,年老何足忧?无子年虽少,到处把神求。若要麟儿降,切莫把善丢。”文德曰:“我们家贫,那有银钱为善?”秦氏曰:“常言:,培补古墓,暗中加福;平路道,吉星临照。’此事又不要钱,夫君何不多做?”文德应允,尽力为之,并无退悔。秦氏至四十五岁忽生一子,夫妇极喜,取名毛子。

    文德既有儿子,想挣家业,于是披星带月,总望广种多收,从此善心日退,利心日增。毛子四岁,文德偶得重疾,医药不效,神卜无灵。秦氏对灶焚香,自愿减寿益夫。那知修短有数,生死由天,任你真心祈恳,疾病无减有添。文德自知不久人世,于是喊着秦氏近前,哭泣言道:

    这一阵睡床上周身汗透,此一刻怕的是命难久留。

    想为夫出世来时乖运丑,年轻轻就与人割草牧牛。

    稍强壮做长年事事经手,或担轻或抬重未把闲偷。

    帮胡家数十年怜我忠厚,看成我做庄稼才把亲收。

    自贤妻进门来更难譒口,日熬汤夜煮粥方把生谋。

    也只想多挣钱兴家贻后,那知道到老来一钱未留。

    多感得祖宗灵皇天护佑,才生上毛子儿宗祀无忧。

    只说是有了儿穷图不久,又谁知夫得病医药不投。

    倘若是夫不辰一朝死后,妻当要苦立志衣食自求。

    毛子儿还须要把他成就,切不可任随他气性粗浮。

    幼小时能教训事事讲究,长大了成好人方能出头。

    说到此不觉得痰鸣气吼,怕的是两夫妻要把手丢。

    说毕而死。秦氏涌哭一场,带子去到方境化些钱米衣服,主家又送小料一付,草草安埋。

    秦氏从此立志抚孤,勤苦纺花,托人代卖,或帮人做些女工。这毛子却还诚实,听讲听教,每日捡柴割草以助日食,若见食少便忍口不吃。秦氏恐子饿坏,常留以哺之,母于互相推让,往往至于泣下。秦氏见于孝顺,倒也快乐。迨毛子八岁时,家忽断粮。秦氏有线于一斤,托人代卖,此时正当在栽秧,无人赶场。秦氏想去自卖。又从未赶场,况是孀居,不好去得,心中焦闷。毛子曰:“妈何不拿与儿卖?”秦氏曰:“儿年太小,怎么去得?”毛子曰:“儿前日从邻伯到街去了两回,妈说明要多少钱才卖,若钱少了儿拿回就是。”秦氏曰:“你莫被人拐去了。”毛子曰:“拐子走路要拐,你儿认得,不卖他就是。”秦氏无奈,只得交子去卖。

    毛子来到街坊,不知市在那里,上街下街走了几街都无人买。近午,忽一人问道:“你拿着线子做啥?”答:“卖的。”问:“要多少钱?”答:“要六百三。”问:“少点?”答:“我妈讲了的,要那多才卖。”时侧边摊子正在数钱,其人曰:“你把线子拿我,他数钱跟你。”毛子曰:“我要那多,少一个都不卖哦。”其人曰:“是哦。”拿起就走。毛子见摊上数钱的数了丢进钱斗,总不拿他,问曰:“你把钱拿我,好回去了。”坐摊的曰:“甚么钱?”答:“卖线子的钱。”问:“那个买的线子?”答:“先前一人买我线子,喊你出钱。”问:“我答应你出钱莫有?”答:“喊你出钱,拿起就去了。”旁一人曰:“你今天遇着骗客了!他未答应,有甚么钱?”毛子骇得哭哭啼啼,街上街下场前场后跑了几街,并无买线子之人,走至摊边放声大哭。坐摊的见毛子幼小,拿钱二文与他,曰:“拐子赶不到了,你快拿去买个饼子食了回去。”

    毛子接着哭泣回家,边走边想:“我把线子失了,妈若问我,何言答对?可怜家中断粮,望此买米,如今失了,我妈拿啥来吃?”忽见路旁茅房外晒有几件衣服,四下无人,心想:“我失线子,若把此衣偷回掉几升米,免得把妈饿坏。”此时情急,那知利害,便去收浆。忽竹竿滚下一响,屋内走出一人将他捉住,几个耳巴,骂曰:“灾杂种!乳臭未干,敢来虎口抓肉,不是自来送死?”毛子骇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哭诉失线情由。其人听得,想:“孩子必不说诳,但如此幼小便知孝道,亦是难得。”当时笑曰:“你拿我做干儿,我就放你。”毛于慌忙磕头,口喊“保保”,其人欢喜,带进屋去告知妻子,毛子即上前叩头,就喊“保娘”。妇人见毛于伶俐嘴甜,心亦欢喜,赏以洒饭。毛子吃了,告谢要回。妇人笑谓夫曰:“看你拿甚么打发干儿?”其人曰:“还要打发么?”妇人曰:“干儿都不打发,你这保爷就不苏气。”其人谓毛子曰:“你明日回去,我今夜拿些银子打发你。”毛子曰:“何不就拿?”答:“要黑了才去。”毛子曰:“我等不得,怕妈悬望。”其人曰:“一夜无妨。”毛子听说有银,只得住下。

    各位,其人姓韩,名大武,是个强盗,极其胆大,每一人远方去偷,近处无人知他是盗。不远有一林茂春,家中广有银钱,大武当日见毛子说了几句尽孝之言,一时天良发现,心中怜惜,想去偷些赠他。消了夜,收拾拗刀、通关、拨尺、剪子,将要出门,毛子问曰:“保保拿银有好远的路?”答:“有五六里。”毛子曰:“我跟你去,好帮你拿。”大武曰:“好,那就不要多嘴。”即带毛子走至林家宅后立着。毛子曰:“怎不到屋去?”大武曰:“等人睡了方去。”毛子曰:“人睡了谁个拿银与你?”大武曰:“我自家去拿。”毛子曰:“又不是强盗,怎么自家去拿?”大武曰:“不是强盗,是模模匠。”毛子曰:“呀,我怕得很:我不去,我怕捉到!”大武曰:“不要乱讲,有我不怕得的。”毛子曰:“那就快去,拿起好走。”大武曰:“待我问他银子放在那里才去。”毛子曰:“问不得,问要犯跷。”大武拿石向房打去,犬声大吠。茂春曰:“今夜有贼,老婆子,银子收起莫有?”答:“已锁在箱内了。”方欲进宅,那知茂春妻妾忽然吵架,毛子喊曰:“快走!屋内晓得骂起来了!”大武急抚其嘴。

    且说林茂春娶妻熊氏,貌丑性恶,无有生育,茂春只得娶妾何氏。这熊氏淫而且妒,时常冷言冷语,说夫爱彼嫌此,因此妻妾失和,吵嘴不休。茂春忿气分室独眠,横房三间,自己居中,妻左妾右。妻又疑他暗地偷宿,常其隙。是夜茂春带酒,向妾丢个眼色,熊氏看见,就大闹起来:

    骂一声大麻疯令人可恨,做的事如屎样臭得难闻!

    具一付狠心肠两样安顿,爱一个嫌一个好不忧人。

    只爱你小妈几年轻骨嫩,嫌贱我年纪老脸上堆金。

    既分房就该要来把气恨,为甚么背着我暗地偷情?

    “我又未曾喊他,怎么叫做偷情!”

    虽然是闭看嘴未把言论,以色言以眉语做得出神。

    “你既怕他同宿,为甚你又不来?”

    既嫌我老王瓜不与同寝,我岂肯学下贱去找男人?

    要守寡大齐家守着来等,我焉能独一人去守孤灯?

    “大家都不同宿,难道香烟就不要了?”

    似这样莫良心欺人过分,我情愿断香烟去作孤魂!

    “宁断香烟,不准同宿,你就那们恨呀?”

    岂不知贱婆娘原不可近,好似那狐狸精惯习迷人!

    只晓得戳是非含沙射影,那管人好和歹性命有倾。

    家庭中大小事全不理问,喊他去不装聋便作哑人。

    茶不烧饭不煮还要装病,一见人在走路就把嗔呻。

    每日里但知道搽胭抹粉,不穿红就着绿日换几身。

    走步路摆一摆退而后进,作姣痴装媚态蛊惑男人。

    似那样贱婆娘你都亲近,我要你到后来悔之不赢!

    何氏见熊氏骂得狠毒,当时大怒,亦指熊氏骂道:

    贱婆说话不巴垮,别人替体脸上麻。

    做个大来不像大,真真大得莫搭煞。

    专爱说人冤枉话,一张嘴巴叽哩呱。

    脾气乖张性鲁野,不知尊卑与礼法。

    那管妻小夫为大,天天寻着去放。

    相貌不扬人材马,嘴歪眼斜一脸麻。

    额皱鼻拱眉错杂,两足拖起像王瓜。

    越丑越怪越央假,偏偏要把胭脂搽。

    装起样儿像锉鮸,只想丈夫专爱他。

    不怕嫌来不怕骂,估住男人去贪花。

    恨我后来人秀雅,朝日把你眼睛搽。

    只想专房逞豪霸,不许旁人沾一纱。

    天天寻我吵酸架,狗脸全不怕羞煞。

    越加让你越肘架,恨不把我赶出家。

    今夜到底为着啥?无缘无故烂牙巴。

    开口就说守活寡,谁个不许你同榻?

