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34年,正当秦军攻占雁门、云中之际,有一天嬴政将李斯召进宫,指着案头上厚厚的一摞竹简说:“你看过这些文章没有?”
李斯打开一看,只见其中一卷的标题是“孤愤”;再打开一卷,标题是“五蠹”;又打开一卷,标题是“说难”。他匆匆扫过那些竹简,对嬴政说:“这些文章下臣看过,是下臣的同门师弟韩非所著。”
嬴政喟然长叹:“如果能够结识此人,寡人也就不枉此生了!”
李斯说:“大王想见韩非?那是他的荣幸。下臣马上写一封国书,大王盖个戳,令韩王将他送到咸阳来便是。”
嬴政说:“这样的人才,只怕韩王不放。”
李斯笑了:“据下臣所知,韩非在韩国并不受重视。他曾多次上书韩王请求变法图强,都没有被采纳。此刻,他正在家里坐冷板凳呢!”
嬴政也笑了:“那你赶紧写信,万一哪天韩王回过神来要重用韩非,对我秦国可是大大的不利。此人一篇文章,顶得上十万大军,寡人要好好用他。”
李斯听到这句话,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
当时,韩桓惠王已经去世,在位的是他的儿子韩安。
如果我们回顾韩国的历史,会发现这个国家委实乏善可陈。战国七雄中,秦、楚、齐等大国自不待言,魏国有过百年霸权,赵国有过胡服骑射,即便是燕国也有乐毅破齐的光辉史。唯独韩国,有如一碗温吞吞的白开水,让人喝得没滋没味。整个战国时期,韩国就没有雄起过,它的战国史就是一部被侵略史。到了韩安上台的时候,韩国的面积已经大大缩水,国家积贫积弱,局势非常危险。
作为韩国的公室子弟,韩非是很想改变这种状况的。他自幼口吃,不善于言辞,便将自己的想法写在竹简上,多次上书韩桓惠王和韩安,希望韩国能够变法图强。然而这些信都石沉大海,不见回音。韩非失望之余,考察古往今来的历史,写出了《孤愤》《五蠹》《说林》《内外储》《说难》等十余万字的文章。
在中国哲学史上,韩非和李斯都被归于法家,而韩非更被认为是战国时期法家的集大成者。
从理论上讲,法家思想分为“法”“术”“势”三派,主张各不相同。
“势”派以慎到为代表,认为势是政治中最重要的因素。慎到是赵国人,大致与孟轲同时代,曾经在稷下学宫讲学。在慎到的思想中,势即统治者的绝对权威。君王的才能不一定比别人高,但是因为他有权威,能够叫人死,叫人活,叫人富,叫人穷,叫人贵,叫人贱,所以能够让别人为他服务。
“术”派以申不害为代表。申不害是新郑人,韩昭侯年间曾任韩国相国,他主张国君通过高超的手段来“玩转”政治,让臣下都围着国君转,让国君独断专行,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玩弄权术,强调的是手腕。
“法”派以商鞅为代表,主张通过制定和颁布明确的法律条文,严格执行,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
韩非则主张法、术、势并用。
他指出,国君如果不懂权术就很容易被臣下蒙蔽,臣下如果没有法律约束就很容易产生混乱,二者缺一不可,都是帝王统治天下的工具。他分析商鞅治秦的得失,认为商鞅法令森严,赏厚刑重,使秦国得以富强,然而“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就是因为国君没有足够的权术来控制臣下。
除了驾驭臣下的术之外,国君还必须有势。韩非这样写道:“如果没有权威和严法,让尧、舜挨家挨户去宣传政策,说服老百姓,统治不了三户人家。”
因此,只有法、术、势三者兼用并施,才能国泰民安,从而成就帝王之业。
韩非进一步提出,君主用法、术、势治理国家,不需要特殊的才能和高尚的品德,也不需要像儒家主张的那样,自己作出榜样,或者通过个人的魅力来进行统治。
换句话说,在一个法治国家,是不需要提倡什么道德建设的。克林顿可以泡莱温斯基,不影响他行使美国总统的职权;普京可以和老婆离婚,也不会对他的政治前途产生不良影响。
韩非知道,他的这些理论,对当时绝大多数诸侯来说,很难理解,因为别人很难达到他的高度,所以特别写了一篇《说难》。
所谓说难,就是游说别人很艰难。
他这样写道:“游说的艰难不在于以我知道的知识去说服对方,也不在于能否用雄辩的口才来正确表达自己的思想,也不在于是否有强大的气场来压服对方。难就难在要揣摩对方的心思,使自己的话语符合他的心意。”
简单说,自己懂道理是一回事,让别人明白则是另外一回事。不能因为自己懂道理,就认为别人一定会接受,而是要想办法用别人能够接受的方式,用别人能够听得懂的语言,把复杂的道理简单化,诱使别人接受。
因此,在韩非的文章中,出现了很多精彩的寓言故事。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宋国有位富人,因为下大雨冲坏了家里的墙壁。他儿子说:“如果不赶紧修好,恐怕会招致盗贼。”邻居家的老头也这么说。当天晚上果然被盗,丢失了很多钱财。这位富人称赞自己的儿子聪明,却怀疑盗贼是邻居老头引来的;从前郑武公想要讨伐胡人,便将女儿嫁给胡人首领。不久之后他问群臣:“我想对外用兵,打谁比较好?”大夫关其思说:“胡人可伐。”郑武公大怒,说:“胡人和郑人亲如兄弟,你却说可伐,是何居心?”便将他杀了。胡人首领听到这件事,大为感动,从此对郑国不加防备。郑国乘机发动袭击,夺取了胡人的土地。
韩非问:“这两个故事中,邻人老头和关其思说的话都是对的,他们都很有见识,可为什么他们的遭遇却是轻则被疑、重则被杀?”
