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竹史与牛越佐武郎会面那天是三月二日星期五。当天空五号畅顺地驶入月台时,吉敷透过窗户张望,但没见到对方的踪影。他下车走上月台,走没几步,有人不知在何处叫着他的名字,转头一望,只见一名小个子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后面。
吉敷不由地放下手提袋跟他打招呼。这是个相貌非常普通的男人,跟其他北方人一样脸颊微微泛红。吉敷说一看就知道你是牛越兄了,牛越只是“哦,哦”地答应着。
“辛苦了吧?”两人并肩而行,牛越说道。
“不,昨晚在旅馆一宿,已经完全消除了旅途的疲劳。昨天我说了些放肆的话,请多多包涵。”
“不,我不觉得有什么放肆。”
“就是我说想在函馆休息的话。”
“啊,列车旅行很容易感觉疲惫,你想在函馆休息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呀,坐飞机就好啦。但我人在新泻,急着赶来,就只好坐火车了。”
两人并肩下了电扶梯。车站大厅豪华宽敞,墙壁染成象牙色,简直可以媲美机场的候机大厅。楼梯附近有大型书店,走过书店。就是餐厅和咖啡馆林立的小吃街。
“好宏伟的建筑物啊!”吉敷说道。
“是第一次到苫小牧吗?”
“是的,这是第一次。”吉敷对于北海道,只知道札幌及机场一带而已。
“不过,这地方除了能看到工厂的烟囱,好像没有其他东西了。啊,这家店怎么样?要不然就吃西餐吧,听说这里的西餐做得也不错。”牛越停步问道。两人正站在饮食街和料理店的布帘前。
“不,这里就可以了。我最喜欢吃日本料理。”
两人在最里面的包间就座,只叫了一瓶啤酒,先为初次见面干杯。然后在料理送来之前,就是聊聊家常。吉敷介绍了他与中村共事的情况后,牛越照例用慢吞吞的语调说起食物的话题。
“刚才你说喜欢日本料理,是哪方面的日本料理呢,吉敷君?”
吉敷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说:“说什么好呢?我喜欢吃拉面。”
“哦,这倒是出乎意料的答案,我以为你一定喜欢吃法国菜。看来你的饮食习惯相当平民化啊。”
“哈哈,我本来就是一介平民呀,我连法国菜的名字都搞不清楚。我在东京住的那条街就有很棒的拉面店。”
“是吗?北海道也是出产美味拉面的地方。”
“是呀,狸小路的拉面很有名。”
“札幌的拉面也很有名,你喜欢札幌的拉面吗?”
“当然喜欢了。”
“我很喜欢札幌这个地方,可是还没有爱上那里的拉面。”
“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算是本地人,也要向人请教哪里有好吃的拉面馆呢。”
“看来,我得好好学习了。”牛越语出惊人,并掏出警察手册准备记下拉面笔记。“现在记性差了,不做笔记,马上就忘。”
“啊……”
“那么,到目前为止你吃过最好的日本的拉面是……”
“哦,这倒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我只是个领低薪的刑警,不可能跑遍全日本品尝各地拉面。不过,即使是乡下地方,譬如在尾道,也能发现美味的拉面馆。而我生平吃过最美味的拉面,要算是松本的福克斯拉面。”
“福克斯拉面?哦……那是怎样的拉面呢?”