    既把男子丢不下,任你扯来任你拉。

    再来手我把屁打,八仙过海各显法。

    熊氏听得更加伤心,拢去一架打之。何氏细小,极其伶便,熊氏足大,转身极迟,下下被人打着。熊氏见打不赢,夫未来拉,便去寻着拚命,说:“你这样心毒!为甚使你小妈打我?你不与我讲明,不得下台!”茂春一阵拉开,好言劝解。熊氏那里肯休?吵得鸡啼犬吠。茂春曰:“不要吵了!以后听你铺排就是!”熊氏曰:“要我依允,除非你与贱人水不同宿!”茂春曰:“那个易得,不同宿就是了。”熊氏曰:“既然如此,我与你掉房,倘那个不要脸暗中往来,被我拿着,就要他的狗命!”茂春无奈,只得搬掉,妻睡中室,夫宿左房,方才睡了。

    大武等至寂静,叫毛子好生等着,不要开腔,打洞进去,正在熊氏床下,灯还未息。听熊氏说曰:“你来就要把你捉倒!”大武大惊。熊氏说了就起鼾声,(大武)遂把箱子剪开,摸出大封银子。熊氏叹气一声,大武忙出。那知熊氏梦中犹恐二人偷合,总想捉着泄忿,忽见床前影子一晃,疑妾偷过,起身抱住,大声骂曰:“今夜被我捉住了么,你才认得老娘!”拼命拉着不放。茂春问:“捉住啥子?”大武左右扭扳不脱,又见茂春起来,遂一刀击去,熊氏“哎哟”一声,大武跑出,拉起毛子就走。茂春起来见熊氏倒地,提灯一照,周身是血,问是何故,已不能言,口张眼闭而死。忽见箱子剪开,失了银子,大喊:“有贼!”家人尽起,见是盗伤,四处寻赶。

    雇工走至堰外,见大树下唾着一人,手拿尖担。雇工捉着喊曰:“贼在这里,我捉着了!”众工齐集,一阵拳头拉回家去,看是下湾汪二麻子。汪见茂春叩头曰:“林老爷,我杀错了,与你补起一回,再不敢偷了!”茂春曰:“箱子事小,谁要你补?你不该乱杀!”汪曰:“我已杀错,望祈恕罪,依旧与老爷补好。”茂春曰:“气都莫得,还医得好吗?”汪曰:“林老爷,我与你并莫得气角,无非一时错想,不该来偷。”茂春曰:“狗杂种,你会偷!众人与我绑起送官!”投鸣保甲,看明盗口,把汪二送到安县。

    这汪二与林连界,本朴务农,口极迟钝,今见众人将他捆绑,骇得话也说不出了。官看呈词,见是盗伤,随即坐堂,问曰:“汪二麻子,你偷人白银已犯重罪,胆敢执刀杀毙失主,今见本县,还不从实招吗?”汪二麻子战战兢兢,叩头哭诉道:

    跪大堂不由人珠泪滚滚,尊一声大老爷细听分明。

    民虽然生得蠢家屋贪困,平素来守本分务农耕春。

    皆因是四月间天干实甚,满田中禾枯槁无水车屯。

    林茂春他地上水多得很,田也满堰也满满壑皆盈。

    若与他明中讨他定不肯,莫奈何学强盗起点黑心。

    手执根长尖担候至人静,从堰坎杀进去水往下倾。

    上岸来歇树下身体倦闷,方坐下打瞌睡因此被擒。

    “胆大狗奴:问你偷银杀人之事,怎说偷水杀堰去了?”

    这就是小人的真情实论,并无有半句虚可对鬼神!

    大老爷若不信去看形影,堰埂上尚还有碗大签痕。

    “狗奴一片糊言,焉能哄过本县?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周身上如火烧五脏俱焚。

    真真的黑天冤飞来人命,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有招无招?”

    想小人并未曾杀伤人命,尽都是冤枉事从何招成?

    “狗奴还要强辩,左右用美人桩把狗奴上起!”

    受此刑周身上汗把衣侵,弄得我死不死生又不生。

    既杀人就该要远远逃遁,焉能够坐树下睡着等擒?

    “狗奴不招,左右赶紧催刑!”

    这一阵喊催刑如要过命,已经在阎王殿走了一巡。

    想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若招了是盗杀法律不轻。

    与其在受苦毒生而贫困,倒不如招了供死得安宁。

    大老爷快松刑民愿招认,盗银两杀熊氏一概是真。

    “既杀熊氏,银子盗往何处去了?”

    比时间杀了人慌忙逃奔,出外来并无有一锭在身。

    “先已盗出,为何不在身上?”

    这都是林茂春他有福分,谅必然尽落在他的家庭。

    “快把凶刀呈来!”

    是小民用尖担送他性命,并未曾使刀杀拿啥来呈?

    官见所供无据,又恐冤狂,只得丢卡,候验明再讯。随带刑仵来至林家勘验,系胁下一刀废命,又来床下看盗口迹,复看堰埂果有签痕。随问保甲:“汪二行为若何?”保甲曰:“为人本朴。”官命将尸掩埋。回衙复讯,亦无异词。官想:“看这情形,原是惯贼,汪二小民何敢杀伤失主?此中定有冤枉。”遂打为疑案,慢慢查访不题。

    再说韩大武带着毛子回家,看有三百银子,拿一百打发毛子,嘱曰:“你回家莫讲,将银收藏,要等林家莫事,方可使用。”毛子唯诺,拜谢而回,把银交母,秦氏惊问曰:“你这娃儿,为何一夜不归?把娘眼望穿,胆都骇掉!在那里拿许多银子回来?”毛子瞒着同去偷银之事,只言失线骇哭,偷衣被捉,告饶拜保,银是保爷打发的。秦氏曰:“如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里送炭?偷衣被捉,释放已是万幸,焉有百金打发贫儿?此话为娘不信!”毛子曰:“银子实是保爷打发的。”秦氏曰:“你不要哄我,定是你这娃儿人小诡大,不是拐于街坊,即是盗于乡里!乳臭未除,就如此胆大,为非作歹,为娘定要打你!”毛子曰:“妈呀,你儿小小年纪,怎偷得许多银子?是儿被捉,量必不是他怜儿有孝心才打发的?”秦氏曰:“就是打发,也不该要。常言:‘一两黄金四两福,四两黄金要命消。凑得多金不吉祥,留来定要把祸招。’人须安分守己,辛苦挣的钱方可兴家。如此不义之财,拿来何用?好好拿去退了!”毛子只得拿银去退。大武曰:“打发你的,如何要退?”毛子曰:“我妈说是不义之财,恐生灾祸,故而退你。”大武默想:“他既不要,若说出来,如何得了!”留着毛子吃饭,与妻商量。妻曰:“他不要银,定非好意,事到而今,一不做二不休,不若做个死无对证!”大武点头,就将狗药放于蛋中,毛子吃了,不久即死,乘夜背在屋后土内去埋。

    却说毛子魂魄回家,见母倚门而望,上前喊妈,几声不应;扑入怀中,亦不张他。只见喊道:“毛子儿呀,天都黑了,还不回来!”毛子曰:“儿回来了!”其母若不见焉,依然喊了又哭,哭了又喊。心想:“这是甚么情弊?我妈看不见我?”转想他在韩家吃蛋,“肚痛倒地,起来就走,未必蛋中有毒,以致如此?待我转去问他。”口说转去,不觉就到,见大武夫妇在挖土坑,即问:“挖坑做啥?”大武夫妇亦不答应。又见地下有一死儿,手足衣服与己一样。正疑惑间,大武拉儿下坑,口说:“毛子,你死不要怪我,我也是莫奈何,愿你早去投生。”毛子方知已死,放声大哭,心中含恨去打大武,谁知打不近身,用石打去,正中其妻。妻曰:“今夜有鬼!”大武曰:“乱讲!快些埋了,免人看见!”毛子啼哭回家,见母坐在床上哭泣;天明出外喊,四处访问无迹,回家哭泣不已。毛子步步跟着十分伤惨,泪亦不干,心想:“一时失计,误入贼船,被人暗算。丢母年高,家贫少食,无人侍奉,倘有不测,我罪宁有底乎?”午刻,见母寻柴借米,战战兢兢,倒进倒出,倍加伤惨,心中思想:“我既不能奉养于生前,亦当尽孝于死后,与母办齐油盐柴米,方不负我妈待儿一场辛苦。”于是闲天捡柴,逢场上街,有贩米发水的抓他一捧,卖肉灌水的取他几两,卖油掺假的窃他一筒,想盐是小生意,不可拿他的,只在地下捡些碎块,日以为常。如此十天,忽见祥光瑞气自东而来,天上现一菩萨,见毛子头有灵光,叫他去问。毛子将生前遇难、死后奉亲之事禀明。菩萨曰:“观尔阳数未满,只有百日灾难;但人死百日,尸骸已朽,怎能还阳?吾神怜尔孝心,稍施法力,为尔成就。”即用柳枝滴瓶中甘露洒于身上而去。毛子叩头起来,脏腑清凉,身体爽快,不知如何还阳,谨记百日之期而已。

    再说秦氏自毛子不归,朝夕哭泣,寻访无踪,而家中油盐柴米食了又有,无少欠缺,心中骇异,疑儿偷回,怕打藏躲;着意看待,并无影响,时常滴泪而已。

    再说林茂春见官不办汪二,与熊氏娘家时常催呈。官目此案将已三月,办之不活,又无头绪,心中烦闷,逢朔进香,恳祈城隍显应。是夜,梦一吏如判官状,递一禀帖,官看面题“林熊氏案情”,拆开内有四句话云:

    若要此案清,路外一草庭。

    能使人为鬼,自然鬼为人。

    正看间,忽被更声惊醒,官不能解。次日告知师爷,师爷想了一阵,曰:“首句说案;次句谓在路外草房也;三句叫人装鬼去拿;惟四句难解,谓鬼指其仇人乎?或另有寓意在内?”官想得一计,吩咐差人从林家行去,见路外草房,即装鬼声近屋叫冤,杀人者心虚,必有话讲,自然拿获。差领命,夜装鬼叫,见有草房,走入宅中,哭泣要命,数处无异。至一处,闻房内惊惧之声,差连喊:“还我命来!”房中一妇嘱曰:“林大嫂,你不要来找我,那是老汉杀的!待事平息与你做个大道场,多烧些金银纸张!”又一人曰:“毛子,你莫乱喊!这是你保娘打的主意,我明日烧点钱与你!”差候天明,即将其人锁拿进县,禀告所闻。———其人即韩大武也。

    官叫上堂,问曰:“你偷林茂春的银子,为甚还把他妻杀死?今见本县还不招吗?”大武曰:“小人一生安分守己,并未胡行乱为,大老爷说民偷银杀人,真把小人冤屈了。”官曰:“尔未杀人,何得对鬼认错?真情已露,还强辩做甚?”大武曰:“那是差人搕财不遂,捏词陷害;大老爷须要详情。”官曰:“好好问你是不招的,左右与爷重责四十!”大武曰:“大老爷何必作威作福,平空白地拿命案诬人?是这样问法,我说大老爷的公差杀的,是我亲耳听闻,请大老爷严究!”官曰:“该死狗奴!好张烈嘴,左右拿美人桩把狗奴上起!”大武那里肯认?官命催刑,大武昏沉,见一人喊他“快招”,自知冤孽随身,必难幸免,于是从头招认道:

    大老爷不必用刑杖,听小人从头说端详。

    想小人出世多混帐,年轻轻败了好家廊。

    无生活去学模模匠,论手艺习来甚高强。

    在本处装作好人样,每单身出马走远方。

    百里外方把生意讲,因未曾犯案到公堂。

    有一日洗衣晒路上,忽有个小儿来收浆。

    捉住他哀哀求释放,他名叫毛子本姓王。

    失线子无计把母养,急迫中偷衣未思量。

    我怜他孩提知孝养,收膝下留家赐酒觞。

    想打发家中无银两,带起他林家去开张。

    进屋去盗银放身上,被熊氏捉住好看忙。

    挣不脱只得用刀晃,一下去倒地即逃飏。

    赐毛子纹银一百两,拿回家他母甚惊惶。

    不义财得来把祸酿,命毛子依然退还往。

    我疑他辞银非妥当,倘对人说出怎下场?

