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寺。
偏殿内。一口金丝楠棺木架在几张长凳上。景琦、胡总管、小胡、敬业、听差在看棺木。景琦看了看棺木内，挥了一下手，小胡和两个小和尚轻轻将棺盖合上。
胡总管对小胡：quot;认识吗？这寿材是金丝楠木，还是光绪三十二年我去定做的，七老爷亲自选的材。quot;
quot;一晃儿二十多年了。quot;景琦感慨道，和众人走出偏殿。
景琦下台阶走向寺门时，有意快走了几步，回身把敬业叫到身边：quot;你越来越出息了，弄个老鸨子堵咱家门口要妓债，丢人不丢人？！quot;
敬业惶恐地：quot;我没想到她来这一手！quot;
quot;世上有两种债欠不得！一是赌债，二是妓债！欠了赌债，输了人品；欠了妓债，失了德行！……quot;
景琦站住了，蔑视地望着敬业：quot;你是赌钱叫人家扣了，嫖娼叫人家堵着门儿找爸爸要钱，你这德行散大了！我看你活着都多余！quot;说完，景琦转身大步向寺门外走去。
敬业忙跟上：quot;我不是没钱吗！有钱我也不欠着。quot;
景琦边走边呵斥：quot;没钱就别嫖别赌！quot;
天寿寺外胡同里。
景琦和胡总管边走边说。
景琦商量道：quot;胡爷，咱们再去棚铺关照一下！都弄明白了吗？quot;
胡总管：quot;明白了，明白了！quot;
忽然，胡同口拐进了一辆福特小汽车，在一家小红漆门前停下，一个打扮入时的妖艳女人下了汽车去敲门……
quot;嗬，小姐够妖的！quot;
景琦等人向前走，好奇地望着这一幕。景琦看着福特车，不禁问：quot;咱那辆车卖给谁了？quot;
胡总管道：quot;不知道。是王总管卖的。quot;
景琦等人快走到汽车前时，那妖艳女人进了红漆门，门又关上了。
景琦扫了一眼车牌子，到了司机身旁，问道：quot;请问这是谁家的车？quot;
司机：quot;王老爷！quot;
景琦：quot;哪个王老爷？quot;
司机：quot;王喜光王老爷都不知道？白家的大总管啊！quot;
景琦等人一愣，胡总管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景琦抬手制止，继续问司机：quot;刚进门儿那位小姐是他什么人？quot;
司机：quot;王老爷的姨太太！quot;
景琦等人面面相觑，愈发惊诧。景琦又问：quot;王老爷在家吗？quot;
司机：quot;不在！在三星舞厅跳舞呢，我等会儿去接他。怎么？你们找他老人家有事儿？quot;
quot;没事儿没事儿！随便问问。quot;景琦说完大步朝前走去，众人忙跟上。景椅虑着脸边走边吩咐：quot;留个人在这儿，王喜光一回来，立马叫他来见我！quot;
胡总管拉住仆人甲吩咐：quot;你留下，守在这儿别动！这下可有热闹了。quot;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
景琦坐在太师椅上低着头抽烟袋，忽然抬头，目光严厉地望着。
门里门外站了一片人，仆人、厨子、老妈子、丫头、听差，诚惶诚恐地望着景琦。大家沉默着。突然景琦抬起头，大声吼着：quot;说呀！谁要不说，叫我查出来，就给我滚！quot;
仆人乙壮着胆子说：quot;您这是才知道，其实我们早知道了，他不光这一个姨太太，他三个外宅呢，还有俩呢！quot;
仆人丙：quot;有一回我在蒋家胡同撞上了，过后他打了我个半死儿，说我要说出去，叫我下大狱！quot;
账房先生：quot;我两回请您查查盖花园的账，您都说没工夫……quot;
景琦仍吧略吧略抽着烟，面无表情，两眼望着地，仔细听着众人申诉。
账房先生继续适：quot;……您还说，不管那闲事儿！我就是想让您看看他黑了多少银子……还有盖那个小学校，连一半儿的钱都用不了！quot;
丫头甲：quot;就前几天，窑子里老鸨子要的钱，他也分了一半儿！quot;
仆人丙：quot;他还扣着我们仨月的工钱不发，拿去放印子钱！quot;
景琦抬起头，已是满面怒容。
仆人：quot;大爷做的好事，都是他教唆的！quot;
