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宴会厅，所有人客及侍应生又是嗡嗡嗡窃窃私语。
马家的男丁全部站起来迎宾，以示尊重。
马红梅完全改变态度，殷勤地叫清流坐她身边。
清流真想告诉她：衣服、头面，全是借用的呀，一敲十二点，全部得归还。
穿上那样的衣饰，不由她不端端正正地坐好，竟似公主般端庄，因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马家的人也不便随意开口。
终于，马老先生试探地问：quot;听说，你是刘太太的谊女？quot;
连清流自己都觉得讶异，睁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
马星南来解围，quot;我们跳个舞。quot;
清流坐累了，正想站起来松一松。
他俩转到舞池。
马红梅看着清流背影说：quot;还有一个谣传，说她是她的私生女。quot;
quot;看得出她十分得宠。quot;
马红梅冷笑一声，quot;妈，你肯把那样名贵的钻饰借给我戴吗？问你多次，只说在珠宝店里修改。quot;
这时有人客欢呼：quot;船到那不勒斯了。quot;
马星南说：quot;我陪你上岸去走走。quot;
quot;不，太晚了。quot;
quot;那么，到甲板散步总可以。quot;
她跟他出去，高高在上，俯视地面。
码头上涌满穷人孩子，不住向游客挥手。
远远看到清流，大声喊：quot;美丽的小姐，请施舍角子，掷下来即可。quot;
清流骇笑，没想到这种情形会在非第三世界发生。
马星南说：quot;孩子讨钱用是那不勒斯传统。quot;
quot;应该禁止呀，如此有辱国体。quot;
quot;也许，人家没有那么多心。quot;
乐队在餐厅里演奏《回到苏伦托》。
quot;明早我们去苏伦托碧绿岩洞游览如何？quot;
quot;明日再说吧。quot;
这种人家，面色转变太快，清流适应不来。
在甲板上转了一圈，红锻鞋有点轧脚，清流便藉词早退。
她特地走进餐厅向众人一一道别，马太太还搂着她吻颊，清流心中大喊吃不消。
离开人群，才松一口气。
第一件事便是脱掉高跟鞋，赤脚走回舱房。
进了门，发觉灯全熄了，未到十二时，刘太太已经睡下。
清流反手到晚服背后拉下拉链，嘘，肌肉与脂肪齐齐恢复原状。
她把裙子搭在沙发上，待明日处理，一迳回卧室卸妆，在浴室轻轻除下钻冠，洗干净脸，她叹口气，走到床边，开亮了台灯。
床上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
清流慌忙中退后一步，撞到茶几上，发出响声。
床上的人醒来，嘘地一声，叫她肃静，以免吵醒刘太太。
清流停睛一看，床上那人裸露上胸，笑意盎然，竟是余求深。
清流又惊又怒，喝问：quot;你怎么会在这里！quot;
余求深笑着反问：quot;你说呢？quot;
清流取过电话，quot;你若不走，我立刻通知警卫。quot;
余求深轻轻说：quot;是刘太太叫我在这里陪她。quot;
清流放下电话，quot;我不相信。quot;
quot;她叫我同你交换房间。quot;
清流连忙披上浴衣，quot;将你的门匙给我。quot;
quot;明早人家看到你自我卧室出来，会怎么说？quot;
清流恼怒，quot;我管人说什么，下了船，各散东西，永不见面。quot;
quot;这么说，你我怎地有缘。quot;
清流看着她，只见他裸胸宽大强壮，不见一丝脂肪，下身用被褥遮盖着，她忽然涨红面孔，忍声吞气，走到起坐间，蜷缩在沙发上睡。
良久，她握紧的拳头才慢慢松却。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珊瑚过来，推她，quot;这是怎么一回事？quot;无比讶异。