    与妻子商量把计想,倒不如谋死免闹腔。

    □狗药下肚即了帐,只埋在屋后土内藏。

    后听得汪二遭冤枉,不由得我心中喜洋洋。

    只说是此命有人偿,我可以漏过免灾殃。

    那一夜与妻睡床上,忽闻听哭声甚凄凉。

    我只道冤鬼要命账,那知道太爷使人装。

    无意中说出真情况,被公差锁押到公堂。

    这便是实言无虚诳,望太爷笔下施恩光。

    招毕,官即提汪二上堂开释。命差押往埋毛子处设厂,次日亲身勘验。

    再说秦氏自子不归,朝夕哭泣,两目尽肿。一日,邻妇约他看官验尸,秦氏问验何人之尸,邻妇答以不知,但闻是杀林熊氏一案,在韩大武那里勘验。秦氏随邻妇来至厂中,见男女济济,官已到厂,命大武指明埋处,叫人挖下,果有一个孩子,面貌如生。官看毕,问保甲曰:“王毛子可有亲人么?叫他领尸安埋。”众人遂叫秦氏去领。秦氏上前一看,果是儿子,周身一摸,尸不僵硬,将子抱在怀中,放声大哭。哭了一阵,见于手足越加和软,渐渐温热,遂喊道:“毛子儿呀!你娘在此,快快苏醒!”方喊两声,毛子喉中痰响,口内抽气,转动起来。秦氏喊声不歇,官即赐茶一杯,吃下肚去,开目四顾,秦氏曰:“儿到那里去了?为何今日方转?”毛子即将送银去退、吃蛋而死,念母孤苦,上街取些油米柴盐奉母,后遇菩萨点化、百日难满还阳之故,细说一遍。因曰:“今儿在此闲游,并不知如何又还阳了。”说毕,哭泣不已。

    秦氏率子到官前叩谢,官骂韩大武曰:“秦氏却不义之财,迫子送还;毛子遵母之训,将银退汝,此乃贤母孝子,理宜怜恤送归,为何将他毒毙?真是罪上加罪,虽干刀万剐难尽其辜!”大武曰:“此非小人不仁,实我妻田氏主意。”官大怒,叫田氏骂曰:“恶妇!为甚助夫为恶,谋害孝子?”田氏曰:“那是奴夫所为,小妇人不过设谋而已。”官曰:“设谋主使,其罪维均!”命将田氏锁押,亲身至屋,抄其家财。货物虽多,银钱不见。官曰:“大武,平生所盗孽钱藏在那里?”大武曰:“虽有些微,皆已用尽。”官又问田氏,亦不肯讲,即将田氏十指拶起。田氏喊曰:“大老爷饶命!银子尽窖在柴房地下。”官命挖出,约有三干银子,林茂春之银原封未动。官命茂春领去,具结完案。又问保甲:“大武田土共有多少?”保甲曰:“田土佃的,只有押租五百串。”官唤毛子上前,说道:“观尔生能顺母,死能养亲,孝性天成,不假教训,可喜可贺。今将大武家业货物、银钱押租尽以赏汝,奖尔孝思!”秦氏母子拜谢。官带大武回县,各丢监卡,详文定案。后上司回文转来,大武斩决,田氏永远禁监。

    秦氏母子自官去后,将就大武房屋居住,请人耕种,将银买些地方,送毛子读书。家中顺遂,不上二十年,富甲一乡。毛子入泮,秦氏亦享高寿。从此看来,天之报答节孝岂不厚欤!

    蜂伸冤

    万恶惟淫是首,最恼天地鬼神。起心动念祸机生,难免遭冤受困。

    德阳陈大忠家贫,在城中卖饼,人俱呼为“陈卖饼”,为人本朴,说话谦和。他的饼子比人家的重些,所以卖得,三十多岁积钱四十余串。娶妻何氏,虽是二婚,人材体面,却是小家人女,不知敬惜字纸。各位,这字迹原是圣人制就,以为世用,真有益于国家,有利于万世者也。何氏不知这些贵重,见有残书废纸,便拿去夹线、剪鞋样、封坛口,虽是无心之过,而遭踏极多,难免神天恼怒。此话不表。

    却说隔街有一段老陕在放银子,顺做兑换生意,为人狡诈,口甜心毒,见人为善,面称背毁,说是沽名。他平生片善不修,一文不舍,只讲财利。极恨蜘蛛,说他悬岩结网,好似阴险小人,暗中害命,倘未提防便堕网中,遭其毒手。见了蜘蛛即用棍抡去,幸他不致治其命而弃于背地。常在陈卖饼那里吃饼,看见何氏美貌,常说他的嚼话。何氏原街坊之女,男女交谈惯了,见老陕爱讲,遂与他讪谈说笑。那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想去偷情,又碍着陈卖饼。一日,问陈曰:“你这生意一年赚钱多少?”陈曰:“赚甚么钱,就只蝴口。”段老陕曰:“你怎不做大点的生意?况你年近四旬,再不赚些钱,老来如何下台?”陈曰:“跟你段师说,想做大点,莫得本钱。”段老陕曰:“只要你想做,本钱算我的。”陈曰:“只要段师放心,那还不好。”段老陕曰:“我见你忠厚朴实,故硑贺你,有啥子不放心。”陈曰:“如今生意不知那路好做?”段老陕曰:“目下建昌布涨,若本城贩去,有对本利,来去不过两月,这个生意就好。”陈遂与他借银四十两,写就腊月二十六日的期,把布买齐,何氏备办酒菜与夫饯行。卖饼把妻吩咐一番,说道:

    未出门把妻来吟咐,为夫言话听明目。

    你夫生来命运苦,从小卖饼把口譒。

    自妻过门受苦楚,添人少钱用不敷。

    多承段师来光顾,借银与夫把利图。

    出门建昌去卖布,丢妻一人受凄孤。

    “生意事大,只要赚得钱,老来快活,就受点孤凄也是无妨的。”

    无事不可出门户,早晚关守莫心粗。

    紧防浪子来戏侮,失了名节辱丈夫。

    “为妻知道,夫君只管放心。”

    油盐柴米虽办楚,算来一月尚不足。

    妻领女工来帮补,攒攒积积自有余。

    此去建昌无多路,不到年底就回屋。

    夫妻分别,洒泪而去。何氏想夫出外当避嫌疑,领的女工多在房做,少出户庭。老陕常在门外来往,一日,见何氏在门内绣花,走到门边以淫词挑戏。何氏正色曰:“我们女子家以名节为贵,段师以后不要乱说,恐旁人听着不雅。”段曰:“我借许多银子与你,难道不报恩吗?”何氏曰:“有借有还,报啥子恩?我不是无耻之妇,你不要妄想!”段莫趣而去。到年底问曰:“何大嫂,你借我的银子办起未有?明天期子。”何氏曰:“银子要夫归才有,我们妇人家那里去办?”段曰:“我的银子过不得期,莫得就打主意。”到二十六又来要,遂相调戏。何氏只得告哀,说以节义之言,段天良发现,惭愧而回。

    却说此地多是廿九过年,三十吃斋。何氏到二十九,将喂的雏鸡杀了,备办酒菜,想夫今日必归。午后煮起,候至二更身体困倦,把菜蒸在锅内,虚掩其门,和衣而睡。次日,段老陕想:“今天陈卖饼该也回家了。”去看,见门大开,喊不应声,望内无人,谅何大嫂出外去了,随手拿个小凳坐于门边,装袋叶子菸吃。忽见陈卖饼同两个脚夫回家,段老陕曰:“你回来了,这回赚得好嘞?”答:“多承助和,多少赚了点。”妻倒茶,不应,自己到灶头去斟,茶是冷的,口说:“这妇人懒得希奇,三十天连茶都不烧。”进房拿壶去倒开水,一溜跌地,扒起来看,好不惊骇,说道:“不知何人杀了我妻,连头都割去了!”老陕听说,问道:“你在闹啥?”答:“我妻被人杀了!”老陕亦进房来看,陈卖饼扯着老陕将头乱撞,急得两泪交流,不禁放声大哭:

    见贤妻无头首死得好苦,不由人这一阵伤心痛哭。

    妻本是贤淑女知识事务,能知道和邻里尊敬丈夫。

    家中事全靠妻一人作主,替为夫积银钱纺棉喂猪。

    白日里领花草与人来做,夜晚间打鞋底又补衣服。

    论恩爱我夫妻胶漆同固,与梁鸿配孟光一样和睦。

    不知道是谁人狼心狗肚,将我妻活鲜鲜杀丧冥途。

    舍不得贤德妻情义难数,抛为夫似孤雁怎样结局?

    转面来骂老陕是啥缘故,却然何杀我妻一命呜呼?

    “你为何乱说哦?”

    我知你心儿里爱走邪路,不想那油渣吃焉进灶屋!

    “我来问你,见你未回,因才在此吃菸。”

    谅必你来强奸将妻逼住,他不从你提刀就把他诛。

    “呀,老子呀!莫冤枉人!定是强盗杀了的!”

    是强盗就该要拿去衣物,难道说光偷去一个头胪?

    “呀,冤死我了!”

    这事情你做得实在可恶,不告你段老陕死不瞑目!

    陈卖饼将他扭住,喊街邻保甲。这老陕平素是很不为人,街邻个个恨他,都说:“你初出门,他天天在你门前来去,寻着你妻说笑。”老陕曰:“若是我杀,怎不逃走,还来此坐地等擒?”众人曰:“总是来看动静。”老陕喊天叫地,说是冤枉。陈卖饼扭到大堂,喊冤递呈。

    官命把老陕锁押,即来勘验,周身无伤,嘴有掐痕,报是逼奸杀毙。官问保约:“老陕素行如何?”保甲禀曰:“此人狡诈贪财,杀人虽不可知,却常在他门前来往。”官回衙坐堂,叫段老陕问曰:“你为何将何氏杀死?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段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容民告禀,民遭了冤枉事好不心疼。

    自幼儿放银子守己安分,平行买平行卖并未欺心。

    只说是做好事把人怜悯,谁知道陈卖饼才莫良心!