“类似札幌的味噌拉面,用的是高汤,味道一流。”
“啊,你说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关于拉面的话题终于告一段落。在对方没有特别提起的情况下,吉敷开始向牛越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议的事件,还顺便说了特地去越后拜访了死者家属,以及到现在为止的调查结果。
“原来如此。因为名叫九条千鹤子的被害者生母住在富川,所以你风尘仆仆来到北海道。嗯……真是一件诡异的案件,所以中村兄对这个案子也很感兴趣。”
料理送来了。牛越请吉敷用餐,自己也举起筷子。双方陷入沉思之中。似乎都在思考这件事。
饭后,两人走出餐馆,搭上开往富川、每站都停的慢车后,仍然保持着这种状态。牛越沉默不语,吉敷则一直眺望着窗外的风景。不过此时吉敷不再思考关于案件的事了。
刚进入三月的北海道,积雪比想象中要少,到处可见到未融的残雪。吉敷他们所坐位置的左侧窗外,是一大片摇曳着枯草的原野。草原逶迤连绵到极远处的森林边上。除了路灯孤零零地竖立着,再也见不到其他的建筑物了。右侧是海岸线,沙滩一直向前伸展,划出柔和的弧线,它与昨日见过的日本海海岸线截然不同。今川与越后寒川一带的海岸,可以见到奇岩怪石从海中突兀而起,白雪落在黑色的岩石表面,画出斑驳的图案,给人一种冷竣的印象。但位于更北的北海道海岸线,竟然不见雪花飞舞,春天似乎提前到来了,气温也不如想象中寒冷。
列车抵达了富川站。这车站与越后寒川以及今川站很像,很小,月台没有顶棚。离开小屋般的车站,来到车站前,这里也没有站前商店街和待客的出租车。与其他濒临日本海的小镇不同的是这里的空间相当广阔。
全无下雪的痕迹。车站旁边是用简单栅栏围住的广阔空地,杂乱地长着一人高的枯草。栅栏扶手和堆积在空地一隅的铁轨都生了锈。建筑物的壁板也星焦褐色,看上去非常陈旧。
站前广场不算宽阔,但在左方延伸着一条很宽的柏油马路。不过路上没有车辆。不仅没有车辆,也没有人影。午后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令人心情舒畅。不过。偶尔吹来的风还是凉飕飕的。风还刮起未铺柏油的站前广场上的灰尘。
吉敷的心头蓦然涌起怀旧的情绪。这正是自己儿时最熟悉的风景。小时候,仓敷车站和尾道车站的情景正是如此。如今新干线通车,铁路线变成了高架桥,地面全铺了水泥,那样的风景永远不可能再见了。可想不到北海道竟然还看得到。牛越率先向左边的宽阔马路走去。“这里没有出租车,经过车站的公车也很少,我们去那条马路搭公车吧。”
乘上公车,摇晃了约十分钟后便下了车。这里到处可见用镀锌薄铁皮益的简易房屋,只有铝制窗框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家家户户的白色外墙下半部都已沾满泥土,远看好像放牧的马群。
离开柏油车道,牛越慢慢走到像田间小路般的窄道上。不到一会儿,来到既像湿地又像园圃的地方。从它旁边穿行而过,前面可见到两三栋也用淡绿色薄铁皮盖的简易房子。
“就是这里!”牛越回头说道。
门口钉着名牌,但只写着“坛上”,没有名字。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说谎也要写上个男人的名字吧。不然的话,就证明她真的是一人独居。那么,私奔的传闻究竟是怎么回事?牛越一面敲玻璃门一面喊着,但没有回音。牛越随手推开玻璃门,然后对着微暗的室内喊道:“坛上大婶,我是打电话给你的警察。”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人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吉敷跟着牛越进入玄关。恍惚间闻到一股臭味。关上玻璃门后,室内光线变得很暗,于是吉敷又将玻璃门稍微打开。
不过,这女人的穿着打扮与一般的家庭主妇比起来,显得格外整洁,或许是曾在医院工作的关系吧。看她的容貌——鼻粱挺直,大眼睛——格外引人注目。她还化了妆,给人在东京街上经常看到的长年在娱乐场所工作的老年女人的形象。
“大婶,这位是从东京特地赶来看你的刑警先生,他有些事想问你。”
“我没有话要说。”女人冷冷地说了一句便转过头去,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吉敷想起今川的九条老人。两人都给人相同的印象。
“大婶,你不能这么说。刑警先生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这样实在太失礼了。”牛越温和地劝告她。
