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巅终年覆雪，其中又以凌霄峰为甚。极目望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生机断绝的白色，亘古，寂寥。</p>
雪还在无止尽地下，山腰处，一个身形稚嫩的小道童拿着把同他一般高的苕帚，一点一点清扫着通往山顶的道，全然不在乎刚刚清扫出的山道又在雪白的飞絮中变得若隐若现。</p>
“师姐还没出关吗？”一个声音自他身后幽幽响起。</p>
小道童被这凭空出现的声音吓得天灵盖一麻，冷不丁抖了下手，苕帚下压，扬起一大捧雪。</p>
缓过神来后，他拍着胸脯回头一脸心累地控诉：“向师姐，你说话前能先出点声吗？”</p>
向以菱：“我下次注意。”</p>
话说出口，依旧是那幽魂般的语调，甚至被风吹出了点回音，配上她那张面瘫脸，颇有种白日见鬼的诡异感。</p>
小谷：“……”</p>
就凭这一句话能带走一个人的能力，难怪荣登昆仑巅最不想匹配到的队友榜首。</p>
换谁愿意在危急关头还要防备队友的精神攻击啊。</p>
小谷一言难尽地看了眼向以菱，倒是没忘回答她一开始的问题。</p>
“大师姐至今没有动静，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p>
说到这，他了摇脑袋，软生生的包子脸上带着强凹出来的老成。</p>
大概是觉得不吉利，下一秒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蛋。</p>
大师姐那般神仙人物，一定不会轻易出事。</p>
按照以往，向师姐得了答复后就该悄无声息地飘走了。</p>
小谷正打算重新拿起苕帚，却见向以菱寻了一处干净的位置，径直坐了下来。</p>
“要不是为了救我，师姐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她垂下眼眸，丧丧地说。</p>
小谷走也不是，干脆也在她旁边坐下，应景地长叹一口气：“唉，也不知道大师姐的辟谷丹有没有带够。”</p>
“辟谷丹？”向以菱诧异抬头。</p>
修仙讲究的就是去芜存真，小到一餐一食，大到修心修身，无一不含。因此，每个刚步上修仙之途的人，除了身价不菲，每日有灵食供应，最开始要做的便是辟谷。但炼气期不过比普通人体质强一点，再能忍也不可能一个月不吃饭，于是辟谷丹应运而生。</p>
按理说，金丹之后便可不食五谷，但听小谷的意思，这辟谷丹对师姐来说似乎还是个必需品？</p>
可是师姐不早早便是金丹修为吗？</p>
小谷刚引起入体没多久，对这些并没有明确概念，闻言肯定地点点头：“对啊，以往买辟谷丹还都是我帮大师姐跑的腿呢。”</p>
向以菱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p>
小谷自顾自感叹：“可惜大师兄不在。”</p>
大师姐初来昆仑巅时，千机峰峰主曾算过一卦，卦象显示，大师姐和大师兄乃天定情缘，所有人都默认两人以后注定结为道侣。</p>
这些年，大师姐对谁都一视同仁的冷淡，唯独大师兄是个例外，就连这洞府的禁制，也对只大师兄开放。</p>
就在这时，一道流光从天际划过，是去参加菁云会的弟子们回来了。</p>
小松眼睛一亮，唰地站起身：“大师兄回来了，我去山门口看看！”</p>
没等向以菱回应就飞似的跑走了。</p>
向以菱没有阻止，坐在原地看着飞舟落下的方向，一脸漠然。</p>
孰不知，此时玉听内已经炸开了锅。</p>
一条红色加粗的标题被顶到昆仑巅首页头条。</p>
【惊！大师兄众目睽睽之下抱苏姓师妹下飞舟，二人眼神拉丝】</p>
一进去，底下的留言转瞬间刷出数百条，并在持续增加中。</p>
【未免后面来的道友不知道前因，先打个补丁。众所周知，昆仑巅每隔十年进行一次招生，距离下一次招生还有两个月，这位苏师妹却在一个月前由大师兄亲自带回来并破例收为昆仑巅弟子。虽然人在外门，但据我所知，大师兄私下对她诸多照料，经常指点她修行，就连这次的菁云会，本来都定好人选了，临行前任是加了一个名额，听负责记录的师姐说，这多出的名额正是大师兄为苏师妹争取的。】</p>
【话不多说，直接上图。】</p>
【实时播报，大师兄进了苏师妹的房间】</p>
【啧，我就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大师兄也不能免俗。】</p>