    光顾他拿银子与他作本,贩布疋进建昌就不回程。

    过了年我想他该回原郡,去问他门大开见无一人。

    在门外装袋菸且把他等,才坐下陈卖饼就回家庭。

    见妻死他心中才把计定,到法堂诬告我逼奸杀人。

    “他未回家你去做啥?不是你逼奸杀毙是谁?”

    民生平最讲究品行德行,到他家去收账岂有奸淫?

    “他既未归,你该速去,久坐不走,情弊显然,还要强辩?与爷打哦!”

    民以为他的妻去会邻近,吃一袋叶子菸散闷宽心。

    “狗奴!还要辩吗?与爷责打四十!”

    大老爷息雷雾休动杖棍,这概是冤枉事如何招成?

    “胆大狗奴!实在不招,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你要民招冤枉逼奸杀命,除非是西方上红日高升。

    “奴才实在不招,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这一阵夹得我屎尿齐倾。

    本待要死阴间也得安稳,又谁知死去了偏又还魂。

    想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招得来是命案要问斩刑。

    勉强招舍不得我妻人品,满捕中是银子白白森森。

    从今后谅与妻不能共枕,从今后这银两谅非我存。

    罢罢罢倒不如一笔招认,何氏女本是我逼杀归阴。

    “头首放在何处?”

    那一夜提头去丢了就奔,记不起在何处慢慢去寻。

    招毕丢卡。

    这官原是捐纳出身,贪污残忍,虽知此案有冤,他想银子,故意苦打成招,命人示意。那知段老陕以财为命,全肯受刑,在卡中百般私刑,俱已受过,只出十两银子,卡犯把他弄得不死不活。过几日,官提出清供,见他动作不得,只有一线之气;知是私刑逼财,勃然大怒,即将卡犯们与禁子各打一千,方才把卡和了。官见老陕不肯舍财,把他三日一考,五日一比,问要头首,打得两腿稀烂现出筋骨,还是一文不肯。这也是老陕的祖传,贪财爱利都是如此,岂止他一人哉!

    却说段老陕坐在卡中,朝夕流泪,两眼哭肿,惟有束手待毙。过了月余,忽闻远方来一讼棍,手段高强,令人请他设法。这讼棍是遭过报应来的,与众不同。各位,他又遭甚么报应咧?因有人无故杀妻,许银求计,他教不要声张,至夜有年轻子弟留他进屋,以酒灌醉,割他头首去报奸案,自然无事。那知他儿进城接他,方十七岁,那人留进,割头报案。讼棍认得是他儿子,好不忧气,真是“哑子吃苦瓜———苫不能言”。知是大报,想不箍桶又无生计,于是改换心肠,不害人而救人,见有冤枉无辜受累之案,他方才箍。见人告状,他便劝息,弄几个本分钱。行之数年,他妻五十岁忽生一子,讼棍喜欢,知是为善有益,专与人辨冤拨案,劝人向善改过。今闻段老陕来请,知是受冤,遂到卡中会他,因曰:“凡人负屈遭冤,皆由平日作孽所致。观你这案,虽是官要银子,但案无着落,凶手无名,无从下手,就有偷天手段也拨不松。你试自思,平日或是银钱,或是伦常,或是处事,那里造得有罪,痛心改悔,淡财为善,立功赎罪。我与你作道疏文,在城隍庙烧了,天心一转,人事投合,自然生出机会,使你脱苦明冤。”段老陕听言醒悟,请他作疏,立四百银子的愿,在卡时时痛悔不题。

    却说县官一日出城验尸,回来有千万头黑蜂围着官轿飞舞,不能前行。官大惊曰:“你们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来找本县!”黑蜂不去。官又曰:“倘有冤杠,要本县与你伸雪,你往前飞,本县随后来看。”蜂即前飞,官命大班跟蜂抬去。赶至观音阁内,见蜂飞入井中,即叫道人问曰:“此井盖着甚么,上用符封?”道人曰:“此井有妖,小道请师收获在井,开不得的!倘若出来,定要食人!”官骂曰:“狗奴放屁,有啥妖怪!”命人掀开石看,都怕蜂不去。官用火一照,内中并无一蜂。官曰:“明是冤魂所化,有啥蜂子?”左右只得请一会水人,以绳系腰,下井去看,回报有一尸首。官命把尸启上,随后又启一头上来。官见尸未朽烂,验是十二岁孩子,周身无伤,系耳门刀砍废命;头是女头。官叫道人,问是何来,道人推说不知。官骂曰:“这分明是狗奴作奸犯科,杀人藏井!今见本县还不实说吗?左右与爷重责!”道人知瞒不过,喊道:“大老爷免刑,小道愿招!”遂将始末从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道从头说原因。

    在此庙修行养心性,带徒弟小名叫丁丁。

    去年子过年多喜幸,两师徒削签到三更。

    忽听得黄犬叫得狠,墙脚下咚的响一声。

    命徒弟出外看动静,一出去就不见进门。

    喊几声又不见答应,我去看好像大偶人。

    用刀背拍看想打醒,黑区区灯晃看不清。

    才一下就往地下滚,仔细看才砍着开门。

    骇得我神魂俱不定,又见个女头在埃尘。

    战兢兢心中把计定,尸与首掀入井内存。

    “头又何来?好好的招!”

    这头首不知谁丢进,我徒弟因此骇掉魂。

    我一时误丧他的命,望仁天笔下要超生。

    “到底杀了谁人,把头放在井内?还不招来,与爷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未杀人拿啥来招认?却好似白肉来生疔。

    “还不招吗?与爷重责八十!”

    呀,大老爷呀!

    为甚的捕风来捉影?就打死我也不招成。

    哭啼啼口口喊饶命,

    “狗奴实在不招,与爷重重责打!”将要动刑,忽见一人口称冤枉,跪地诉道:

    有更夫跪地诉分明。

    “你是何人,到此称冤?”

    黄毛牛就是我名姓,

    “作何执业?”

    众街人请我在打更。

    “有何冤情?”

    二十九打到三更准,陈卖饼他家未关门。

    恐有贼进内去看问,见酒肉吃得醉醺醺。

    进房看他妻床上困,我不该见色起淫心。

    谁知道何氏多贞静,不依允声声喊四邻。

    拿刀背假割他的颈,错拿了刀口丧幽冥。

    “哦,何氏才是狗奴杀的!头又放在何处?”

    骇忙了割起往外奔,见一墙丢进就回程。

    今日里来看把案审,见女鬼颈上血淋淋。

    走拢来将我打一顿,逼着我要招杀人情。

    因此上跪地来招认,望太爷赦罪施宏恩。

    且说黄毛牛,名大川,原大家,败落在城乞食,有父识命他打更。二十九夜从陈家门过,见门未关,恐有盗贼,进去见锅内热气扑扑,揭开才是鸡羊肉,酒亦热的,一人尽吃。醉饱之后,见得房门未掩,进见何氏横躺床上,遂去逼奸。何氏惊醒,撑起,扭在房中,何氏大声疾喊,毛牛抚其嘴,掀在凳上,一手抽刀,用背在喉上几拖,曰:“你喊就杀!”忽何氏倒地,项上流血,细看却是错用刀口,颈已割断半边,又一刀砍下,连凳提起就走。忽想:“我醉得好昏!杀人把头提出,有人看见怎了?”见一高墙,把头丢进而归。墙内是观音阁,招个道人侍奉香火,带个小徒名叫丁丁。当夜过年,因大士灵签不齐,师徒正在削签,忽闻“吟”的一声,犬声大吠,命徒去看,徒只十二岁,见头骇呆。师问不答,提灯出看,喊又不动,就将手中弯刀用背向肩一打,随时倒地,血流而死;细看才是错用刀口,砍在耳门。出家人待徒极刻,平时责打手重惯了,因此毙命。又见旁有女头,道人骇忙,心想:“过年遭此横事,又砍死徒弟,如何下台?”墙边一井,将头与尸掀下井去,寻石盖着,假说有妖,画符封住,才放得心下。那知何氏死,见阎君喊冤,阎君说他污秽字迹,正该短纪。何氏曰:“女魂虽应短纪,不该如此惨死,况又全节,死不甘心!”又因段老陕改过立愿,城隍申文地府,阎君遣黑蜂引官至井,命何氏当官报仇,以解老陕之冤,故在庙内。这毛牛闻蜂围官轿,跟着来看,进了观音阁,心中明白,即忙转去;昏沉之中,正遇何氏拉着要命,几个耳巴,喊他快到官前去讲,毛牛不知不觉一口说出。官命锁押,与道人丢卡。回衙把段老陕释放,申文上司。回文转来,黄毛牛斩决,道人坐徒三年。

    段老陕回家果然改心,并不记陈卖饼之仇,念他贫寒,叫他依然拿银贸易,目今还在开字号。黄毛牛之妻极其贤淑,见毛牛讨口都不改嫁,如今夫死无靠,只得他适。众街人谓陈卖饼曰:“他杀你妇,你讨他妻,淫人看样,才有报应。”陈卖饼遂去讨了,后来勤苦积钱,亦得小康。

    观此可知,淫字不惟不可犯,连心亦不可起;心起于邪,则邪神随之,使尔遭冤受苦,不得下台。人又何苦而欲犯之哉!