答案是,对事物有认识不难,难就难在运用智慧去表达你的见解。
还有一个故事,卫国的大夫弥子瑕很受卫侯的宠爱。按卫国的法律,私自动用国君的马车,是要受刖刑的。有一次,弥子瑕的母亲生病,弥子瑕顾不上向卫侯请示,就驾了他的马车回家去了。卫侯知道后,称赞道:“这可真是孝子啊,为了回家看母亲居然敢冒刖刑之险。”又有一次,弥子瑕和卫侯在果园游玩,弥子瑕爬到树上摘了一颗桃子,咬了一口觉得很甜,就直接拿给卫侯吃。侍卫们大惊失色,卫侯却说:“弥子瑕真是爱我啊,好吃的东西顾不上自己吃,赶紧拿给我。”
后来弥子瑕年老色衰(原来是男宠),得罪了卫侯。卫侯便说:“这个人曾经盗用我的马车,给我吃他吃剩的桃子,该当何罪?”
韩非感叹说:“弥子瑕还是那个弥子瑕,他的行为并没有两样,当初受称赞后来却成了过失,是因为卫侯心里的爱憎发生了变化啊!所以,一个人受宠的时候,他的智谋都合乎君主的口味;一个人失宠的时候,他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罪证。”
可惜的是,以韩非的见识和文笔,仍然不能打动顽愚不化的韩桓惠王和韩安。倒是远在咸阳的嬴政看到后,立马被吸引过去了,惊为天人之作。
在秦国的压力下,韩安果然派韩非出使秦国。
嬴政带着一种见到偶像的兴奋接见了韩非,请教了很多关于帝王之术的问题。
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韩非和嬴政交谈了不到半天,便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秦王是他的伯乐。可是,韩非和李斯不同,韩非有着非常强烈的爱国心,将韩国的命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因此,当嬴政提出要他留在秦国做官的时候,他略带紧张地提到了另外一件事:大王能不能不进攻韩国?
嬴政爽朗地一笑:“先生所说的帝王之术,不就是用来统一天下的吗?先生心系韩国,寡人理解,不急着现在就做决定,先在咸阳住些日子再给答复。”
此后,嬴政多次召见韩非。对于嬴政提出的问题,韩非总是尽心尽力,一一作答,每次都让嬴政满意而归。唯独对于做官一事,韩非总是有所顾虑。
“我难道要为韩国的敌人服务吗?将来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时间一长,嬴政倒没什么,李斯心里开始发毛了。他担心的是大王如果重用韩非,我岂不是要靠边站了?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尤其当一个文人的饭碗受到威胁的时候,是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的。
有一天,嬴政和李斯聊起韩非的事,李斯便说道:“韩非是韩国的公子,如今大王要吞并天下诸侯,韩非必定会忠于韩国而不会替秦国效力,这也是人之常情。大王如果用不了他,就把他杀掉,以除后患。”
但凡人才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他人所用,这个道理没错。可是对于韩非,嬴政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他想了想,决定先把韩非下了大狱,关一段时间,看他能不能回心转意再说。
嬴政越是爱才,李斯越是担心。他暗中派人给韩非送去一壶毒酒,假传嬴政的旨意,令韩非自杀。韩非想找嬴政当面说个明白,但遭到拒绝。等到嬴政感觉到事情不对劲,赶紧派人去赦免韩非的时候,韩非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