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三月的江南，冷意重重。
几点渔灯浮于江面，微光铺在砖瓦上，映射出柔美的莹光。
孤身一人踏着青石板一步步地走，宽大的青袍衣袖盈满了冷风，飒飒作响。我下意识地用右手轻轻摩挲左臂，似乎这样可以驱走一点寒意。
自己怎么会选择走夜路呢，明明知道身体大不如前了，几不可察地苦笑了一下，也许……也许从很久以前，自己就开始惧怕人群了。轻叹了一口气，仿佛也叹走了体内最后一丝热气，身体立刻颤了一颤。脚下步伐也加快了，希望赶紧找到一个可以令自己温暖起来的地方。
拐角处，一个街边的小摊出现在眼前，被腾腾热气熏得迷离的灯火，以及空气中若有似无飘散着的酒香，都让人莫名地感到温暖。
我放慢了脚步朝灯火处走去。
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见我走近，忙热络地招呼起来：“公子，夜里寒，快过来喝上一杯热腾腾的酒吧。”
拣了个位子坐下，我被胸臆突如其来的微麻呛得咳了起来，末了，才抬起头笑着说：“老人家，麻烦你来一壶温酒吧。”
老人皱了皱眉：“公子，别怪老汉多嘴，听你这咳声只怕已是陈年旧疾，不宜饮酒，还是来碗热汤吧。”不由分说，一碗溢着葱花的清汤已冒着热气地摆在我面前。
我失笑摇头，曾几何时，连一个卖夜宵的老人都知道我久病缠身了。无奈地端起碗细细饮尽，抬头，这才看见老人一直在端详着我，因为没有恶意，所以也没发现。
老人迟疑地开口：“公子，我是不是曾见过你？”
我一怔，不明白他何出此言。前半生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何止千万，同样的，也有不计其数的人见过我。这一句话来得突兀，让我不知从何答起。
老人又说话了，这次是更肯定更欣喜的语气：“没错的，就在十五年前，老汉在江浙一带开店，那时有几个地头帮派经常来寻麻烦，是公子打发了他们，让老汉过上好一阵安生日子啊。”
江浙……我偏头想了想，十五年前，还是年少轻狂的我……“哦，是老人家您啊，我记得您的酸菜豆腐当时远近闻名，很多人都以能吃上一口为荣呢。”
“对对对，”老人笑眯了眼，“难为公子还记得，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没想到公子风华如昔，老汉才能一眼便认出来。”
风华……我摸摸眼角，淡淡地笑，哪里还有什么风华，有的，也只是沧桑罢了。
“老汉还记得，当时公子身边还跟着一位天仙似的姑娘和一位英俊的公子，现在那位姑娘，想必早已成了您的夫人了吧。”老人似乎一回忆起往事，谈兴也浓了起来。
夫人？眼神黯了黯，我依旧微笑着：“不，他们都不在了。”
“不在了？”老人惊讶，继而仿佛也知道自己似乎提起了什么不该提的事情，顿时手足无措。“这这这……都怪我多嘴，老汉实在不知……”
“没关系。”我笑着摆摆手，胸口却闷得发慌，不得不用手扶住。“人总会有一死的，只不过早晚而已。”
是的，人总会有一死，我用这个安慰着他，还是在安慰着自己？黄泉路上，有大哥相伴，诗音想必不会寂寞；而自己，这个早该赎罪的人，却依旧孤零零地在这世上苟延残喘。这是他们的惩罚吧，惩罚一个既顾不了义，又成全不了情的人……
恍恍惚惚地起身，恍恍惚惚地向前走，抛下身后急切不知名的声音，潜意识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黑夜中怒放的白梅显得分外妖娆，从荒废已久的庭院中探出头来，平添一抹鬼魅的清冷绝艳。
轻轻推开朱漆剥落的大门，就算闭着眼睛也知道怎么走的小道在黑暗中隐隐若现。
牵着手穿过重重花影的日子，在树下嬉笑着捉迷藏的日子，小阁里逸兴遄飞，把酒言欢的日子，月下结拜，兄弟情深的日子……这很多个日子加起来，将我层层叠叠压住，压入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里。
指腹轻扫过积尘的梨木架子，心酸从心底一点一点地涌出。
再回首，便恍如隔世。
孑然一身的我，久病沉疴的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笑傲江湖的小李飞刀，贵胄公子。一切的一切，早已随着那两个人的逝去而灰飞烟灭。
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手捂在心口处，寂寂的黑夜里只回荡着我突兀而空洞的咳嗽声。
咳死了倒好……却又是将断未断……将死……未死……终究……不肯渡我过忘川之水呵……
只觉得自己一直浸在冰水似的身体突然注入了些许暖意，微微睁开眼，这才发现一缕晨曦映照在自己身上，窗外已是鸟声婉转，天色大白。
我撑起因一夜蜷缩而酸痛不已的身子，慢慢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