清流疲倦地答：quot;登堂入室了。quot;
珊瑚压低声音，quot;你要当心。quot;
quot;我想搬到你房中。quot;
quot;没问题，太太要是反对呢？quot;
quot;我不是卖身的家奴。quot;
刘太太起来，看清流一眼，quot;昨夜玩得可高兴？quot;
清流赔笑，quot;回来发觉寝室有客人，只得到珊瑚房去，以后也与她做室友，你说可好？quot;
quot;不嫌挤吗？quot;
quot;没关系。quot;
quot;随你吧，不过有事一叫，可得马上过来。quot;
清流如皇恩大赦，quot;是，太太。quot;
刘太太打一个呵欠，quot;累极了，quot;她唤人：quot;求深，求深。quot;
清流巴不得找地洞钻，经过昨夜，她怕见到这个人。
余求深听见有人叫，只应一声quot;来了quot;！久久不见影踪，清流心中暗暗生气。
半晌他出来了，披着毛巾浴袍，头发湿漉漉，像是刚淋完浴。
quot;求深，把我们的计划说出来给她们听。quot;
余求深往沙发上一坐，笑嘻嘻，在水果盆上取过一只梨子，咬一口，不出声。
quot;你说呀。quot;刘太太催促他。
老人语气如少女般娇怯，非常突兀，令清流不安。
余求深仍然不出声。
刘太太quot;啐quot;地一声，quot;你不说，我来税。quot;
她放下了银梳子，转过头来，quot;耽会儿我们上岸去。quot;
清流一怔，就这么多？
刘太太忽然笑了，她说下去：quot;改乘飞机到巴黎，我已联络好牧师替我俩证婚。quot;
清流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quot;你们二人跟着来打点，这回可真的少不了你俩，有得忙的。quot;
清流还是睁大双眼，一时未能把这件事消化，要靠珊瑚推她一下。
quot;老程与欧阳律师将在巴黎与我们会合，你们放心，这次将会是正式合法的婚礼。quot;
清流霍地转过头去看着余求深。
这时，他也收敛了笑容，平时动人的眼睛呆视前方，暂停散放魅力。
一夜之间，事情产生了这样大变化，刘太太办事能力怎地高强，几通电话便已安排好终身大事，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私人秘书。
清流只得说是。
quot;在巴黎逗留两日，然后飞到雅典再上船，时间刚刚好。quot;
清流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太太宝刀未老，由此可知做人不是靠肉体力气，是靠思想智能。
她必恭必敬回答：quot;知道。quot;
刘太太忽然咕咕笑，声音似猫头鹰，听了令人不舒服。
她说：quot;再上船，我就是余太太，清流，你得与珊瑚同房，对不起。quot;
原来如此。
quot;来，准备下船。quot;
珊瑚连忙问：quot;太太，可需携带衣服？quot;
quot;不用，福克大道寓所内什么都有。quot;
清流立刻着手替主人化妆。
这样年纪了，身体又不好，不知还受不受得住折腾，但，清流肯定她清醒地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们一行四人离船上岸。
任天生闻讯赶来，他要见的是唐清流。
见清流脸上的疑惑惊骇之意仍然残留，任天生轻轻安慰她：quot;世上什么怪事都有。quot;
清流嘘出一口气。
真可悲，余求深从卖艺沦为卖身。
quot;你有我的地址电话。quot;
清流颔首。
quot;自己小心。quot;
岸上已有车子在等，立刻驶往飞机场。
一路上余求深不发一言，搀扶着老太太，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们是一对相爱的母子。
在飞机上，老太太要求与清流同坐。