景琦：quot;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啊？为什么不说？！quot;
男男女女七嘴八舌：quot;谁敢说呀！quot;quot;我们这饭碗还要不要了！quot;quot;今儿您不问，我们永远也不敢说！quot;quot;大伙儿管他叫活阎王、骗驴！quot;……
景琦把烟袋在大铜孟上磕得quot;当当quot;山响。人们都不说话了，紧张地望着……
天寿寺胡同。
福特车开来，停在小红漆门口。王喜光下了车，油头粉面，西装革履。他刚要上台阶敲门，仆人甲匆忙走了过来：quot;王总管，七老爷叫您立马儿回去呐！quot;
王喜光一愣：quot;什么事儿啊！quot;
仆人甲：quot;说有要紧的事儿！quot;
王喜光应着：quot;嗯，等我换了衣裳！quot;刚一转身忽觉不对，诧异地：quot;哎，你怎么上这儿来找我？谁告诉你的我在这儿？quot;
仆人甲：quot;哎哟，刚才七老爷来看寿材，他全知道了！quot;
王喜光慌了：quot;都知道什么了？啊，知道什么了？quot;
仆人甲：quot;别问了，快走吧！quot;
王喜光慌张地：quot;我得换身衣裳啊，我这扮相？……quot;王喜光手足无措，甚是惶恐。
仆人甲：quot;来不及了！等了半天了，七老爷发了火儿了！quot;
王喜光顺手从车中抓出一件大褂儿，套在西装外面，边穿边走，仍问：quot;到底都知道什么了？怎么会……quot;二人朝胡同口跑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
仆人甲喊着跑进了屋：quot;王总管来了，王总管来了！quot;人们让开一条路，王喜光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惊慌地望着暴椅和周围的人气喘吁吁地站住了。不待他开口，景琦突然起身离开椅子，快步上前给他打了个千儿：quot;王老爷好！给王老爷请安！quot;
王喜光大惊失色：quot;您这是干什么？七老爷！这我可担不起呀！……quot;
一瞬间，王喜光知道完了，慢慢回头，阴森森地望着站了一地的仆人们。仆人们都惊慌地低下头。
景琦：quot;嘿！瞎蜇摸什么你？！大热的天儿，你穿这么些干什么？
瞧这大褂穿得这窝囊，脱下来我瞧瞧！quot;
王喜光：quot;七老爷！我这不是着急忙活的……quot;
景琦厉声地：quot;脱！quot;
王喜光慢腾腾地脱了大褂，露出西服，汗水顺着脸往下淌。景暗围着王喜光绕着圈儿上下打量，王喜光惊慌地低下头，眼珠跟着景琦的脚步转。
景琦嘲弄道：quot;王老爷活得够累的，天天上舞厅跳舞还得扮上，回到我这儿来还得换行头。大伙儿上眼嘿！瞧瞧这位西服革履的王老爷！您这是发了大财了？哪儿恭喜呀您呐！quot;
王喜光突然给景琦跪下了，乞求地：quot;七老爷，饶了我吧！七老爷！quot;
景琦：quot;我凭什么饶你？！quot;
王喜光十分诚恳地：quot;我是黑了不少钱，可我对七老爷忠心无二！quot;
景琦：quot;黑了我那么多钱，你还忠心无二？我早说过，缺钱花跟我要，我能不给你吗！我最恨偷！饶黑了我的钱，还骂我白景琦是傻王八蛋！quot;
王喜光：quot;没有！没有！我从来没忘过七老爷的恩典！quot;
景琦：quot;你搂着娘儿们睡觉的时候，你还记得我的恩典？！……你他妈连鸡巴都没有，居然娶了三房姨太太！quot;
仆人们都忍不住笑了，丫头、老妈子部扭过脸儿捂住嘴笑。
景琦：quot;王老爷！我妈一再教训我，待下人要宽厚。今儿我也不打你，你黑了我多少钱，我也不要了。quot;景琦仍然围着王喜光边走边说：quot;今儿我就想弄明白一件事！你到底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你脱了裤子叫我瞧瞧！quot;人们一听立即骚动起来，惊奇地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王喜光惊慌地：quot;七老爷！我娶姨太太，那不就是聋子耳朵，摆设吗！quot;