【在下磕的情缘悲了QAQ】</p>
【人在三生树下，刚立誓向简虞看齐，诸位同门，这个道侣是不是不能要了？】</p>
【天机峰的招牌这下算是砸了吧？】</p>
【早就说过天机峰有名无实，臭神棍，呸】</p>
【哈哈哈哈，这就是天意！小爷我这就去和大师姐倾诉衷肠！】</p>
【道友走好】</p>
【道友走好】</p>
【道友走好】</p>
【大师兄出来了，等等，好像是朝大师姐的洞府去了，有没有人认识上面那位诉肠的道友，念在同门一场好歹拉一下。】</p>
-</p>
凌霄峰一座洞府内，一人盘腿坐在地上，脊背笔挺，乌黑的秀发铺陈在地面，光一个背影就让人凭生静水深流之感。</p>
以她为中心，底下漫开一个偌大的阵法图样，道意深藏的线条和上边的人儿相得益彰，两相结合，愣是生出一股神圣的美感。</p>
待周身灵力回转至丹田，虞初羽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眼，下一秒，嘴里吐出一大口血。</p>
底下的阵法亮了一瞬，定眼看去，地上的血迹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p>
虞初羽用手背随意擦了擦唇角，松了口气。</p>
这极煞赤金蟒的毒总算解决了。</p>
只是这毒太过霸道，竟然损耗到了她的本源，想要恢复如初怕是尚需一段时日。</p>
虞初羽长叹一口气。</p>
算算时日，师兄应该快回来了。</p>
想到这，她突然记起送给师兄的束发带还差最后一条灵纹。单手一撑，利落起身，越过阵法，朝洞府的另一侧走去。</p>
和刚刚那块地的简洁明了不同，一步之隔，洞府兀地变了画风，各种书籍器物布帛以及其他说不上用途的东西凌乱地在分布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一眼望去，保证让强迫症原地发作。</p>
昆仑巅众弟子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师姐裙摆一荡，完美地融入这片灾后现场。</p>
事实证明，虞初羽的洞府从不示人根本不是他们猜测的仅此一份的偏爱，究其根本不过是两个字——要脸。</p>
毕竟谁家仙女会睡在狗窝里。</p>
至于大师兄，她的什么样子没见过，再演就没意思了。</p>
虞初羽从镇纸下抽出青玉色束发带，又从案头挑了只最细的笔，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屏气凝神，聚灵力于笔尖，一气呵成。</p>
落笔时，一个完整的复杂符号悬在发带之上毫厘处，随后灵力下沉，在青玉色的布帛上留下一个浑然天成的银色字符。</p>
大功告成。</p>
虞初羽眉尾微挑，苍白的面容因此多了几分活气。</p>
这是她一早给师兄准备的礼物，用血鲛纱和玄晶草炼制而成，光是这两样材料就费了她不少功夫，有清心安神之效。大师兄平日负责昆仑巅上下大小事宜，思虑繁多，想来正合适。</p>
只是后来意外从一处秘境中得了一枚记载灵纹的玉简，想着要做就做到最好，于是她开始琢磨怎么将灵纹刻在实物上，为此费了不少心思，这才拖到现在，所幸最后成功了。</p>
要知道灵纹是上古的产物，失传已久，凡是赋灵过的法器，少说也能升一个品阶，效果更是不凡。</p>
心里的大石放下，虞初羽看着闪个不停的玉听心里难得平静。</p>
执法堂事儿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p>
正想查看，突然察觉到洞府外的禁制被触动，虞初羽手下一顿。</p>
抬头看去，一道渊渟岳峙的身影在视线中成形。昆仑巅统一发放的被众弟子吐槽“不沾荤腥”的沧月白门服穿在他身上却是如玉如琢的温润儒雅，端方君子，不外如是。</p>
只是，知晓人事以后，师兄顾及男女有别，即便这道禁制对他不设防，来时都会告知一声，等她应允，今日怎会自己破了例。</p>
这一念头一闪即逝，虞初羽没有多想，站起身的同时，迅速捻起那条束发带，几步走到他身前，眼里带了若隐若现的期待。</p>
“师兄，这是我亲手做的发带，可还喜欢？”</p>
简祯顿了下，伸手接过却没细看，抿了抿唇唤道：“小羽。”</p>
他鬓间的发丝稍显凌乱，想是御剑后没来得及整理，平日师兄最重视仪表，这番模样倒是稀奇。</p>
虞初羽察觉不对劲，收起心思，正色问：“可是出了什么事？”</p>
简祯面露难色：“小羽，我记得你有颗归元玉清丹，可否借来一用？”</p>