飞机舱微微颤动，似还在船上，真像个梦，可惜，这是别人的梦。
quot;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决定结婚。quot;
清流无话可说。
quot;我从来没有结过婚。quot;
如果她指刘太太这身份是买卖的结局，那么，这次同余某，是重蹈覆辙。
quot;这次，由我安排一切。quot;
quot;嗯，唔。quot;
她闭上双目，quot;以后，你们仍可叫我刘太太。quot;
清流啼笑皆非，只得唯唯喏喏。
老程在奥赛飞机场接她们。
清流像看到故人一般迎上去，quot;老程先生，你赶来了。quot;
老程非常了解地拍拍清流肩膀，像是说：日子久了，你会习惯，同我一样。
他对余求深非常客气，一点也没有轻蔑之意，这老程真会做人。
车子驶往刘太太在巴黎市中心的公寓，女佣人满脸笑迎出来，一进门，只见到处都是鲜艳的花束，推开窗户，可以看到著名的星广场及香舍丽榭大道。
老程说：quot;这里有我及茉莉接更，唐小姐，你去逛逛。quot;
刘太太笑着抬起头来，quot;老程你倒会做人情，几时轮到你发号施令。quot;
quot;是，太太。quot;
quot;清流，你服侍我试穿婚纱。quot;
什么？清流呆住，原来还有蛇足。
quot;服装师马上要来了。quot;
可是刘太太已经累得往卧室走过去。
余求深在书房与欧阳律师密斟，一定在谈价格。
清流抬头欣赏客厅天花板上壁画，她只有在电影中见过这种场面。
设计师准时来到，一行二人，取出婚纱，对清流说：quot;大改动是来不及了，只得十多小时就举行婚礼。quot;
另一人笑，quot;刘太太身段是标准三十八号，不必太多改动。quot;
清流立刻知道是误会了。
quot;不，我并非刘太太。quot;
两位小姐一怔。
清流伸一伸手，quot;请跟我到这边。quot;
寝室门打开，两人看到苍老佝偻的刘太太，脸上闪过一丝恐怖的神色。
刘太太巅巍巍站起来，可是那袭纱衣一累累一层层，瘦弱的她撑不起来，也无从修改。
她大发雷霆，掷烂一只水晶花瓶。
珊瑚忙来安抚。
清流立刻带着设计师出去。
二人面面相觑，匆匆离开。
这时，余求深正伏在露台上看风景，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之状。
他闲闲说：quot;此处看不到赛纳河。quot;
清流没好气，但是，也不能责怪他。
他虽然是戏中主角之一，但导演不是他，他只是傀儡。
巴黎平原上轻轻罩着一层烟霞，他转过头来，朝着清流笑，quot;要不要陪我去珠宝店取结婚指环？quot;
珊瑚出来说：quot;清流，太太要同你说话。quot;
清流只得匆匆跑进房中。
刘太太的气已经消了，颓然问：quot;怎么办？quot;
清流心急生智，赔笑道：quot;穿缎子套装好了，华丽丝森逊也没有穿婚纱。quot;
刘太太不禁微微笑，quot;你真会说话。quot;
quot;我讲事实。quot;
quot;你替我去办吧。quot;
清流松口气。
这时，连她都有点累，走到客厅坐下，用手托着腮，想一想该怎么办。
老程笑笑说：quot;别担心，我打电话叫各时装店把套装送上来。quot;
quot;还要头饰帽子。quot;
quot;不成问题，他们都会配好。quot;
他自去联络。
半小时后公寓里已堆满绫罗绸缎。
余求深却取起外套打开大门准备出去。
清流急问：quot;喂你到什么地方去？来帮帮眼。quot;
quot;我去逛罗浮宫，你可要跟着来？quot;
quot;我怎么走得开？quot;
余求深走到那堆衣服面前，顺手抽出一件，quot;嗯，芝韵诗，多么美妙的名字，就是它好了，服侍太太试穿吧，现在，可以走了吗？quot;
清流骇笑。
一边珊瑚拚命向她使眼色表示不可。
清流内心矛盾挣扎半晌，秀丽的脸微微扭曲，一切都落在余求深眼中，他想：即使叫她痛苦片刻，也是值得的。
