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给我的命令是监视,我却觉得我应该留些空白给他们。
陛下一路走来,天下都铺着死人的白骨和鲜血,一将功成万骨枯,有多少人因为征战和无声的猜忌而死?
我很傻,若真的听了他们的对话,陛下问起来,我一定会照实说。
而我无法预料,陛下听到哪些话会对他们下手。
所以我选择不听,默默退出了房间,走到了房间前面的大厅里。
那里有不少姑娘在弹琴跳舞,正中间领舞的是一位穿着红衣的夫人,她华贵的衣服和如同笙贵妃一样的相貌让我一眼就辨认出来。
她就是北海将军杨遇春的夫人,前朝薛王郡主,当朝贵妃的双生姐妹——杨筝。
丈夫来教坊,她一个正妻非但不吃醋,反而还跟着来了?这对夫妻还真有意思。
哦,我忘了,这位将军夫人的哥哥也在教坊里,说不定他们兄妹之间早就对教坊有了默契,或许这里就是他们密谋聚会的场所也说不定。
我走上前去和杨筝夫人行礼,她红唇皓齿,看起来十分明艳动人。人的气质还真是奇怪的东西,她和贵妃明明都是差不多的脸,贵妃娴静温婉,如同春日的细柳,她却艳丽凛傲,如盛放的牡丹。
“侯爷在宫里过得还好吗?”杨筝夫人问我。
我答道,“陛下感念旧情,宫里好的东西都会给侯爷捎上些。”
说起陛下,她翘起一边嘴角轻轻冷笑,挑眉调整表情后,她的笑容突然变得和煦,摘下皓腕上的一双金丝手镯交到我的手里,“侯爷是我哥哥,在宫里还得靠姑姑多加照拂了。”
其实我不该收,但我并不想得罪将军夫人,反正违命侯一直都是我在照顾,我自认也算是尽心尽力,许多东西照例他是用不上的,我要么求陛下,要么走自己的关系,都给他弄到了。
我收下手镯弯腰行礼,“奴婢多谢夫人。”
她引着我走到檐下,这里被挖出了一条弯曲的小河,上面盖着一层绿色的蘋草,有几株荷花的枝茎冒出了尖。
她问我:“陛下在宫里,平日都做些什么?”
睡觉、喝药、看闲书、和小宫女讲故事。
违命侯做的是事情没什么要避开的,完全可以拿出来说,我都照实说给她听了。
她听完后有些失望,叹息着说:“侯爷年轻可不想现在这样无所事事。”
杨筝暗淡地垂下双眼,对着我笑得有些苍白,“多谢姑姑了,我先去外面等将军。”
“夫人请……”
别说她失望了,我当时刚到违命侯的冷宫时也吓了一跳。
亡国之君是什么样子,或许郁郁寡欢从此一蹶不振,或许卧薪尝胆以求复国,可违命侯是第三种,有点像故事里说的乐不思蜀的刘阿斗。
我花了许久才明白,违命侯其实是个极度清醒的人,他对权力并没有太过热切的渴望,而选择在冷宫里无所事事,也是因为他必须要减轻陛下的猜忌。
他的身份不仅关乎他自己,还和他曾经的大臣们有关,直到现在仍然有许多大臣都保持着对他的忠诚,这些人陛下能不用就都没用,但总是和他斩不断关系。
一旦他表现出有志有为的样子,陛下未必会先朝他出手,但是肯定会想清理掉他认为是违命侯党羽的那些人。
我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把马车叫到门口,走到他们交谈的屋子前敲门。
陛下眼中的违命侯党羽有多少人?北海将军、杨玄兄妹三人,还有那些新朝建立后就宣布归隐的前朝官员……
以后是不是还有我?