    僧包头

    婚姻原非儿戏,关乎风俗人伦。嫌贫爱富自损心,徒惹天公报应。

    夹江张太朴,为人奸险,口甜心毒,刻薄贪财,挣得有万金之产,犹然吝啬,片善不修。妻刁氏,心亦狠毒,助夫为虐。二子大牛、小牛,俱极横暴。数代无人读书,太朴亦不识持家箴规,言语粗鄙,男女骂笑,主仆讪谈。惟女兰英,秀美端庄,言语不苟。二月十九随母去观音堂烧香,时有讲生在庙宣讲,兰英去听,讲的是秦雪梅断机教子。兰英心领神会,一句不忘,回家尽孝敬兄,又见爹妈刻薄,大利盘算,时常谏劝,说圣谕极好,喊爹妈请来家中宣讲,使一家和睦,知道善恶报应、上下尊卑,也免得作恶造罪,惹祸生灾。太朴骂曰:“你这妹崽,在那里听些奸言说来惑众?殊不知宣讲生并无好人,借圣谕为名,好弄银钱,爱看妇女,今后切莫去听!”兰英多方劝他,太朴全然不信。

    却说兰英,自小许与城内伍泽芳为媳。这泽芳原(系)梓潼人,贸易来至夹江,赚钱安家,开设银铺,为人慈良,好善乐施。生子名大魁,身伟貌秀。太朴常在铺中换银,见大魁秀雅,言语谦和,又见生意顺遂,乃请弟太和为媒,将女许他。泽芳父母还在梓潼,是年,父母得病,信到夹江,泽芳把生意交与先生,带起妻儿回去。不久其父即死,母亦继亡。泽芳安埋已毕,来到夹江。那知先生浸漏,折本大半,生意又孬,泽芳无奈,只得收了生意,仍回梓潼。那知时运一低,百事不顺,是啥生意都不赚钱。不上两年,只剩银四十两,于是出门行商。一日回家,遇雨感寒,医药不效,卧床不起。大魁朝夕侍奉,求神许愿,方法用尽,毫无效验。泽芳自知不久人世,又把大魁嘱咐一番,是夜即死。母子大哭一场,随备衣棺安埋,从此在家守制读书。那知大魁不能理家,坐吃山空,服还未满,钱已用完。幸母勤苦纺绩,以谋升合,勉强度日。这大魁性又耿介,不屑求人,往往抱腹受饿,前是白面书生,今成黄皮小子矣。幸有几家怜惜,与他团一蒙馆,略可瞐口。次年,欲去完婚,又无盘费,请众东襄助,一时不就,荏苒三年方才起身。

    再说张太朴见泽芳生意大坏,回了梓潼,心中追悔。数年之中,兰英长成,一貌如花,夫妇爱如珍宝;又因大魁久无音信,意欲悔亲,喊弟太和来家商量。太和曰:“弟闻泽芳已死,家财用尽,伍大魁懦弱无业,不久必成饿莩,那还接得亲起?不如另放,免把侄女误了。”刁氏曰:“既然如此,何不就请叔叔选一高门?”太和曰:“此事有缘,杨监生前日妻死,如今尚未讲成,何不请人说合?”刁氏曰:“就请叔叔。”太朴曰:“杨监生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二千佃息。烦弟用心,若讲成了,自当重谢。”那知兰英在暗处窃听,候太和去了,问曰:“方才爹妈与二叔说些甚么?”太朴曰:“伍家穷了,意欲把儿另放。”兰英曰:“爹妈把儿既许伍家,今又另放,倘伍家来接,又用何言答对?”太朴曰:“他日食都不能度,怎能接亲?就是来了,为父偌大家业,岂尚惧一穷鬼!”兰英曰:“爹妈不可!儿有一番心腹之言,望爹妈恕罪。”刁氏曰:“我儿有话讲,有啥子罪?”兰英跪地说道:

    爹妈在上容儿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伍家原是父亲定,如今何故生异心?

    刁氏曰:“我儿快快起来,何必跪说。”兰英曰:“爹妈应允,儿方起来。”太朴曰:“他家穷了,怕误我儿终身,故而另放。”

    女儿原是菜子命,肥土瘦土一般生。

    纵然贫穷儿不恨,富贵由命不由人。

    “为父管你,怕你受穷,那有许多屁放!”

    爹妈呀,

    女子名节当要紧,失了名节丧本根。

    好马不辔双鞍镫,何故教儿嫁二人?

    “又未过门,怎叫失节?”

    虽未过门已下聘,古言一诺值千金。

    况是姻缘前修定,先有月老系红绳。

    “你这妹崽,‘女子在家从父’,今日如此执拗,孝在那里?”

    古来孝子从治命,从乱陷亲不义名。

    还望爹妈施怜悯,姻缘生死性命分。

    儿头可断身可殒,要儿改字万不能!

    “你既要去,为父不办嫁奁,把你舍了,饿死都莫回来拨拨借借!”

    爹妈呀,

    饿死也是儿的命,何劳爹妈枉费心?

    嫁奁有无凭人赠,好女不把嫁妆争。

    “好,为父就不管你!”

    贫贱好歹爹莫问,也免忧气又劳神。

    太朴听了,一冲而去。那知太和听说重谢,心都痒了,即时去到杨家说合。杨监生已知兰英美貌端庄,大喜应允,即下聘送期,择就本年冬月亲迎。兰英闻知,时常哭泣。

    至四月,忽来一少年,直进中堂,请岳父母见礼。太朴出看,才是伍大魁,心中惶恐,只得受礼安坐。进与刁氏商量曰:“此事如何处治?才许杨家,这穷鬼又来,若是嫁他,杨家不依;若不嫁他,他又岂肯干休?事在两难,拿来怎了?”刁氏曰:“常言‘睁眼不跳岩’,你看大魁衣服褴褛,面黄肌瘦,真是穷鬼,那及杨家富盖通邑?亲已结成,岂可错过?须打一主意,把这祸害除脱才好。”太朴无计可施,喊太和来家商量。太和曰:“此事不难,必要除他,非三毒不可。”太朴问:“那三毒?”太和曰:“一要计毒;二要心毒;三要药毒。有此三毒,自然结果他命。”太朴曰:“药何可得?”太和曰:“我亦得有鼠药,极其利害,只用粒许,立刻倒地,待我赠你。”太朴大喜,即命大牛上街办菜。太和将药拿来,交与刁氏,去陪大魁,假谈家常。

    再说兰英见父去喊太和,知非好意,暗行窃听,尽得其情,想:“伍郎是我结发,岂可坐视不救吗?”又想:“打个啥子主意?”看看天黑,见母进厨办菜,即去烧火,问曰:“妈呀,为何又煨两罐酒?”刁氏曰:“一罐烧酒,一罐甜酒。”兰英曰:“有了烧酒,何必又用甜酒?”刁氏曰:“烧酒性烈,年轻人吃了不好,故煨甜酒他吃。”兰英故意用柴向灯引火,把灯拨息,急忙去点,又莫得油,提罐去上,即将甜酒拿去倾了,另换好酒。是夜,太朴弟兄陪饮,劝得大魁醺醺大醉。次早,太朴见大魁不死,又向太和问计。太和曰:“未必此药放久无气?待我另配一付新的,自然成功。”这兰英因爹妈欲害他夫,时时留心暗听,已得其言。是夜,又去烧火,故意将酒罐打倒。刁氏蹬足曰:“你这妹崽!如此粗心,今夜拿啥来吃?”兰英曰:“待儿另上。”

    次日,太和谓太朴曰:“凡事不可迟延,久则生变,须另想一法。”太朴问:“用何法?”太和曰:“今夜待他吃醉,夜静时,用车钉从顶心打进,自然人鬼不知,死了又无后患。”太朴大喜,命二子依计而行。兰英听得心中大骇,想:“此事如何救他?”又想:“葛能解酒!”心中已有主意,暗将葛汁滴于酒中。是夜,太朴父子苦苦相劝,把大魁醉得人事不醒,倒于席上。太朴命子抬放床上,三更方欲动手,兰英大喊:“有贼!”把雇工、牧童尽皆惊起,闹了一阵。太朴见众睡了,方欲动手,又闻兰英喊贼,声大且急,说在房子上,又把一家惊起,用梯向房四处寻捕。此时已有四更,大魁听得人声喊叫,早已惊醒,———因他酒量原大,又兼葛汁解酒,所以易醒。———见门未关,大惊,敲火出看,并无盗贼,把门关了,坐以待旦。及太朴父子来时,见门已掩,用刀去拨,大魁问是谁人。太朴见他已醒,便解口曰:“是我,捕贼。”大魁曰:“婿方看过,并无贼迹。”

    太朴去后,天已微明。又与太和商量,太和曰:“我见你书房隔屋甚远,今夜把他安在书房,三更命人放火,任他插翅难飞。”太朴吩咐二子安顿柴草,谓大魁曰:“贤婿此来无人陪你,何不去到书房歇宿?闷时亦可看书。”随把铺衾移去。那知又被兰英听着,大惊失色,想:“此番如何救得?”欲去告知,奈是女儿家不好意思;又想:“这是生死关头,救他性命还拘甚么小节?”又想:“他无盘费,如何逃走?他既走了,杨家来接,我又何以自保?教他先接,他又贫无聘金。”忽想:“大牛、二牛常盗银钱,出外嫖赌,我不免偷些赠他,爹爹知道亦不谙我。”于是即去房中拿两封银子、自己私房银两锭、钱一串,并拿包好,候太和辞出,即轻身来至书房。见门已关,用指弹门,大魁曰:“是谁?”又弹几下。大魁骇曰:“今夜未必有鬼吗?”兰英低声曰:“你打开。”大魁开门,见是女子进来,遂上前问曰:“姑娘夤夜至此,有何赐教?”兰英告知其情。大魁曰:“娘子何以救我?”兰英曰:“我不救你就不来了。三十六计,走者为上。我今赠你银子两封零两锭,钱一串,快逃回家,看期来接,切莫过冬月,免使杨家先接。”大魁曰:“多蒙娘子活命之恩!又从那里出去?”兰英曰:“大门侧门,都有哥守,只书房后墙缺处可越,从下手而去,就是大路。”大魁见妻美而贤淑,心中难舍,忽想一计。因曰:“我不知墙在何处,望娘子送我出外。”兰英曰:“我是闺女,如何送你?”大魁曰:“既是夫妻,有啥来头?你若不送,倘走错了,狗吠被捉,还是要死。”

    兰英害羞不送,大魁拉起就走,只得送出墙去。大魁又曰:“我在此人地两生,不知大路在何方,娘子何不再送一程?”兰英不肯,大魁曰:“我此时已骇昏了,不辨方向,倘若走错被他捉住,拿来治死,岂不负了娘子一片苦心?”兰英无奈,只得送到大路,说曰:“这下我该转去得了。”大魁曰:“娘子转去,他们撞着,岂不连累你吃苦?不如同逃我家。”兰英曰:“岂有此理!女儿家不待出阁,跟夫逃走,莫把先人羞了!宁受责打,不作此非理之事!你快回去,看期来接。”大魁曰:“仔细想来,此事不妥。我来接人,你父不肯,必要经官。如今的事,钱可通神,我又无钱,媒人反口,官司定输,婚判别人,那时不免忧死。与其死于那时,不若死于今日,为娘子死,死亦甘心!”兰英曰:“背父逃走,不惟名分不正,亦且被人耻笑,如何使得?”大魁曰:“人要通权,识大体,不拘小节,方为豪杰。”兰英此时左右两难,不觉泪下。大魁携手催行,兰英曰:“我衣服首饰一点未带,怎好进你的屋?”大魁曰:“只要夫妻完配,还讲那些浮物。”于是二人同走。幸有微月,行未一里,忽见满天通红,知家已放火。不多时,后面灯火飞奔,夫妻着忙,只得躲在茨蓬之内,过阵再走不题。