景琦皱眉头看着王喜光：quot;你脱不脱？！咱们当着大伙儿验明正身，你要是假太监，凭着你长的那家伙儿，我就饶了你！人家那姑娘也不白跟了你！你要是真太监，我就把你赶出去，你不是拿人家姑娘开涮吗！quot;
仆人们精神振奋，瞪直眼睛看着。
王喜光吓懵了，愣着愣着，忽然磕起了响头：quot;七老爷，饶了我，我不就是图个新鲜吗！给我留点儿面子，七老爷！quot;
景琦：quot;你不脱是不是？！quot;
quot;七老爷，对你的忠心，我对天可鉴！我是个奴才！奴才知罪了！quot;王喜光邦邦地连磕响头，脑门上渗出了血，一片黑紫。
quot;不脱？！quot;景琦毫不理会他可怜相，突然大喝一声：quot;来人！quot;
仆人们炸雷似的轰鸣：quot;啊！quot;有几个人忙挤上前来。
景琦慢慢坐到椅子上，淡淡地说了一句：quot;把他的裤子给我扒了！quot;
四五个人冲上前，不由分说将王喜光按在地上。王喜光挣扎着大叫：quot;别扒！别扒！七老爷！饶了我吧！quot;
景琦低头抽上了烟。周围的人们紧张又兴奋地望着，只见动手的仆人两个按住王喜光，终于扒下王喜光的裤子，露出了雪白的屁股。
围观的女人们跑的跑，扭头捂脸的捂脸；有个丫头看直了眼。一旁的小胡见状：quot;嘿！你看什么呐！quot;丫头猛醒，忙捂住脸跑了。
仆人己直起身：quot;回七老爷，他下边儿没有！quot;
景琦将烟袋又在铜盂上磕得quot;当当quot;响：quot;给我赶出去！quot;
几个仆人将王喜光拉起，连推带搡弄出了屋。王喜光大叫：quot;裤子！裤子！我的裤子！quot;一仆人将裤子扔出，王喜光用裤子裹住下身狼狈地跑了。
景琦叫道：quot;小胡！quot;小胡应声上前：quot;我在这儿呐！quot;
景琦：quot;打今儿起，你就是新宅的总管！quot;
老宅上房院。
院里。站满了人，却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音，都在不住地擦汗。
敬功、敬业、雅萍、瑞摘、月玲、香伶、玉停、占元、占先、香秀、玉芬、黄春、黄立、胡总管、小胡、佳莉、翠姑、敬生都在。
北屋卧室，白文氏躺在床上已奄奄一息。槐花站在一旁。
景怡、景价、景双、景陆、景武围了一圈儿，站在床前，注视着弥留之际的白文氏。
白文氏张了张嘴要说话，槐花近前仔细倾听，仍听不清。景怡等见状，全都探着身子听，景府忙走上前，将耳朵凑近白文氏的嘴，歪着头道：quot;妈，您说，我听着呢！quot;
白文氏的嘴又动了动。景怡忙问：quot;说什么？quot;
景琦摇了摇头，摆摆手，大家轻轻退出。景椅刚走出门口，槐花叫着：quot;七老爷！老太太要说话！quot;
景琦等忙又回到床前，景琦再次俯身听：quot;妈，我听着呢！quot;
白文氏鼓起了最后的力气，艰难地：quot;我……我走了以后……不许……不许……quot;
景琦：quot;不许什么？您说！quot;
quot;不许……不许杨九红戴孝！quot;白文氏长出了一口气。
quot;知道了！quot;景琦起身向外走。景怡跟在后面问：quot;说什么……不许什么？quot;
景琦有些不情愿地说道：quot;不许杨九红戴孝！quot;
景怡愣住，诧异地喃喃道：quot;怎么想起这么一句？！quot;
正在这时，槐花大叫：quot;七老爷！不好！quot;景琦猛回头，白文氏脑袋一沉，死去了。
景琦忙跪到了地上，景琦等也都跪下了，顿时哭声大作……哭声蔓延开去，院子里哭叫一片：quot;妈！quot;quot;奶奶！quot;
quot;二老太太！quot;quot;二婶quot;……
白文氏仰卧床上，脸色安详。
老宅。
门口搭起了丧事牌楼，影壁上全控了白，穿着孝服的人进进出出。一队和尚鱼贯而人。
景琦一身重孝，在穿孝的小胡、仆人们簇拥下走进大门。
敞厅院，香秀正在给小叭狗quot;大项子quot;穿孝衣。人们穿梭往来，搬着丧事用的东西。
敞厅中，人们在布置灵堂，棺木摆在正中，几个人将白文氏的一张巨幅照片挂在灵堂的正中上方。