猜忌不需要理由,也没有范围,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北海将军听见我的敲门声,在屋里斥责道:“马上就出来,急什么?跟你主子一个德行。”
我低头告罪,违命侯和他们两人一起走了出来,走在两人的前面,他有些生气地回头说道:“乱发什么脾气。”
杨遇春没顶嘴,威胁地看了我一眼,“没发脾气。”
违命侯抬手在他侧脸轻轻打了一下,眼中流露出责备之意。
我引着违命侯走到马车边上,扶着他上马,他瘦削的指头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脸色有些涨红。
我知道他这是不舒服了,可现在他偏偏身体无力,慢吞吞动了半天也没上车,杨遇春走过来把他抱上车,顺势进了马车。
还好今日带来的马车足够宽敞,不然怎么能挤得下三个人。我翻出一旁的手帕拿着备用,违命侯进来后就坐着不动了。
杨遇春替他理了理衣服,看着他说道:“过几日我去求陛下,把你从宫里接出来,到我府上,好歹还有郡主陪着你,总在宫里憋着,哪也不能去也不是个事儿。”
违命侯皱眉摇头,“你不用管我。”
他说着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我的事情陛下自有分寸,你做臣子的少关心些。”
杨遇春耸了耸肩,跳下了马车。
我立刻把手帕递给违命侯,他捂着胸口,一开始压着咳嗽的声音,直到我们走出教坊,他才放声释放自己的痛苦。
他弯着腰在马车上颠簸,脸色涨红,手背、脖子和额角青筋直露,我不停地拍着他的背。
从他口中吐出的血很快浸湿了手帕,我重新给他换了一张,他缓了很久才平复了呼吸,靠在马车上不能动弹,擦掉了嘴上的血迹后,才看见他的唇已经白得如纸一般,正和他苍白的脸一个颜色。
他头微微仰着,喉结动了动,发出咕噜咕噜吞咽液体的声音,他嘴角牵起小小的弧度,“杨将军是个直肠子,行事鲁莽了些,说话多有冒犯,还请姑姑不要介怀。”
我能理解他对陛下、对我的微微怨气。
他看违命侯的眼神我实在太过熟悉了,我一个外人看着违命侯的现状都觉得心疼,何况他对违命侯抱着这样的感情?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的病已经不是人力可挽回的,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了十二个时辰。
我用帕子擦掉违命侯手上的血,“将军是个正直的人,我一直都很仰慕。侯爷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放下心来好好养病。”
违命侯笑了笑,“怎么能不担心呢?你们的北海将军,以前还是个大字不识的牛儿,是我带着他进入了朝廷,怎么能不管他呢?”
我叹了口气,“其实大将军那么聪明,未必需要您担心。他只是在您面前不拘束自己的本性。”
或许只是想要让违命侯关注关注自己罢了。
看着违命侯的病容,我不禁叹息,这又是一场孽缘。
此事过后月余,杨玄娶了博望侯家的女儿,违命侯本想去观礼,却因为缠绵病榻而失约,最后只让我去送了些礼物。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以前还能撑着在床下走走,现在基本上一天都躺在床上,好在他的意识还算清醒,每天依然会对着我们伺候的宫人露出温柔的微笑,这让我觉得他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御医的消息却和我的期望截然相反。
我真的觉得他没几天可活了,半夜里常常被这种想法惊醒,每夜都要起身过来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杨遇春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去找陛下要人了。
想也知道,陛下怎么可能把前朝皇帝放在前朝和如今的重臣手上,何况这位重臣还是带着兵权的。
但杨遇春就是铁了心的要人,一直不停地找陛下。
陛下暗中对我抱怨了好几次,也说出了许多内情。
“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陛下赤裸着上身靠在床上,我裹着被子靠在他的腿上,他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着我的头发,“他说他对杨佑从来都没有君臣之情,他喜欢杨佑的美色,一直想**,却始终被杨佑用君臣之义来压着,如今好不容易杨佑变成了阶下囚,他当然要借此机会把人握在手心里好好玩弄一番。”
“听起来倒像是真的。”我道,“大将军娶了贵妃的姐姐还在教坊流连,也不过是贪恋美色罢了。”
“你信了?”陛下问。
我想了想,反问道:“难道不是这样?”
陛下冷笑:“当然不是,杨遇春就是哄鬼也不是这种说法。还阶下囚?当我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呢?”
“他能有什么小心思?”我叹道,“御医的诊脉不会骗人,违命侯行将朽木,既然如此,倒不如把他彻底用了,也免得您和大将军之间生了嫌隙。”
陛下好半天才犹豫着说:“他……真的要死了吗?”
我点点头。
“我们在益州的日子,好像还在眼前一样,那时候的杨佑多美啊,许多人都愿意为了他许下的承诺和未来奋不顾身。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惜啊,世事无常,当时谁又能想到今天呢?”
我默不作声地抓住了陛下的手,感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孤独。
天亮起床的时候,他对我说道:“你回去收拾收拾违命侯的东西,和他一起去将军府吧。”
杨遇春亲自驱车到宫门口接违命侯,他见到我有些不快,但还是忍住了,违命侯是被人抬出来的,杨遇春把他抱上了马车。
将军府里种了许多梅花,杨筝夫人告诉我,那是因为违命侯喜欢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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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就走了,但并没有完结,还有些后续是关于老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