    再说刁氏到三更后喊二子放火,二人烧得书房火光冲天。听得里面莫有影响,刁氏心疑,喊女不应,遍寻无迹,说道:“完了,完了!女儿跟那穷鬼走了!”太朴大怒,喊二子快去赶回,把他打死,免得丑人。二子与雇工执刀拿棍,向前去赶,来至三岔路口,大牛曰:“此路左边进城,右边不远是陈姨娘家,你说肯走那路去赶?”二牛曰:“妹崽家黑夜走得好远?定在姨娘那里。”遂从右走,来至陈家。大牛曰:“莫忙,待我打听虚实,方才进去。”忽听话声唧哝,末后一句云:“你那们不早些来?”大牛喜曰:“对了,在这里!”遂与二牛同声喊门。几声不应,又听木盖声响,大牛曰:“快些进去,慢点走了!”于是打门而进,四处照寻,又打烂室门,见姨娘坐于柜盖,柜内尚窸窣响了一声。姨娘曰:“你们为啥子事夜半深更打门进屋,意欲何为?”大牛曰:“来捉不要脸的!你不献出,就要淘气!”姨怒曰:“我有甚么要献跟你?”二牛即去开柜,姨娘抵死不肯。大牛附耳曰:“何不和柜抬回?”二牛点头,拉开姨娘,抬起就走,姨娘拼命来拉,二牛用力抱住,雇工抬起飞跑而去。抬回家来,太朴揭开柜看,才是一个和尚,已用带勒死了。

    各位不知,他姨夫姓陈,名大年,常出远门贸易;其妻刁氏,孤灯难守,因与临江寺僧私通。是夜,因寺有客来迟,正逢大牛寻妹,疑来捉奸,大骇,故躲柜内,大牛弟兄估住抬去。太朴见此情形,急得脸青头胀,骂曰:“你这两个杂种!叫你赶妹,为何把和尚抬回?”大牛弟兄互相推委。太朴曰:“人命重案,况是勒死,如何下台?”大牛曰:“趁此无人知道,拿去埋了就是。”太朴许雇工两串钱,叫他帮埋,嘱莫泄漏。

    雇工抬到山坡去埋,正在挖坑,不远有一李端公与人小送回家,闻响疑鬼,忙念咒放诀,声响如故。李曰:“还敢与我斗法吗?”一石打去,雇工骇跑。大牛曰:“我们人多,莫伯!”李听说话,问:“是人是鬼?”大牛曰:“我们在此埋狗。”端公爱吃狗肉,知是大牛声音,便曰:“大先生莫埋,快送与我。”走来一看,却是死人,问曰:“你们打死那个拿在此埋?不怕翻拐吗?”大牛无奈,只得告知前事,许他一锭银子。李恐埋了骗银,想一主意,说曰:“听你说来,令妹已许两家,这杨家极有财势,来接无人,定要经官,输了未免丢丑;况且外人知道,说你闺门不正,有何面去见人?须谋万全之计方可。”大牛问:“何计?”李曰:“把和尚依然抬回,我与他包头踩超,装成你妹模样,相棺装殓,只说死了,命人去杨家报信,叫他来看;你这里即办丧事,发引安埋。如此神仙也瞒得过。一免杨家要人,二免外人耻笑。此计好否?”大牛思之有理,回去与父言明,太朴喜允,忙叫抬回,即请李装。这端公原是包过头的,网巾超都有,一阵与和尚穿戴打扮,装人棺中,俨然一美女子也。即去杨家报信,李端公喊些徒弟念经超荐。

    却说杨监生见讣痛惜,与母商量去吊。母曰:“既已结亲,即是我媳,待为娘去。”遂办祭仪,来至张家对灵哭泣。刁氏见亲家母在哭,免不得也要哭几句掩饰,于是放声大哭道:

    我的儿呀我的女!

    为娘生你一尺五,于今长到二十余。

    忽然一病就作古,你叫为娘怎不哭?

    我的儿呀我的女!

    今年放过好人户,亲母家中甚豪富。

    看看都要把酒做,怎么舍得上内去?

    我的儿呀我的女!

    为娘生你美如玉,金莲刚刚二寸六。

    怎么半夜就出去,怕怕滚断脚杆骨?

    杨母见他哭得稀奇,问曰:“亲家母,你说出去?你儿出到那里去了?”刁氏忙掩饰曰:“不是得,我说他魂魄出去了。”杨母曰:“你讣书上是午时死,怎么又说半夜?”刁氏曰:“半夜死去,又活转来,到第二日午时又死了!”

    我的儿呀我的女!

    怎么转来又死去?一去为何不归屋,

    活活气坏亲家母,那去讨这好媳妇!”

    李端公曰:“不要哭泣,时辰到了,快些闭殓。”刁氏谓杨母曰:“可惜我儿莫命,享不起你家富贵,方才结亲就短了命,好不忧人!”杨母近棺去看,果然是个美女。李曰:“不要误了时辰。”即忙掩盖上灰。杨母忽忆嘴边隐现须痕,奈已掩盖不好再看;又见太朴夫妇并未伤心,又无别客,不似丧家气象;及化财十分菲薄,心中大疑。方早发引,端公手执师刀,把令牌向棺上一拍,喝道:“乾对乾来坤对坤,东方甲乙南丙丁。上坛兵马请出外,下坛兵马请出门。恭喜主人发引后,人也发来财也兴。”及丧出外又唱道:“乾对乾来坤对坤,北方壬癸西庚辛。上坛师祖快升位,下坛师祖把位升。恭喜主人发引后,阴也安来阳也宁。”杨母问刁氏曰:“你家为何叫端公发引?”刁氏曰:“此是时兴,都用端公。”杨母曰:“你我相隔不远,我那里又未如此。”刁氏曰:“不是得,李端公原来在(巫)道两教,所以请他。”

    杨母更疑,回家告子,子曰:“莫非假的?”母曰:“他只一女,岂有假的?”忽想起嘴有须痕及丧事草率,又曰:“定是假的无疑!我儿如何处置?”监生曰:“如此说来,定是假托哄我的。我是绅粮,岂受他的欺辱?”即进城递呈,告他装假赖婚,又告端公。官批准,唤张太朴问曰:“你女死么?”太朴曰:“民女果得急症而死,是亲家母看过的。”这杨母也在堂上,抵曰:“既是你女,然何又请端公超荐,唱些坛神兵马发引?”官问李曰:“你是端公,只可与人送鬼禳坛,何得与人追修?”李曰:“小人是巫道两教。”官曰:“既是两教,何以乱唱?”端公无言可答。官曰:“狗奴!不打不招,左右掌嘴四十!”方订二十,端公痛极,喊曰:“大老爷施恩!小人愿招!”官命免刑,端公从头直诉道:

    大老爷不必将我打,听小人从头说根芽。

    那一日小送回家下,忽听得有人把土挖。

    下去看才是张老大,与雇工在把和尚拉。

    “甚么和尚?他又拉到那里去?”

    硬梆梆睡地不说话,仔细看命已染黄沙。

    张大牛见我心害怕,就许我一锭银娃娃。

    我问他埋僧所为啥,他才说走了妹崽家。

    赶妹子误把僧拿下,抬回来方知已勒杀。

    才商量挖坑来埋下,嘱咐我紧紧闭嘴巴。

    我说他用计实在马,怕不怕杨姓讲理哪?

    他请我快把主意打,我教他依然抬回家。

    拿网巾把头来包下,抹胭脂又把水粉搽;

    踩个超金莲三寸大,身穿绸头插通草花。

    请先生忙把讣书写,叫杨姓来看女姣娃。

    他看过居然莫后话,我与他超荐把引发。

    学端公不知阴阳话,做禳坛过场把眼遮。

    亲家母听得疑有诈,因此上把我来告发。

    今日里当堂问真假,连累我无辜受刑法。

    大老爷呀!

    这就是小人实情话,望施恩于我转还家。

    官曰:“狗奴!真正小人行险,以图侥幸。谁知不能苟免!”又问太朴曰:“你女走到那里去了?”太朴总说死了。官大怒,命掌嘴四十,打得脸肿血流,还在称冤。官命押起太朴,回去开棺勘验,果是和尚装的,颈上尚有勒痕。官回衙问太朴曰:“狗奴!你招不招?”太朴依然称冤。官曰:“狗奴!好张烈嘴,左右与爷重责一百!”把太朴两腿打得稀烂,喊曰:“大老爷施恩!民愿招了!”于是哭泣诉道:

    这一阵把我的两腿打破,痛得我眼泪水只往肚落。

    再不招这老命怕要结果,无奈了将家丑从头细说。

    该是民老癫了做事有错,一个女放两家才起风波。

    前已放伍大魁大礼已过,近年来回梓潼家事落寞。

    民心想女嫁他定难结果,又才许扬监生来结丝罗。

    报期后伍大魁忽来见我,比时间难得我无其奈何。

    不得已请二弟前来商妥,也只想做一个死无下落。

    “胆大狗奴!既然悔亲罢了,还敢把他谋害吗?莫问你二弟叫啥名字?”

    他名叫张太和分居各坐,许二家都是他作伐说合。

    吃毒酒那知他依然好过,又商量哄他到书房睡着。

    到半夜喊二子前去放火,伍大魁与女儿早已逃脱。

    叫二子去追赶拉回家所,疑他在陈姨娘家中躲着。

    进屋去遍搜寻无人一个,忽听得柜子内窸窸窣窣。

    他二人将柜子抬回见我,打开看气得我捶胸蹬脚。

    “是不是你的女婿?”

