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峰失声笑了:“你想问我那天听到大鱼大肉想起了什么,对吗?”
木兰使劲儿点了点头:“对,还有,我记得你原来说孔彬是最后一次进屋发现许国胜死的,怎么后来又变成第二次进屋发现人死了?这样,嫌疑人不就完全变了是吗?”
“对,”郭小峰手指轻轻点了点油腻腻的桌子,“其实我最后已经断定凶手是钱老太太,但就是这点绕不过去,按照孔彬最初的交代,只有周淑文和戴亚丽有作案时间,而钱老太太其中只出去了大约半分或一分钟,决没有时间干完这么多事,把我难住了,但我又觉得自己的判断不错,而且,总隐隐感觉有一个漏洞在里面,却想不起来,恰巧你提到了大鱼大肉……”
他看着小秦又笑了一声:“而这个名词还有个典故,有一次我们吃草吃得眼睛发绿的小秦羡慕的说过:死者很胖,生前肯定是大鱼大肉而且没有人管。然后,当你说到了大鱼大肉时,我突然想起死者很胖的事实,而胖子们的生理特点之一就是睡着后几乎个个都打呼噜。这点戴亚丽也曾无意间证实过。确切地说——是死者睡觉鼾声很大——以至于她都睡不好。但我突然想起孔彬形容第二次进卧室的情景时,用了‘很安静’这个词。这很可能意味着许国胜那时已经死了,因为根据我们的交谈,发现孔彬的注意力很多集中在东西,而不是人的特征,很可能忽略了死者的状态,把死亡当睡眠了。”
“这说明了等于嫌疑人完全变了?”木兰忍不住打断问,她又开始不知不觉像鹅一样伸着脖子。
“当然。”郭小峰悠然地说,“这样一切都简单了,如果如我推断,就可以铁定证明凶手是钱老太太,因为那两次之间只有钱老太太进出过,而且时间都不短,那么,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释的通了,钱老太太最后出去那一次,就是去给死者面上糊纸呢,这几乎不需要太多时间。所以当时我很着急的要找到孔彬落实这一点。”
“结果果然如此?”
“是,而且巧得是,孔彬那天下午也确实回想起了这一点。他过后告诉我们,第二次进去的时候,死者脸朝里躺着,他一心惦记着看能不能偷点儿什么,所以根本没多想。在后来的叙述中他开始意识到有些不对,就在那个下午他终于想起问题所在。可惜他贪心作怪,没有及时通知我们,反而透露给约好前来的周淑文,想趁机再诈些钱,过后再告诉我们。结果最后是自食恶果,所以说,孔彬的倒霉不仅是你我的问题,他本身也有错。”
“噢——哦——喔——”木兰一波三折地点点头,然后依然有些不解地问,“那钱老太太为什么那么麻烦呢?反正放纸也不过为嫁祸于人,一次完成不好吗?多进一次死者卧室不就多一次被发现的风险吗?难道她最后才拿到戴亚丽的手帕纸?”
“当然不是,钱老太太有钱老太太的打算。第一,她希望每次离开餐厅的时间短些,这样,嫌疑也小些;第二,尸体发现的越晚,她越安全,因为整个晚餐过程中,人们肯定要离开餐厅上厕所,这样嫌疑面就扩大了;第三,她也不能保证中间有谁会偷偷进到卧室,一旦看到纸在脸上,一定会认为死者死了——至少要察看一番——万一叫嚷起来,一追查,只有她有做案时间,那岂不是白用了心思?而她选择闷死死者后,把他推成脸朝墙躺着的状态,外人进屋很难一下子发现,事实证明,她赌对了。你看孔彬当时就没发现;第四,这是她交代的,给死者脸上糊纸,除了嫁祸戴亚丽,还起到提醒作用,因为她担心女儿最后进屋时没发现许国胜已经死了,还当睡着了,因为周淑文是个懒洋洋,不操心的人。你看,”郭小峰停了下来,拿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她是不是比你想的周到?”
“确实!”木兰长舒一口气,把又伸出去的脖子缩了回来,左右扭了扭,舒展一下,然后有些冷笑地说,“不过,钱老太太小看她女儿了,像你说的,周淑文不乏洞察力,果然是她发现自己妈妈就是凶手。”
郭小峰摇摇头:“钱老太太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周淑文的洞察力表现在揣测对方的心理——这也是唯一能不受她母亲控制和察觉的领域的方面,而在生活其他方面的能力,包括观察生活中的表象——其实都很差。如果只是随便一看,周淑文确实可能当死者是睡着了。”
木兰翻着眼睛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倒也是,”她又抬手揉揉自己刚才伸得发酸的后脖颈,接着问:“那周淑文是怎么发现她妈妈就是凶手的?”