新宅。
门口搭起了丧事的牌楼，白布遮住了影壁上的红字。
二厅垂花门全都用白布白花罩了起来。
厨房院的屏门也挂上了白布围子，院里搭了白棚，一仆人正给大狼狗穿孝衣。
上房院，各屋门口也挂上了白布白花，院内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紧闭房门的西厢房没有挂孝，甚是显眼。
西厢房卧室。
九红一人坐在床沿上发呆，一动不动。地下一片狼藉，打翻的碎盘、碎碗、饭、莱到处都是。
九红木然地坐着。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九红做的一套孝服，孝衣、孝帽、孝带子、孝鞋。
红花在门口蹲着，正在给波斯猫穿孝服。九红扭头望着床上的孝服，看着看着，突然拿起孝服用力地撕扯，一条条地撕下来往地下扔。
红花吓得忙抱着猫站了起来，惊讶地望着不知所措。
九红发狠地用手撕，用牙咬，将孝服撕得粉碎。很快满屋一地碎布条子。
九红没了力气，撕不动了，又抄起剪子铰，发泄着满腔屈辱、愤恨。红花无奈而又同情地望着她。
看着满地的白布碎片，九红又一动不动地发起呆来，微微喘息着。
波斯猫穿着孝走来，向九红quot;瞄瞄quot;地叫着。
老宅。
门前胡同里。涌动看望不到头的白花花的送葬队伍。三四十项挂着白布的蓝轿子，一顺儿排开。长长的丧仪执事队伍，送葬的人们拿着伞、扇、雪柳、纸活、挽匾；丧仪乐队中、西两列排在其中。
敞厅内。白文氏的遗像被请了下来，几十个人在起灵抬棺木。
院子里挂满了挽联，挽幛。景琦打幡儿，敬业捧着盆儿，敬功抱着罐儿，玉婷站在一旁捂着脸悲痛地哭着，小胡和玉芬匆匆跑到景琦前。
玉芬着急地：quot;老七，春儿的身子骨实在不行，就别叫她去了！quot;
景琦：quot;她是二房的长媳，她不去像话吗？quot;
quot;她一步道儿都走不了！quot;
quot;坐轿，不用她走！quot;
quot;你讲不讲理，这么热的天儿！她躺到屋里都喘不上气儿来！quot;
quot;这是讲理的时候吗？还有点儿孝心没有？！quot;
玉芬急了：quot;就你孝！别人都是狠心狗肺！quot;
景琦：quot;好好好！你去问她自己，叫她自己瞧着办！quot;
玉芬：quot;我问她？她敢说不去吗！quot;
景琦：quot;那还废什么话呀！quot;
执事大喊：quot;起灵--quot;景琦等忙站好，玉芬摇头叹气地匆忙走了。
三十二人起杠，抬棺木出了灵堂。
景琦等缓缓地后退，直退出大门到了街当中，再冲着大门口跪下迎灵……
新宅。
门道中，三个老妈子抬着黄春匆匆走过，玉芬忙前跑后地照应着：quot;春儿，行吗！quot;
黄春无力地：quot;行……我去……我得去！quot;
门口。一乘小轿前倾，几个人七手八脚将黄春塞人轿中，正要走时，雅萍一头白发痴呆呆走了出来。玉芬忙迎上前扶住她：quot;老姑奶奶，您就别去了！quot;
雅萍两眼发直，喃喃地：quot;老太太，老太太，我跟了你去……老太太广玉芬只好扶雅萍上了另一乘小轿：quot;这可怎么好！这么热的天儿，好人也受不了啊！quot;
老宅门前。
景琦跪在地上高高举起盆儿，用力摔下去。
盆儿摔在包了红纸的两块青砖上，啪地粉碎，顿时哭声大作一片哀嚎。
景琦执幡在前引路，棺木启行，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
哀乐高奏，纸钱飞扬，杠头儿吆喝着，送葬队伍缓行，拐进一条街道时，一老翁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上前来向棺木跪了下去。老翁抬起头，这是老态龙钟的朱顺。
景琦执幡前行。才出街口，小胡跑过来：quot;七老爷，前边儿是孟府的路祭棚。quot;
孟府路祭棚。高燃白烛。景琦叩拜……
景琦执幡通过另一条街道时，小胡又来报：quot;前边儿是药行公会的路祭棚。quot;走不多远，景琦又进棚跪拜……
离开药行公会路祭棚的街道，穿过一条横街，刚进胡同，小胡回来道：quot;七老爷，前边儿是关府的路祭棚。quot;