    一和尚硬梆梆有缢亡过,不知他是何时命见阎罗。

    大老爷要问那和尚下落,还须问陈姨娘他才知觉。

    官将太朴锁押,唤陈刁氏与张太和上堂。问陈刁氏曰:“你丈夫在家么?”答:“夫出外贸易,今已两月未归。”官曰:“夫未在家,就该谨守闺阁,为甚勾引和尚到家,酿出命案?今见本县,还不从直说来?”陈刁氏羞愧难当,低头不语。官喊动刑,刁氏骇得战战兢兢,说道:

    陈刁氏跪法堂哀哀哭诉,尊一声大老爷细听明目。

    奴的夫做生意出门远去,丢民妇在家中受尽凄孤。

    家淡泊少银钱无人光顾,可怜间日夜里都受紧促。

    那一日有和尚当门过路,他见我不转眼门外久立。

    讨茶哈借菸吃天黑不去,要借宿奴不肯偏要到屋。

    忽来了几个人打门而入,那和尚骇忙了柜内躲立。

    张大牛两弟兄做事可恶,逼住我把柜子一力抬出。

    “那僧叫啥名字?居住何寺?”

    那和尚他的名叫做静悟,居住在临江寺本是色徒。

    这就是小妇人真情实语,望太爷来隐恶死亦瞑目。

    官骂太朴曰:“狗奴!枉自年高,为何要嫌贫爱富,谋命赖婚?幸尔女能知节义,不从乱命,救夫同逃,以盖尔愆。不然婿死,你又焉想活命?可知罪么?”太朴曰:“民错了!”官曰:“愿打愿罚?”太朴曰:“愿罚。”官曰:“罚银一千,即刻缴来。”太朴曰:“罚不起许多。”官曰:“依你所作,看来千两都是少的!”太朴曰:“实出不起,情愿受刑。”

    官大怒喊打,忽一女子上堂跪着,口称死罪,愿替受刑。官曰:“你是何人?”答:“小女张兰英,背父私逃,累亲受苦,自知罪大,愿替父刑,求太爷施恩,赦父之罪。”官曰:“观尔青年即知节义,从一不二,不为富贵移心,可喜可敬。但不知受何人教训,能知节义为重?”答:“小女幼时喜听圣谕,因此得知。”官曰:“听圣谕即能力行,真不愧为淑女,况又救夫同逃,情非得已,本县还要奖赏,何言有罪?”又谓太朴曰:“尔女能救夫难,又替父刑,有孝有义,尔不怜惜,还想弄死。本县罚尔一千银子,算是从轻发落,尔若不出,定要办尔!”太朴只得应允。又骂杨监生曰:“尔身受朝廷顶戴,就该保全节孝,为甚要娶有夫之妻?”杨曰:“监生未曾访问,实在错了。”官曰:“愿打愿罚?”杨曰:“愿罚。”官曰:“尔只错聘,罚银二百。”杨亦应允。又骂张太和、李端公曰:“你们都是小人行险,只图银钱,不顾人命,各打二百!张太和主谋害人,枷号三月释放。”又骂大牛弟兄与雇工曰:“你等助封为虐,狠心狗胆,各杖二百!”又骂陈刁氏曰:“你这淫妇,全无廉耻,理宜重责;姑念女流无知,鞭背二百!临江寺僧,破戒贪淫,死而无愧。”又问兰英曰:“你夫现在何处?”答:“现在堂下。”官唤上堂,谓曰:“尔夫妇可当着本县,拜完花烛。”伍大魁叩谢,请人备办香烛,就上先拜天地,次拜官,拜岳父。交拜已毕,官问太朴、杨监生:“银子缴来未曾?”二人曰:“银已拾出,打票在此。”官即将票交兰英曰:“本县赏你银子一千二百,以作奁赀。夫妇立志为人,不少兴发。”大魁夫妇拜谢下堂而去。

    各位不知,当夜夫妇躲在茨蓬,见火光从右去了,二人向城而走。他有奶娘居住城外,即到他家安身。后闻此事死了一和尚,杨家告发,今日审问,将父打了二百,兰英哭泣不已,追问奶娘,尽知其由,因此上堂替刑。大魁送去,远远观望,及闻官问,所以上堂,才得交拜。

    夫妇领银回家,复理生意,后来富甲一邑。太朴回去又羞又气,刁氏亦觉无颜,兰英多方劝解。太朴见女贤孝,厚赠以归;谁知受了刑杖,羞恨成病,不久即死,刁氏相继亦亡。大牛、二牛无人管束,任意嫖赌,数年之间,家产卖尽,后来乞食,饿死他乡。太和无子,老亦饿死,香烟遂绝。李端公从此无人请他,拖衣落食。陈刁氏丈夫回家,闻知其事,朝夕打骂,忧忿而死。官见圣谕有益,出示广兴宣讲,所劝者众。

    观此可知,有女者不可嫌贫而爱富;为女者须当从一以终身。不然,报应来时方才失悔,不亦晚乎!

    香莲配

    浪子贪赌荡产,贤女守节安贫。才生孝子换门庭,一段奇缘天定。

    桂芳林,纳溪人也,家小康,幼聪明,事亲亦孝。父母早故,娶妻施氏。后为匪友所诱,流于赌博,不务正业,看看家中紧促。其妻乃大家人女,贤淑勤俭,见夫爱赌,时常谏劝。芳林面从心违,后因赌债追逼,竟将沟上田地出卖,及施氏闻知,而当押已招楚矣。又见剩钱无几,心中忧虑,只得办些酒菜陪夫共饮,边吃边劝道:

    今日里夫妻把酒饮,有一言望夫仔细听。

    想夫君出世人聪敏,受父母家业有千金。

    方境中人人皆尊敬,就该要立志把家兴。

    为甚么要入迷魂阵,贪赌博在外胡乱行?

    论赌博其害多得很,夫然何全然不思存?

    一则来劳心把神损;二则来荡业把家倾;

    三则来常与匪人近;四则来惹祸受官刑。

    聪明人贪赌成下品,发财人贪赌必受贫;

    手艺人贪赌无人请,读书人贪赌误功名。

    想夫君被赌迷心性,妻劝你说本千字文。

    谁知夫全然不肯信,输滥了地方送别人。

    论沟上田肥土亦润,夫卖了如何忍得心?

    到此时该也知弊病,利与害该也看分明。

    倘此时执迷犹未醒,这家业定然不久存。

    到老来莫得煞搁进,身死后何颜见双亲?

    妻愿你从兹快猛省,戒赌博在家苦耕耘。

    两夫妻发愤把钱挣,也免得旁人指背心。

    祖宗爷阴灵多喜幸,使夫妻生予换门庭。

    芳林听了,大怒曰:“我男子汉难道要你妇人教训吗?说得老子火冒,连人都要卖了!”施氏见夫发怒,恐失和气,便不做声。不上几月,业价输完,又将自种田土尽行押佃,把妻子衣饰拿去当钱。施氏不敢开腔,只有哭泣而已。从此亲戚厌恶,拨借不来,时常断顿,多得施氏昼夜勤纺,以谋升合。

    赌场见芳林无钱,不准伸手,芳林每日旁观,甚是垂涎。有匪友问曰:“桂兄,何以不赌?”芳林告以不便。匪友曰:”常言‘不怕输得苦,就怕断了赌’。就打主意,也要把场伙圆起,才能翻梢。”芳林曰:“田土器具当卖已尽,别无主意。”匪友曰:“我有一计甚好。”芳林问:“何计?”匪友曰:“我看尊嫂年轻貌美,若拿来改嫁,可得大财喜。”芳林曰:“我妻极贤,况是父母所定,岂可改嫁?”匪友曰:“你怎不知通权?常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只要有钱翻了梢,那时美姬越女都有,岂稀罕他一个残货!”芳林虽不言,心甚然之,回家气冲冲的说曰:“你这贱人!老子要把你嫁了!”施氏曰:“夫君何出此言?”芳林曰:“家贫无食,不嫁大家拿来饿死吗?”施氏曰:“夫虽贫困,妻却无怨。况女子之道,从一而终,就饿死也不另嫁失节!”芳林曰:“夫要妻嫁,由你不依吗?”即与匪友说,请他为媒,令人看亲,议定财礼四十串,人钱两交。

    施氏听得大哭,想到急处,见夫出门,即去自缢。幸得邻妇乞火,见喊不应,进房看着,急忙解下,问曰:“桂大嫂为何事如此性急?”施氏告知其故。邻妇曰:“我看你夫主行霉运,似非白头之侣,另嫁亦是常情,何必寻死?”施氏曰:“烈女不嫁二夫,岂可偷生,坏名失节?”邻妇曰:“改嫁非出本心,何为失节?夫要嫁你,允之则是顺夫。你若如此轻生,谁知你是殉节?”施氏不语。邻妇再三相劝,施氏叹曰:“罢了,这也是我的命!”及接亲人至,施氏辞夫,见衣裤褴褛,便曰:“你的裤子已烂,我今去了,无人洗补,何不与我掉换,也可多穿两年。”芳林听得,忽然天良发现,想:“我败家生业,卖他衣饰,不惟不怨,此时还死心为我。以此看来,实禽兽不如!”施氏见夫不语,再三喊换,芳林曰:“我卖尽你的嫁奁,今只剩一裤子还要让我,是何意思?”施氏泣曰:“为妻改嫁也是顺夫,乃无可如何耳,岂能忘恩绝义哉!”芳林曰:“这样说来,我不嫁你了。从今听妻之言,把赌戒了;倘若再犯,甘遭雷火!还望我妻宽恕。”施氏叩头曰:“若然,夫即妻之大恩人也!”芳林出外告友曰:“我不嫁了!”匪友吵曰:“放你的屁!婚姻田土当戏玩么?那是不依你的!”芳林曰:“你诱我赌钱,使我卖产当物,今又教我嫁妻,幸我改悔得早,不至嫁成。你还不依吗?我要与你拚命!”