“我真的无可奉告。就算问我问题,我也不会回答。”
“如果是关于你女儿千鹤子小姐的事呢?”吉敷说道。
良江转过身,虽然不出声,但可以看到她的背部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我说的是九条千鹤子小姐,你认识这个人吗?”吉敷再一次问道。
良江仍然保持沉默,但没多久就转过头盯着吉敷。
“怎么啦?”她的喉头轻轻嘀咕了一声。这是询问的语气,看来她还不知道女儿的死讯。
“她死了!”吉敷用稍微粗暴的口气说道,“是被谋杀的。所以我才来这里调查。”
良江又慢慢地转过身去,背向吉敷。从良江的举止难以判断她的感情变化。吉敷只能猜测也许她对女儿的死无动于衷。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一会,良江终于有反应了。
“为什么?”女人问道。
“现在只知道她是被谋杀的。”吉敷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不知道她被杀的理由,所以才来调查。”
“她被谁杀了?”她继续背对着吉敷,却提出吉敷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对她说嫌疑犯是穿帆布面胶鞋的年轻男子,恐怕意义也不大。
“现在还不清楚。”
良江哼地发出蔑视刑警的声音,接着又长叹了一声。
“有什么线索的话,请务必告诉东京来的刑警先生。”牛越在旁边说道。
“嘿嘿……”从她的鼻孔里发出嘲笑声。历经人世间一切辛酸的女人,在她的脑中似乎只剩下乖僻和偏见了。
良江准备回到里屋,一旦让她进去,恐怕就很难再让她出来了。这女人本来就如此无礼,还是因为女儿死亡的冲击而失魂落魄,吉敷不得而知。这时,牛越突然脱鞋,飞一般地上前抓住良江的肩膀。或许,牛越觉得北海道人岂可在东京的刑警面前失礼。
“我看不下去了。”牛越愤怒地说道,“你实在太不像话啦。这位刑警先生为了你女儿的事远道而来。难道你不恨杀你女儿的凶手吗?”
良江口中念念有词,但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你们要我说,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良江这次说得比较清楚了,“我跟女儿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离开今川的家以后就一直没有见过面吗?”
“嗯,是的。”
“你在东京住过吗?”
“没有。”
“去过东京吗?”
“也没有。”
“没想过跟女儿千鹤子小姐一起住吗?”
“不想。”
“为什么?”
“为什么要我说理由呢?”良江的唇边又露出嘲讽的微笑。
“因为你被赶出今川的家,千鹤子为你感到不平所以才会离开那个家的,对不对?”
良江无言以对。牛越走到吉敷身边,凑近他的耳朵说道:“听说这位老女人直至两三年前还跟一位老男人在这里同居,或许是因为这样,女儿才没有叫母亲去东京同住。”
“啊!是吗?”吉敷小声回应道,“是怎样的男人呢?”
“这个嘛。还没查清楚,听说是个酒鬼,无所事事的家伙。喂,老太太,听说有个男人曾经在这里跟你同居,那是谁?现在在哪里?做什么事?”
“哦,有这回事吗?我都忘啦。”
“唉,真是不可爱。”牛越说道,“我再问你。你是怎么嫁到越后的九条家的?”
“通过相亲。”
“介绍人是谁?”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早就忘记啦。”
“为什么离婚?”
“外地来的女人嘛,看不顺眼就丢开啦。”
“是吗?”牛越说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九条家的事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良江的语气强硬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刚从今川来到这里,在越后那边听到传闻,说你和一个年轻男人私奔了。”
吉敷说完,良江狠狠地盯着吉敷。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这回事?”
“你看我会做这种事吗?”
“是谣言吗?”
“当然。那是天大的谣言!”
“可是,两三年前还在这里跟你同居的那个男人,不就是越后时代跟你私奔的男人吗?”
良江又露出嘲讽的笑容,说道:“不对!在这里住过的男人是叫津田修士的木匠,札幌人,跟越后毫无关系。”
“从越后回到这里之后才认识的吗?”