景琦一愣：quot;关姑老爷家？quot;
小胡：quot;关静山没来，他儿子关佑年代祭。quot;
景琦：quot;难得难得！快叫香伶请雅萍姑奶奶过来！quot;小胡应声跑去。
香伶得信儿，逆着人流跑到雅萍轿前：quot;快靠边儿停下！quot;抬轿的早浑身让汗湿透了，忙靠了路边落轿。香伶打开轿帘，叫：quot;妈，咱家的路祭棚，请您过去呢！quot;
雅萍斜倚在轿里已经死了。
香伶大惊：quot;妈--景请执幡继续前行。小胡报：quot;前面儿是执政府的路祭棚。quot;说话间到了。只见这祭棚甚是排场，供品丰盛，且有警卫站岗。景琦上前跪拜……
西直门门脸儿。
折腾大半天的送葬队伍终于停住了。人们筋疲力尽，都往墙根儿阴凉地方躲，坐得满地都是。
小胡大叫：quot;本家儿的换车。客人们请回啦，本家儿多谢啦--quot;
玉芬跑着来到黄春轿前，撩开轿帘：quot;春儿，下来，咱们换车了啊！quot;
黄春已直挺挺地躺在轿子里。
玉芬大惊：quot;春儿！春儿--quot;玉芬惊叫着换了摸黄春的手，早已冰凉了……
景怡正忙于向送葬的客人道谢，玉芬匆匆跑来，惊慌道：quot;大哥！
春儿死在轿子里了！quot;
景怡急得直跺脚：quot;你看你看！这算怎么回事儿？！又陪上了一个！quot;
玉芬急得眼泪也下来了：quot;怎么办呢？quot;
景怡：quot;先别说出去，悄悄儿的把雅萍和春儿抬回去，等办完了老太太的丧事再说吧！quot;
新宅上房院西厢房。
一地碎白布，破碗，烂盘。九红抱着穿孝的波斯猫，仍在发愣。
波斯猫向九红quot;瞄瞄quot;叫着，九红轻轻地将猫身上的孝衣脱下扔到了地上，又轻轻摸着猫，慢慢放到床上，突然拿起枕头将猫捂住。猫在枕头下挣扎，九红的手死死按住。片刻后，猫不动了，九红慢慢抬起手。
九红的眼中射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狠之气。
白宅举丧这年，又应了老话儿quot;夏热冬寒quot;，果然这年冬天奇冷。
一场大雪把北京盖了个严严实实，满城沉寂。
天寒地冻，却没有阻住白家大分家。
老宅大门口。拥挤着一辆辆大车，各房的人和仆人、苦力，吵吵嚷嚷在搬东西、抬家具、装车。景武打开福特汽车的门，扶颖宇上车，玉芬站在车前。
颖宇从车里探出头：quot;玉芬，有工夫上我那儿去看看，我们搬到什刹海后身儿！quot;
玉芬：quot;行，回济南以前我一定去一趟给您贺新居！quot;景武开车走了。
被敬生扶着坐进黄包车的翠姑也大叫：quot;玉芬，上我那儿去啊，香饵胡同，别忘了！quot;
quot;一定去！quot;玉芬应着，脑子里在想着得去见景琦。
敞厅院月亮门边。景怡、景双、赵五爷、大头儿走来。大头儿手拿钢笔，边走边在小本子上记着，搬家的人不时抬着东西过来过去。
景怡：quot;先把这边大门儿堵死吧，一律走药场前门儿，敞厅以外全归上房。quot;
赵五爷：quot;后院儿呢？quot;
景怡：quot;除了祖先堂，全归药场。quot;
景双：quot;花房子全都种上鲜草药，专供门市用。quot;
玉芬站在影壁前大叫：quot;大哥！我去看老七，你去不去？quot;
景怡：一我这儿正忙呢，不去了，叫老七好好养病，告诉他这边儿都安排好了。quot;
玉芬答应着：quot;知道了。quot;转身向大门口走去。
新宅上房院。
北屋堂屋里，炭火炉里烤着两块白薯。槐花和香秀坐在炉旁烤火，香秀不时地翻动着白薯；香秀已是十九岁的标致大姑娘了。
香秀：quot;姨奶奶！您说也怪啊！从老太太一闭眼，大顶子就一口也不吃也不喝，生生的四天饿死了。quot;
槐花：quot;它那是恋生，狗这东西可仁义了。quot;
莲心提着铜壶走进来：quot;香秀，水开了！quot;香秀忙走到桌前，往盖碗儿里倒了一点茶卤，莲心彻上了水。
北屋东里间，景琦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玉芬和九红坐在床前。