    二人正在吵闹,正逢县官验尸回来,便问何事。施氏跪禀其由,匪友忙来抵曰:“他夫心愿,请我为媒,今已得钱,他就不嫁了,望大老爷作主!”官问:“讨亲人出了多少钱?”答:“出了四串交头过与媒人。”官问近邻,皆言未得他钱,说是人钱两交。官即把匪友掌嘴一百,锁押退钱;又骂讨亲人曰:“你不该破人婚姻,本县罚你四串钱,赏与节妇。”讨亲人遵判,官把钱追出,交施氏而去。

    再说施氏得钱,夫妻发愤做活,开荒耕种,次年生子,取名香远。夫妻欢喜,殷勤抚养。至五岁时,芳林偶得一病,十分沉重,施氏朝夕服侍,医药不效,数日而死,母子痛哭一场。安埋已毕,施氏纺绩盘儿,兼之香远生来知孝,不假教训,每日捡柴掉米,煮粥熬汤尚不能敷。香远见食若少便忍口不吃,施氏恐子饿坏亦推以哺子,母子互相推让,每至泣下。

    香远至十二岁,其母痰火炎上,双目疼痛,少钱医治,拖成瞽目;又兼年旱无收,香远无奈,只得讨口奉母。其母久病,心中嘈杂,若无油荤,遂站不稳,思吃酒肉,无人打发。香远办之不来,时常仰天痛哭。见一老丐,所得酒肉极多,香远问故不答,便与拜门,恳祈指示。老丐曰:“如今乞食专讨不行,要兼唱歌人才喜欢,又可劝人,故能得酒食。”于是教他一些劝世歌文,与他制幅“莲花闹”。香远聪明,一教便会,乃上街叫化。他声音又好,人肯打发,日得酒肉极多,香远不胜欢喜,越唱得有兴。一日,来至一处,房美树多,方至门首,内面吵□,侧耳一听,才是弟兄角孽,父母忧得喊天叫地,遂大声唱道:

    人生在尘世上要明道理,切不可辜负了一张人皮。

    要想你这身子从何而起,父之精母之血才有生机。

    在怀中十个月方才下地,勤乳哺与怀抱当作珍奇。

    换裙片洗屎尿臭得无比,儿睡干母睡湿问寒体饥。

    凡痘麻与关煞时则经理,待媒妁结婚姻费尽心机。

    把儿子抚得来强身壮力,把父母累得来瘦面黄皮。

    到此时年纪老气血弃矣,要儿媳来孝顺朝夕不离。

    那知道把父母全不提起,只图你两口儿饱食暖衣。

    每日里对父母把脸誦起,亲吩咐将恶言把他抵敌。

    甚至有听妻言便把亲弃,比二老当路人都不如些。

    将父母忧得来喊天叫地,你心中又还有那些安逸?

    并不想受双亲德恩万亿,逆父母全不怕赫赫神祗?

    倘一朝报应到就不饶你,一炸雷打得你身似乌泥!

    到阴司罪受满身为兽体,为甚么你全不孝顺妈爹?

    老天爷见孝子极是欢喜,定然要保佑你百事大吉。

    屋内的人听了,也不吵闹,你看我,我看你,好像不好意思的样。一老姆提壶酒,端碗饭,面上放几块腊肉,出来打发,说道:“你唱得好,还有劝弟兄的么?”香远曰:“有□。”复又唱道:

    论兄弟原本是同天共地,好似那手与足两不相离。

    幼小时骑竹马亲爱无比,兄在前弟在后行坐相依。

    长大了知识开气拘物蔽,把良心放背后天性自漓。

    兄尖滑把小弟全不介意,弟能干把长兄十分相欺。

    兄者家在一边余私落己,弟买物暗地里就摸沛泥。

    兄若是有人清弟不服气,弟裁件好衣服兄又不依。

    为家业银子钱房廊田地,深恐怕那一个占了便宜。

    为妻儿争强弱油盐柴米,吵得来龙神爷都不安逸。

    为哥者总想要估住兄弟,些小事不是打便是足踢。

    为弟者全不把哥哥尊礼,一开腔不骂娘便是骂爹。

    父母劝就说是爱此嫌彼,那管他忧得来珠泪双滴。

    又非是牛马辈全不知理,为甚么把孝弟全不讲习?

    也不怕乡党中有人滋议,又不怕旁边人指你背脊?

    能和睦自然有无穷利益,兄则友弟则恭雍雍熙熙。

    劝世人快回头改了脾气,人也兴财也发福寿齐眉!

    唱毕,只见屋内二少年出来,一提升米,一拿串钱与香远,曰:“我们的加官被你跳尽了,我们如今晓得,你莫唱了。”老姆切方腊肉出来,问曰:“你这告化儿倒还会唱,还有劝妯娌的么?”香远接肉曰:“只要你老人家酒肉多,我是啥都有!”于是又唱道:

    提妯娌前世修原非容易,到今世方能够共住同栖。

    虽然是异姓人合为一起,同锅碗同恩难何等亲谊!

    切不可起私心见利忘义,些小事妯娌们吵闹不息。

    有一等嫂尖巧爱使奸计,逞人材恃嫁赀把人相欺。

    有一等娣泼烈为人小气,沾看了他就要打东鮸西。

    论强弱分彼此我不服你,为私房争儿女两相猜疑。

    到晚来做呈词枕边投递,刁丈夫分家业费尽心机。

    嫂说娣有几回他在骂你,娣说嫂暗地里爱偷东西。

    告准了催呈词心中得意,告不准猫儿尿哭哭啼啼。

    到一堆说空话指张说李,你伤言我伤语扯狗骂鸡。

    倘若是红了脸各掖家底,挨近前打一架抓脸撕皮。

    一个要投娘家请人面理,一个说不要命悬梁投溪。

    忧得那二公婆吞声忍气,害弟兄一个个各把心离。

    好家业从此时往下败矣,身死后坐地狱永无出期!

    就此时快栽培回心特意,大齐家敦和睦忍些让些。

    惟和气能致祥上天甚喜,保佑你生贵子加官进级。

    原来此家极富,二子不孝,二媳不和,刁拨弟兄时常吵闹。今听歌文,不觉天良发现,心中自悔。大媳曰:“我们作何事,如今被告化子耻笑,好不羞人!”次媳曰:“我们从此改悔,大家和气,莫忧公婆,看死后少些罪么?”于是:各选些衣服、鞋袜,请母拿出打发。老姆大喜,叫他二回又来唱。香远从此唱歌乞食,倒还快乐。

    过了几年,蓝大顺造反,人皆逃窜,各顾性命。香远背母向山僻处乞讨,把母安放岩洞。那知此时人口稀少,越过对山,见大树下睡一乞婆,口中呻唤,痰鸣气吼。香远恻然,不由想:“他睡此,岂免虎狼之灾?我不如背回奉养,一可救他性命,二可与母作伴,岂非两全?”于是把乞婆的沙锅背篼一并背回,对母说明。母曰:“救人性命,阴功极大,快背进洞来。”香远背进,桂母问他,不知答话。香远曰:“定是得病,待我去寻些草药他吃。”说罢而去。桂母出洞,对日梳头,忽听对山有人喊曰:“那个把我妈偷去了?那个莫良心的偷起我的妈,在那里藏了?”边走边喊,不久来至洞前。挂母问曰:“你是何人?为何连妈都失了?”其人答曰:“我是远方来的,妈得重病,我去捡药,转来就不见了。若被虎吃,又无血迹,连背篼也不见,老妈妈可曾看见么?”桂母曰:“我是瞎子,怎能看见?我儿捡得一个乞婆,不知是也不是?你不要来打冒杂。”其人曰:“老妈妈说话笑人,那有打冒杂当儿之理?”遂进洞中看曰:“果是我妈,可怜病得这个样儿了!”桂母曰:“我儿怕他被虎所食,因此背回,寻药调治。”其人曰:“多感令郎之德,请来待我拜谢。”正说间,香远回洞,二人见礼。看此人不过十六七岁,身虽褴褛,貌极清秀。其人慌忙熬药与母吃了,看看病好。桂母问其来历,老姆曰:“我夫姓史,系湖南湘乡人,因长毛贼作乱,带儿香元逃难到此,忽得重病。多承你母子看照,感德不了!”

    香远见香元行路迟缓,命在洞内侍母,他一人讨来供养。香元感激,以弟兄相称,二人情投义合,十分爱敬。一日,香远问曰:“贤弟行步不便,得啥子病?”香元曰:“我自幼读书,少有行动,故尔如此。”又问:“为何立地小解,独不怕臭吗?”答:“站着解便不异牛马,立地免污神灵。”二人极其至诚,各随母睡。天天都是香远乞讨,香元管食现成,少有出洞。不觉已三年,闻湘乡一带是骆公在办军务,贼势稍平,商量还乡,要香远相送。香远念在交好,只得背母相送。乞讨年余,才到湘乡原地,见龙门壮丽,户宇辉宏,树木青葱,墙垣高固。家中男妇都来迎接,叩头问慰,把香远母子安于客厅。茶罢洗澡,拿出华美衣服,命母子穿戴,喊入中堂见礼,见老姆凤冠补服,香远大骇,双膝跪地,老姆扶起还了一礼。又一美女也来见礼,香远骇得却退。美女曰:“哥哥就认不得小弟吗?”香远曰:“你是香元兄弟吗?”美女笑曰:“你看是否?”大家欢喜相拜,朝夕款待,尽是好酒好菜。

    且说老姆之夫名史南垓,妻向氏,一子一女,女名香莲。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万金租利,府县俱开有字号,为人豪侠,仗义疏财,早已亡故。因发逆作乱,母带子女出外逃难,女扮男装,取名香元。中途遇贼,子因顾母与妹,自己落后,故为贼所获。母女逃脱,来至川省泸州,与桂香远相遇。史子拉进贼营当兵,后为彭玉麟所获。史子哭诉情由,彭公怜之,收为义男,屡立奇功,升为游击,告假还乡。抵达家门,不见母妹,命人寻访,并无迹音,假满回营。后家人来报母妹已归,乃禀告彭公,回家相会,抱头大哭。母以在外之苦并桂母子相待之情告之,且言香远忠厚,可许婚姻,其子喜允。次日,请邻翁为媒,与香远说明,招他为婿。香远曰:“我家贫寒,怎敢高攀?”翁曰:“你们南北各在一方,相逢于患难之中,岂非天作之合乎?”香远禀母,然后应允。于是择期婚配,一家皆喜。

    过了三月,史子带香远进营,与他保举功名,后来破了江南,俱得大功。史升协台,香远升道,以母老致仕终养。又奏母苦节,皇上准旨,诰封桂母贞烈一品夫人,发库银三千,原郡建坊。香远回家,富贵双全。香莲后生二子,俱为显官。桂母亦享高寿。余友宦游湖南,曾与香远同席,见其人豪爽,行动洒脱云。

    从此案看来,人生在世,妄想结果,须当端品,歆得富贵,必先孝亲。你看桂芳林,不务正业,赌博败家,幸其改悔,事亲知孝,故生孝子,后来富贵双全。桂香远贫而能孝,故遇贵人,功名利达,富贵终身。史香莲虽在患难中,能全节保亲,故遇孝子,成其佳偶。桂施氏守节安贫,终受皇思,享其高寿。史南垓仗义疏财,故其子尽孝,转祸为祥,而享厚福。可见忠孝节义,最为上天所眷爱者也,人奈何而不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