“这个吗,”郭小峰说,脸上带着不太确定的推测表情,“我猜是长期和某人生活在一起,就会对对方身上极细微的变化敏感。据周淑文交代,就是从我们从她家拿走工资袋的时候,她发现过后得知此事的钱老太太异常紧张起来,我猜钱老太太是不知道到底有什么证据被我们发现了。也因为紧张猜疑,行为就开始有些失控,周淑文很快发现了这一点,而且,白天还好,钱老太太晚上就不断地做恶梦,一次还说出了梦话,周淑文一向失眠,听到了,这才明白凶手是谁。”
“噢,原来如此!”木兰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然后,她慢慢地伸展开胳膊,仰着头向后调剂的仰了仰,坚持了大约一分钟,她又慢慢的坐正了,脸上却又恢复了困惑的表情。
“怎么啦?”郭小峰扫她一眼,敏锐地问:“还有什么不明白?”
“钱老太太为什么要杀掉许国胜?我想不通她的动机。”木兰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桌上的铁钎子,一边不可思议地自问:“如果她老脑筋,那就让女儿熬呗;如果看不过,就让女儿离婚,反正横竖都是她们娘俩过。为什么要杀人呢?她这把年纪难道不明白杀人的后果吗?”
“咚”的一声,使正专心致志的木兰吓了一跳,转脸看到斜对面的小秦正把啤酒狠狠往桌上一墩,一脸恨恨的表情:“这也是我一直想不到的,”小秦愤愤地说,“因此才没有怀疑她。”
“哦,”郭小峰语意不明地沉吟一会儿,良久,握着啤酒杯淡淡地回答:“原因那天你们应该听到了,她说看不过死者欺负自己的女儿,所以要替女儿出气。”
“可这说不通!”木兰扬起眉毛,一脸断然不信的否定模样,“周淑文并没有希望杀掉许国胜,怎么能说是替女儿出气呢?”
“就是嘛!”小秦心有同感看着木兰,也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但后来听这个老太婆的交代,确实是这么老泪纵横地解释的,看起来也不像假的,我,我真是发现人性是多么奇特,母爱博大的都有些古怪了。”
郭小峰慢慢地看着他们,半晌轻轻地开口说:“我年轻的时候,有一句话叫‘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不要急着反驳,这句话如果证明喜马拉雅山不存在,大概都会荒诞的可笑;但如果用于寻找自我安慰的理由,啊,我相信,那简直是谦虚极了,对于善于自我美化的人来说,一遍就足够心安理得了。钱老太太的真实心理我们大概永远也难知道了,恕我直言,大概她自己也未必反思,可能至死都理直气壮地认定自己是出于为了女儿的幸福,是高尚、牺牲的动机。”
木兰不再笑了,静静地看着郭小峰,带着一点点少见的洞悉眼神轻轻问:“但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早早的怀疑了她。”
“当然!”郭小峰沉思地说,“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给你们讲的电影故事吗?我说了,我讲的就是我认为的犯罪心理动机,人,很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可以是因为爱,仰慕,就像电影中的Justin;也可以是因为其他原因,比如……”
他没有说完,然后冲着夏日高远的夜空微微扬起脸,带着一点点思索和回忆的轻柔语气说道:“我是个父亲,我还很清楚的记得,在我女儿小的时候,每次不小心跌倒时,我看到后比她还疼的感觉,我宁愿是我摔,那是爱!但我也记得,当女儿长大一些后,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她做这做那时的心态,我爱她吗?仿佛也爱!但绝对是有条件的,要女儿满足我的心愿,实现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女儿,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我的工具,这是真的,因为那时女儿任何和我背道而弛的思想和独立都会惹怒我——无论她的想法正确与否,她自己期待得到什么,我只会痛骂她‘不听话’,甚至打她,直到她够‘听话’。‘听话’……”
郭小峰突然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听话’,多么传神的一个词!”