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会开这个口。</p>
那是师尊闭关前给小羽留的家底之一，无论中了什么毒，只要在生机断绝前服下，便能将人从鬼门关拉回，算是保命的丹药。</p>
虞初羽眼皮一跳。</p>
见虞初羽没接话，简祯以为她舍不得，微微倾身，将手搭在她头顶，揉了揉，像是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小师妹中了奇毒，性命堪忧。我知道你不舍师尊送你的礼物，但丹药再珍贵也贵不过人命。小羽作为师姐，难道要对师妹见死不救吗？”</p>
“师兄，不是我不愿意，”虞初羽抿了抿唇，如今蛇毒已解，她本不想提起这事徒增师兄担心，“只是这归元玉清丹我前几日已经服用了。”</p>
还未等她解释缘由，简祯眉心蹙起，语气里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怎么会这么巧……”</p>
虞初羽对简祯最是熟悉，自然没有错过他那一闪即逝的情绪。听到这话，兀地攥紧手心，却没有解释。</p>
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了。</p>
师兄莫不是以为所谓中毒只是她的一个借口？</p>
刚平复没多久的气血在强烈的情绪下涌上胸腔，一股腥甜的血腥味在唇齿间扩散。</p>
似乎从小师妹出现以后，她在师兄心中的形象就每况愈下，如今竟都到了拿人命儿戏的地步。</p>
她压下眸中翻滚的情绪，咽下那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向后退了一步，抬头问：“可其他办法？”</p>
清冷的语调中带着一股宁折不屈的执拗。</p>
听她这么说简祯就知道答案。</p>
他注视着虞初羽，抿了抿唇。</p>
“我们有怀疑的下毒对象，整场菁云会，只有佘紫月和小师妹起过冲突。”</p>
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p>
——因为你。</p>
虞初羽曾经救过佘紫月，这次大会，佘紫月不知从哪听的谣传，说小师妹和他暧昧不清，为此专门找了小师妹的麻烦。</p>
要知道这佘紫月是幽魂冢的人，素有小毒物之称，手段奇诡。</p>
如今在参加菁云会的弟子中已有流言传开传开，说佘紫月是得虞初羽授意才致小师妹于死地的。</p>
若是这时候师妹推辞，即便情况属实，只怕也会徒增口舌。</p>
“小师妹所中之毒的成分和中毒的方式均不明，喂了几枚解毒丹都无济于事，丹峰无从下手。不过若是下毒之人松口，解毒并非难事。”他补充道。</p>
虞初羽听到佘紫月三个字，眉头不自觉蹙起。</p>
人命当前，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认真分析：“佘紫月虽行事不忌，但至今也没听说弄出过人命，想必还有机会。”</p>
话音刚落，注意到简祯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问：“师兄有什么想说的吗？”</p>
简祯深深看了她一眼：“小羽，不可意气用事。”</p>
虞初羽闻言愣了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p>
“你既与佘道友相熟，便好好同她阐明利害，昆仑巅的人命不是那么好背的。”简祯说这话时，眼神专注地看着她，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p>
到底在执法堂呆了这么些年，虞初羽想明白其中的意思后只觉得被骤然浇了盆冷水。</p>
她知道昆仑巅内有关于她和佘紫月两人的传言，只是她们两个当事人都知道这是假的，便也没放在心上。</p>
没想到有一天，这会成为刺向她的一把刀。</p>
更没想到，持刀的人会是她毫无保留信任的大师兄。</p>
虞初羽沉默了好一会儿，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阵阵钝痛，半晌抬起头，清泠泠的目光直直看向对面的人。</p>
“大师兄若是怀疑我谋害同门，何不去执法堂告发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