玉芬：quot;你这病就是累的，急的，成年累月这么操心还行！什么也别想，养一段时候再说。quot;
景琦：quot;躺到这儿心里也不踏实。quot;
九红：quot;他呀，天生就操心的命！quot;
香秀端茶进来，放到玉芬旁边：quot;姑奶奶请。quot;
quot;哟，香秀，跟了七老爷了？quot;玉芬说着上下打量香秀。
香秀：quot;啊！老太太一走我本想回乡下了，七老爷不叫我走！quot;
quot;嗬，哪儿的烤白薯香啊？quot;景价突然抽着鼻子说道，岔开话题儿。
香秀：quot;我烤的，给您拿一块？quot;
九红阻止道：quot;不行！胃里不好，别乱吃东西！quot;
香秀斜了九红一眼，撇着嘴走了出去。玉芬是聪明人，看景琦脸色要变，赶忙道：quot;济南的事已经办完了。你猜怎么着，孙家的人卷了银子躲到烟台去了，督军府下了一道令，把孙家底儿抄了！quot;
景琦忙坐起身，兴奋地听着。
玉芬接道：quot;军阀做事真叫狠，钱全进了他们腰包了，把孙家扫地出门，要不是元祥护得紧，连泷胶庄都叫他们抢光。你用元祥真是用对了。quot;
景琦反倒懊悔了：quot;这事儿也闹得太大了，收回铺子吓唬吓唬他们也就行了，何必斩尽杀绝呢？quot;
玉芬：quot;哎，不是你要杀他个干干净净吗？quot;
景琦感叹地：quot;这年头儿真是不能跟军阀打交道。孙家的贷款还在我手上呢！quot;
九红：quot;你呀，嘴上狠！动了真格儿的又心软。quot;
景琦：quot;姐，你把这笔贷款带回去还给孙家，让人家有个活路儿！quot;
九红：quot;好人、坏人都是你当！quot;
玉芬：quot;行--我带回去--那我后儿就走了，敬功跟我一块儿走？quot;
景琦：quot;告诉元祥，敬功人生地不熟，泷胶庄的事儿还是靠他管，敬功先打打下手。quot;
玉芬：quot;敬功媳妇儿不去？quot;
九红：quot;六个月了，把孩子生了再说。quot;
玉芬：quot;兄弟，你明年可要添人进口了，佳莉也六个月了吧？quot;
九红：quot;可不是。quot;
北屋堂屋里。莲心端着油盘子进了屋，向炭火炉走来：quot;七老爷的粥。quot;
槐花忙起身掀开上面盖的小棉垫子，将砂锅靠在炭火上。香秀帮忙盛出一小碗。盘里有一小碟酱菜，槐花接过油盘子向东里间走去。
槐花将粥和酱菜放到床头的春凳上：quot;趁热吃吧！quot;
九红看着槐花：quot;前儿翠姑从西安带回来的紫贡米，你给了厨房没有？quot;
槐花：quot;给了。quot;
九红把脸一沉：quot;那怎么还熬这白米粥？quot;
槐花：quot;不知道。quot;
九红：quot;你就不会去问问？！quot;
槐花：quot;我亲手交给冯六儿的！quot;
景琦：quot;行啦！就喝这白米的挺好。六必居的酱菜，挺好的！quot;
九红毫不客气地：quot;就是懒！交给他就行了？！得嘱咐他什么时候熬，每回熬多少……quot;
玉芬冷眼来回看着九红和槐花。
槐花：quot;赶明儿我告诉他。quot;
九红有意发威：quot;还赶明儿？！现在就去！把这白米粥给他端回去！quot;
槐花不好发作，来回看着景琦和九红。
景价息事宁人地：quot;算了，大冷的天儿来回跑什么！quot;端起粥碗吃上了。
九红仍不依不饶：quot;去呀！还站在这儿干什么？quot;槐花转身走出屋。
玉芬冷笑着看景琦。
九红站起，一把夺过景琦手中的碗：quot;等着！喝紫米粥，别惯着他们！quot;
景琦不满地：quot;你又没事儿找事儿！quot;
北屋堂屋。槐花委委屈屈地从东里间走出，仍坐在炉边和莲心聊天儿的香秀扭脸儿问：quot;姨奶奶叫干什么去？quot;
槐花：quot;去厨房。quot;
香秀：quot;甭去！听她的还有完了，七老爷没说什么，就她事儿多！quot;
东里间传来九红的声音：quot;谁在外头说话呢？quot;
香秀故意回头大声地：quot;我，香秀！quot;
九红在东里间喊道：quot;你说什么呢？！quot;
香秀：quot;你不是听见了吗！quot;
九红撩帘子走出东里间，直冲香秀走来：quot;你说谁事儿多？！quot;
