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雨终于停了,但树叶草尖上还滚着一颗颗水珠,不知道是昨夜未干的雨水,还是清晨刚凝的露珠。
海寂已收拾妥当,古尚远还蹲在山涧旁洗脸漱口,裴云朝起得最早,却还没练完剑,他一道剑气撩起一片草叶上的水珠,正甩了古尚远一脸。
古尚远被突如其来的水珠吓了一跳,“裴云朝,你什么意思?”
裴云朝脸不红气不喘地收起了剑,又紧了紧袖口处的绑带,无视了古尚远的质问,径直走到海寂面前,道:“我要和你比试。”
他剑术的确不错,且身形颀长,体态匀称,剑招虽凌冽,却也赏心悦目。
他一路跟随,打得就是比武的主意。
“我本要去群英会,我师傅在蒋士英手下吃过亏,不同意我去,但我前些时日已能胜过我师傅。听说你杀了蒋士英,我要同你比试。”
青年修长的手指按在剑上,仿佛随时可以开战,本该温柔含情的桃花眼里只有汹涌的执着战意。
“你开什么玩笑?”古尚远匆匆擦了脸跑过来,他是见识过海寂如何斩杀蒋士英的,但仍摸不透海寂的实力,裴云朝的实力他也不清楚,但想来也不可能强过海寂。
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海寂和裴云朝打,刀剑无眼的,万一要是伤了裴云朝,安国公那里可不会善罢甘休,毕竟裴云朝父母早亡,只留下了这一根独苗。
“我没有开玩笑。”裴云朝终于认真地看了古尚远一眼,又略轻蔑地一声嗤笑,“怎么,你想替她出头?你又打不过我。”
他态度实在不屑,但又说得没错。
古尚远反驳不了他,只能看向海寂。
“海寂,你不必理会他,他惯来嚣张,你不和他比试他也不能拿你怎样。”
海寂点点头,伸手拂开古尚远衣领处沾到的一点草屑,微凉的指尖擦过他的喉结,古尚远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
“你之前说,他是安国公裴老将军的孙子?”海寂问,却是看也不看裴云朝一眼。
“是,是裴老将军唯一的孙子。”古尚远强调了唯一。
“哦,那我不和他比。”海寂转身回山洞收拾包裹去了。
裴云朝捏紧了手里的剑,脸色有些发青。
“她什么意思?”他问古尚远。
古尚远正了正衣领,自打昨天下午以来头一回心情明媚起来,甚至不吝啬给了裴云朝一个笑脸:“裴公子耳力那么好,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啊。”
海寂不同意和裴云朝比试,除了不太喜欢这好胜心太强的青年,还有他祖父安国公的原因在里面。
安国公裴文墉,是大越难得的文武兼备的将军,他掌兵时,不论南疆北狄还是西夷都惧于他的威风,不敢进犯,但他身体垮得早,不到六十岁就一身伤病,病重的时候甚至下不了床,更无法再上战场带兵打仗了。
他有一对双生子女,女儿裴兆英,儿子裴兆雄,都由他亲手教养。那一年西夷又挑起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事,朝中无人可用,皇帝便又想起裴家,指了裴兆雄领兵应战。裴文墉知道儿子实非将才,论起文韬武略,甚至都比不上已经出阁的女儿的十分之一,他有心推辞,却根本违抗不了圣命。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早已嫁人的女儿,竟拿了夫家的休书回来,要去替兄长上前线。
裴文墉重情守信,又看重颜面,无法接受女儿自请下堂一事。震怒之下,他不仅没同意女儿去前线,反而压着女儿要她去夫家道歉复合。
裴兆英不愿,打晕了看守她的仆人,然后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裴兆雄还是上了前线,他虽读过一些兵书,却都是纸上谈兵,没多久就被死在了敌军的埋伏中。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战必败时,裴兆英单枪匹马趁夜闯进了敌军主帅营帐里,砍了主帅的人头,丢到了大越军营里,又同样不打一声招呼地离去。
打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听过裴兆英的消息。
山洞外传来打斗的声音,但很快停止了,大约是实力悬殊,也没有什么好打的。
海寂听见裴云朝说:“快喊救命,让她来救你。”
古尚远:“不喊,要喊你喊。”
裴云朝就真的喊:“古尚远在喊救命,你快来救他!”
古尚远:“裴云朝你要不要脸!”
海寂走出去,就看见裴云朝的剑横在古尚远脖子上,而古尚远瞪着裴云朝,一副宁死不屈又慷慨就义的模样。
“跟我比试,不然就杀了你男人。”裴云朝见海寂走出来,眼里掠过一丝亮光。
不同于古尚远顾虑重重,裴云朝做事随心所欲,他说要杀古尚远,就真的能下得了手,也不在意对方是什么人。
古尚远脖子上已经被划出了一道不算浅的血痕,鲜血浸透了衣领。
刚才还担心海寂会伤到裴云朝的古尚远,现下只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
两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海寂身上,一个热切,一个恳切。海寂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几步,却又往旁边的树上一靠,摇头道:“他不是我什么人。”
裴云朝一愣。
古尚远心口一酸,脖颈上的疼痛没让他掉泪,却因海寂的一句话红了眼眶。
裴云朝听他抽噎了两声,低头去看他,惊奇地“咦”了一声。
看起来师傅说得不错,世上女子多薄幸,怪不得师傅让他不要接近女人。不过师傅还说长得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海寂又道:“不过你若是杀了他,他的位置,就得你来顶替了。”
裴云朝初时还反应不过来海寂这句话什么意思,直到看到古尚远眼眶不那么红了,整个人却从脑门红到了脖子根儿,后知后觉想起来了昨日在马车上听见的动静。
这下脸红的不止古尚远一个了。
“你你你你你……”牙尖嘴利的裴公子头一回结巴了,又实在找不出什么既能羞辱人又不脏他自己的嘴的话,最后憋出一句,“你怎么能这么随便!”
“这也非我本意。”海寂有些惋惜,“只是若你杀了他,长路漫漫,总得有人陪我消遣。”
“屁!”裴云朝嘴里忍不住蹦出句脏话,“我一个人走南闯北,从来不要什么人陪着……陪着消遣。”
“那你何必四处寻人比试?这不正是你的消遣方式么?”
“那能一样吗?”裴云朝气得剑都有些抖了,在古尚远脖子上又划出一道血痕,“这是两码事。”
“的确是两码事。”海寂点头,“你的消遣是寻人比试,别人未必心甘情愿陪你,但陪我消遣,他是自愿的,且还乐在其中。”
裴云朝简直瞠目结舌,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子,说起这种事来,如此不加掩饰、理直气壮。
趁裴云朝注意力被转移,古尚远一把打掉了他的剑,捂着流血的脖子逃到了海寂身侧。
顾不得去止血,他先用干净的那只手去扯海寂的衣袖:“我……我还活着呢。”
他得好好活着,不能随随便便就死了,给裴云朝腾了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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