郭小峰没有放任自己的感慨,静静地看着两张聚精会神的面孔,声调突然变得干脆和冷淡了:“够‘听话’之后,我才会开心,因为女儿已经变成了我的一部分,不过不是头脑,而是肢体,可以满足我的心愿和理想,自如使用的肢体或者叫工具!人们,或者主要是中国人,大概因为艰苦的生活状态,养育儿女特别不易吧,所以更讲究孝顺父母,感动之下,人们愿意把父母的一切行为都称之为‘爱’!我想,一团和气时,怎么想也无所谓,我不想煞风景;可是,面对谋杀时,恐怕必须站在另一个角度来看,钱老太太和女儿的关系早已不是我们认为正常的母女关系了,她完全沉醉在对女儿生活的控制中,想想和她的谈话,她最得意和骄傲的谈话就是证明自己对女儿人生指导的无限正确,远见卓识!而家务和年龄使她后来得不到任何反面的意见和舆论,这足以使多数人不知不觉间变得狂妄、偏执和沾沾自喜了。而控制也会不知不觉移情,好比车手深爱自己的赛车,将军爱上自己的战马。而如果是不可替代的工具,也许更加爱,爱到依赖,不能放手,甚至让你变成被控制的那个人。周淑文就是钱老太太唯一的工具,她越听话,钱老太太就会越依赖这工具。我不能确定是什么因素,也许就是那位老教师刘树芬所说的,很不幸,钱老太太的一生,除了养育女儿,一片空白,她的能力、欲望和名声全部通过养育女儿得以实现,这是她唯一的价值和骄傲所在,渐渐地也变成了她的精神寄托,因为从中她能得到无尽的乐趣:除了价值感,好名声,皇帝般的权威,最重要的,隐秘中她还得到一种生活的参与感,她不仅是控制——不,其实是一种替代,替代女儿在生活。结果是,她甚至更关心女儿生活的方向和成败,但这不是爱,因为她早已忽略了女儿自己的感受,而是评判自己的体面、眼光和能力!通过你的采访,木兰,通过我们共同的了解,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她们家,周淑文和许国胜的问题,已经渐渐转化成钱老太太和许国胜的博弈……”
郭小峰又转头看向小秦:“我曾说过,你的判断很准确,你对周淑文杀人的心理分析直接套到钱老太太身上就行了。而且,在她常年控制并且希望永远控制的女儿面前,尤其会觉得她的面子是最值得捍卫的东西,代表着神圣、尊严和继续控制下去的资格。但是,她的英明显然要毁到许国胜的手里了,钱老太太多年来的一再屈从、敷衍和让步都没有得到期待的结果。案发前几天,许国胜极大的羞辱了周淑文,但受伤害的却是钱老太太,因为女儿的一切都是她包办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呐!最激怒的还有王兴梁的好心通告——许国胜铁定要离婚,目前仅仅是缓兵之计,为的是一分钱也不给她们母女!这就是又一重羞辱,并且,不止于此,她还感觉太吃亏了!她从来不白白付出,哪怕对自己的女儿,为他许国胜服务了这么多年,现在居然要耍她?!她咽不下这口气!”
他又看向木兰。
“与此同时,如果许国胜阴谋得逞,女儿就会在后半生不断暗示给她,今日的结果,都是她当初安排的错!这不是我乱猜,因为周淑文曾明白的告诉过你——不离婚会令她有力量!我认为周淑文——作为她人生状态的一种调剂,早就通过利用种种手段,把妈妈安排的事情搞糟,比如拒绝和许国胜和好,拒绝再次怀孕等等,以让一向自以为无比正确的妈妈难堪为乐。就像钱老太太一向对女儿做的那样。这件事就更大了,如果出现了这种结局,钱老太太再也不能自圆其说,因为连最底线的形式完整也维系不了了,几种因素交织之下,于是——”
他做了个用手捂死人的动作:“设计了这个最符合钱老太太特征的——阴柔而精明——谋杀手法做为报复!”
“说到这儿,”小秦迟疑地开口说,“精明我觉得不希罕,因为在家里钱老太太掌管一切,因而干事利落有手段,至于阴柔——”
“啊,钱老太太是最有理由阴柔的。”木兰突然抢着回答,“她一直都没有值得羡慕的经济和社会地位,还记得我的采访吗?想想那些介绍,钱老太太得到的一直是轻蔑和忽视,即使是羡慕,也混合着轻蔑。”
郭小峰感慨地点点头。
小秦摸摸脑袋:“看来你已经毫无疑问了,木兰。”
“不!”木兰立刻大声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