香秀回过头：quot;你！quot;
敬业推门走了进来，见状忙停在了门口。
香秀打抱不平地：quot;别净拣软乎的捏！quot;
九红大怒：quot;站起来！你还敢跟我坐着说话！quot;
香秀全不理睬，把白薯掰开吃了起来。槐花紧张地望着。
九红：quot;你听见没有？！我跟你说话呐！quot;
香秀吃着白薯：quot;你这是跟我说话呐？！老太太都没这么跟我说过话！quot;
九红：quot;老太太宠你，那是在老宅！这是新宅，你这么没规矩就不行！quot;
香秀阴阳怪气地：quot;哟？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呀？quot;
敬业微笑着，十分开心地望着。
九红：quot;老太太在与不在，你也是个丫头！quot;
香秀突然狠狠地：quot;丫头也比你强，连猫、狗还戴了孝呢！quot;
九红一下子傻了，屈辱、愤怒，戳到了她的最痛处，她一时无言反驳。忽然见敬业在一旁看热闹，顿时怒不可遏地大叫：quot;敬业，你就站在那儿看着！你听见没有？你是聋子！quot;
敬业调侃地：quot;我不是聋子，我是瘸子！quot;
九红大叫：quot;／头可以这样说话？！这就是你们白家的规矩？！quot;香秀悠闲地吃着白薯，拿起一块递给槐花：quot;你尝尝，香着呐！quot;槐花根本没听见，惊恐得两眼发直，望着九红。
九红下不了台，无比尴尬地站在那儿。
quot;都少说两句吧，啊？quot;景琦在东里间说。
九红：quot;今儿不说清楚了就没完！quot;
quot;我倒想听听你给说清楚了呢！槐花是老太太跟前儿的人，也是姨奶奶，你凭什么吆三喝四的？！quot;香秀突然站起面对九红，两人对视着。
玉芬一撩帘子，怒冲冲走出：quot;都给我闭嘴，吃饱了撑的你们！七老爷那儿病病歪歪，你们不说消停一会儿，为了底大的事儿在这儿吵，没了王法了！谁再吵给我滚出去！quot;
众人都不说话了。敬业忙上前把九红往西里间推：quot;行了行了，看我的面子，回您自己屋里歇会儿，消消气儿，犯得上吗？！为这点儿小事儿生气多不值当……quot;二人进了西里间。
玉芬坐到炭火炉边：quot;香秀，你这嘴太不饶人，小小年纪，这么大气性还行！quot;
香秀：quot;我就看不惯她那张狂样儿！quot;
槐花：quot;姑奶奶坐，我去熬紫米粥，都是因为我！quot;
玉芬：quot;熬什么熬，七老爷都吃完了！quot;
北屋西里间。这已是杨九红的卧室。九红余怒未消地坐着，敬业站在一旁。
九红不满地：quot;你就会和稀泥！quot;
敬业：quot;本来就是一摊稀泥！一个乡下丫头，您跟她较什么真儿啊？！quot;
九红：quot;别小看了这丫头，以后麻烦事儿多了！quot;
敬业掏出一封信递给九红：quot;姨奶奶，出事儿了！您瞧，何家把信寄给我了，大概是怕我爸爸知道了伤心……quot;九红忙拿过信来看。
敬业：quot;何洛甫，您那位新姑老爷，北伐路上战死在湖南了！quot;
九红看完信抬头大惊：quot;这可怎么好？佳莉怀着孕，这年轻轻的就守了寡了……quot;说着流下泪来。
敬业叹息道：quot;是啊，办完喜事儿两天他就走了，这叫什么事儿啊！quot;
九红难过地：quot;这孩子命怎么这么苦？！我早说过，嫁给个当兵的哪儿行。就是不听，就是不听！这可毁喽！quot;
quot;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可千万不能告诉佳莉！怎么也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以后。quot;
quot;可这事儿不能不告诉你爸爸呀！quot;
quot;也得等我爸爸病好了再说。我说姨奶奶，母女相认了吧！佳莉以后就靠您疼她了。quot;
quot;我又何尝不想认，可她根本不理我。老太太都走了，怎么她还是这样儿啊？！quot;
quot;姨奶奶，心诚感动天和地，您得找她多谈谈。quot;
quot;她不理我怎么谈？quot;