“是的。”
“在哪里认识的?”牛越问道。
“医院。他因为喝醉酒入院。他戒酒以后就跟我住在一起。”
“现在怎么啦?”
“他走掉了。我不清楚他的事情。”看样子不像是说谎。
“千鹤子小姐好像是双胞胎吧?”吉敷转移了话题。
良江默默地点点头。
“千鹤子小姐是双胞胎之一,那么另一个双胞胎现在在哪里?”吉敷虚张声势地问道。
良江抬起头,露出诧异的目光。看样子不像在做戏。“你说什么?另一个生下来就死啦。”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啊。”
吉敷陷入迷茫,然后简单地说明这件案子。“九条千鹤子小姐在今年一月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左右被人谋杀。然而在一个半小时之后从东京发车的特快列车上,直到隔天上午十一点为止,有许多人见到千鹤子小姐。对于这起离奇的案件。只能认为是双胞胎中的另一人到现在还活着而且配合演出,不然难以解释。”
“这一定是幽灵。”良江说道。
吉敷只能苦笑,心想这老女人倒是一流的挖苦高手。但是看看她的表情,却又显得这句话是真的经过深思熟虑。
“就跟前面的田畠家一样。那孩子从小就敢想敢做,喜欢钻牛角尖。她决定要做的事情,就算死了也会去做。”良江喃喃说道。吉敷的话似乎打动了良江的某条心弦,使她大发感慨。
“那么,关于杀害千鹤子小姐的凶手,你有线索吗?”牛越在旁边问道。
良江神情恍惚,似乎听不到牛越的问题。牛越再问一次,她霍地抬头,大声说道:“我没有理由知道啊。因为我完全不清楚那孩子与哪些人交往。”说完后她继续保持沉默。但没多久,她就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不过,杀人者会有报应的。那孩子一定会报仇。她从小就是这样的。”
从良江家出来后,两人又跟附近的人家打听消息。根据邻居的说法,与良江同居过一段时同的男人,的确是出身札幌、名叫津田修士的木匠。知道这个人的相貌举止后,确定此人从未在越后等地生活过。如此看来,良江说她从越后回来之后在医院认识了这个男人的话不是说谎了。
“那个老女人刚才在说什么呀?”在回程的路上吉敷问道。
“嗯……你指的是什么?”
“当我提到应该已经被杀死的千鹤子在蓝色列车上出现时,她不是说跟前面的田畠家一样吗?”
“啊!”
“这是怎么回事呢?”
“说起来,这地方有点怪。大概是去年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前面的村子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田畠家的孩子因为交通事故而死亡。在这年轻人的葬礼上,照例要拍摄死者的遗照。第一张拍摄的遗照是普通的五分头。但五分钟后拍摄的另一张遗照,不知怎么搞的,死者头上戴了毛线帽。”
“你说什么?是同一个死者的遗照吗?”
“当然啦。两张照片都是由富川街上的照相馆派人拍的,非常专业。事实上,死者并没有戴毛线帽。”
“这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吧。听说东京的电视台和报社记者纷纷赶来,当时还引起很大的轰动呢。”
“没有查出原因吗?”
“不同人有不同的解释。有人说灯罩正好挡住额头,所以拍出这样的照片;又有人说遗照放入相框后因为玻璃反射的关系;等等……众说纷纭,最终也没有结论。不过,听说死去的年轻人生前很喜欢戴毛线帽,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传闻。”
“嗯,牛越君见过这张遗照吗?”
“实物没见过,但看过登在杂志上的照片。”
“看起来像灯罩吗?”
“不,照片很清晰。死者头上戴着毛线帽。”
“两张遗照同时刊登在杂志上吗?”
“是的,无帽的遗照和戴毛线帽的遗照。”
毛线帽?毛线?吉敷思考着。他根本不相信这个传闻。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动了他的心弦。“啊,是毛线。毛线?毛线?”吉敷口中反复念着这个词。为什么毛线和毛线帽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