quot;越不理您越上赶着找她，老太太走了，姑爷死了，她又怀着孩子，您为了孩子也得委曲求全……quot;
quot;还要怎么委曲求全？我受了多少委屈了！quot;
quot;别泄气！眼下是佳莉最难过的时候，干脆把她接过来一起住。quot;
quot;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吧！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呀！quot;
佳莉家小院。
大雪铺地，两辆黄包车停在门口。九红和红花下了车，红花上前拍门，九红心绪不宁地望着门口。
来开门的冰片见是九红，着实一惊：quot;哎呀！姨奶奶来了！quot;
九红问道：quot;佳莉干什么呢？quot;
quot;写信呢！quot;冰片答着，三人走进门。
一进院，冰片慌忙向里跑，一边大声喊着：quot;大奶奶，姨奶奶来了！quot;
佳莉正在北屋窗前的书桌上写信，听到叫声，惊讶地抬起头，不禁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接着写信。
冰片拉开门，九红和红花走进去。九红站定望着佳莉。佳莉仍在写信，连头都没回。
九红回头吩咐道：quot;你们出去。quot;冰片和红花忙退了出去。九红走了两步，环视着屋内：quot;客人来了不说让个座儿？quot;
佳莉低头写着信：quot;那不有的是座儿吗？quot;
九红脱了大斗篷，走到书桌前，无限怜爱地望着佳莉：quot;给他写信呢？quot;佳莉忙用手将信纸捂上。
九红又问：quot;最近他来过信吗？quot;
佳莉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九红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也忍不住地哭了。佳莉忍住抽泣：quot;你哭什么呀，你快走吧！quot;
九红恳切地：quot;佳莉！搬回去住吧，回家吧啊！quot;
佳莉：quot;回什么家？这儿就是我的家！quot;
九红：quot;你一个人儿，肚子一天天大了，过那边儿也有个照应！quot;
佳莉：quot;谁照应，你照应？！你死了这条心！等洛甫回来我就跟他走，永远不回北京城！quot;
九红悲伤地望着佳莉，她想告诉佳莉实情，断了佳莉的后路，但一张嘴却又犹豫起来：quot;洛甫，……洛甫他……他不会……quot;
佳莉刻毒地望着九红：quot;不会什么？不会不认你是吗？！你以为我奶奶没了，你就得了意了！别忘了奶奶临死前还不叫你戴孝！quot;
九红一下子懵了，一肚子话已无从说起，愣愣地看着佳莉，激动地：quot;佳莉！就算找不是你娘，你也不能这么伤一个人的心！quot;
佳莉：quot;我的心伤成什么样儿了，你知道吗？我爸干吗要娶了你？！干吗要生下我？！瞎了眼！昏了头！quot;
九红慢慢站了起来：quot;佳莉，你别把我往绝路上逼！我没这么低声下气儿求过人，这会儿，我都不知道我该恨谁！我就你这么一个亲骨肉，要这样，我真不如去死！quot;
佳莉突然也站起身，歇斯底里地大叫：quot;去死--你去死！--quot;
两人相对而立，互相对视着。九红神情木然，佳莉激动不已。僵视片刻后，九红毅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站住了。回头望着佳莉：quot;佳莉！洛甫要是不回来了呢？quot;
佳莉：quot;我去找他！quot;
九红：quot;他要是死了呢？quot;
佳莉：quot;我就一个人儿过！我把孩子养大，也不会认你！quot;
九红绝望地点了点头：quot;好！你既然这么绝情，也就别怪我无义！quot;
九红拉门而去。
门开着，风卷残雪吹了进来。佳莉忽然转身坐在椅子上痛哭失声：quot;洛甫……快回来吧……把我接走……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