终于，清流微笑，quot;我不会做那样缺德的事，quot;她补一句：quot;我尚未下班。quot;
余求深耸耸肩，开门出去了。
珊瑚气道：quot;什么样子。quot;
老程却说：quot;这里没他的事，怪闷的。quot;
到底是男人比较了解男人。
quot;婚礼几时举行？quot;
quot;明早十时半。quot;
quot;在哪家教堂？quot;
quot;牧师上门来，就在这里举行。quot;
清流意外，quot;这么方便？quot;
老程笑道：quot;可见欧阳律师办事是多么妥当。quot;
跟着，医生上来替刘太太检查身体。
珊瑚斟杯咖啡给清流。
清流问：quot;你还有没有荡漾的感觉？quot;
珊瑚摇头，quot;下了船就消失了。quot;
清流说：quot;我却还在摇摇摆摆。quot;
珊瑚含有深意地说：quot;你的确是比我们敏感得多。quot;
医生一走，布置婚礼场地的人来了，没有太多改动，只捧来更多鲜花，把几件家俱略为移动一下，又搬来一架小小古董风琴。
他们离去之际，客厅已经变了样子，举行婚礼也不觉突兀。
清流忍不住问：quot;明日十时半以后，余某可是有权分一半财产？quot;
珊瑚嗤一声笑。
老程和蔼颜色地回答：quot;太太不会亏待他，有些东西的确已由欧阳律师拨到他名下，他亦表示满意。quot;
刘太太在寝室内午睡，醒了，嚷口渴，抱怨嘴巴像是铺了地毯，渴望有鲜味的汤喝。
老程连忙说：quot;我吩咐茉莉做了火腿笋丝汤。quot;
刘太太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quot;求深呢？quot;
天色已近黄昏，他溜达到这个时刻尚未回来。
刘太太的面色一沉，不悦地发凯。
可是大门一响，余求深手里捧着一盘铃兰回来了，刘太太马上露出笑容，接过深深嗅着花香。
清流暗暗好笑，难得的是这样的陈腔滥调刘太大居然受落。
各人也有礼物，由余求深亲自挑选，老程他们立刻道谢。
清流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金手表，她立刻取出戴上。
刘太太笑说：quot;大家喜欢就好。quot;
又把婚戒传给他们看。
清流有点意外，婚戒只是普通的白金指环，一点花巧也无，戒指内侧刻着二人姓名缩写，刘太太叫老程代为保管。
香槟也送上来了，队伍忙而不乱，整整有条，一批人退下，另一批上，安排得妥妥当当。
刘太太说：quot;明日劳驾各位一早起来。quot;
那是真的早，五时便得起床准备。
清流与珊瑚更在四时多便起来打点。
整个客厅都弥漫着花香，这时，昨天的花蕾刚刚绽放，到了中午，又该谢落了。
衣服鞋袜全部检查过熨好放在一边。
摄影师在六时正抵达，开始摆好器材。
准备午餐的大师傅也带着伙计上来，各就各位。
大家都有点紧张，沉默地工作。
老程指挥如意，堪称是将才。
八时正，他说：quot;清流，叫太太准备。quot;
欧阳律师也来了，斟了杯咖啡坐露台上。
quot;牧师呢？quot;
quot;已派车子去接。quot;
珊瑚搀刘太太起来，刘太太一时间像是不知今日要做些什么事。
慢慢想起来，她看着天花板叹口气。
奇怪，竟没有笑意。
她握着清流的手，忽然说：quot;我累了，不玩了。quot;
什么？清流愣住。
quot;叫他们都回去吧。quot;她挥挥手。
清流低声说：quot;可是，一切都准备好了。quot;
quot;我再也没有精神。quot;
quot;牧师正在外头等呢。quot;
珊瑚却巴不得她取消婚礼，quot;我立刻去叫他们走。quot;
刘太太又叫住她：quot;慢着，先唤求深进来。quot;
珊瑚不甚愿意，quot;好。quot;
清流识趣，正欲退出，刘太太却说：quot;你不用走开。quot;
片刻珊瑚回来说：quot;他还未睡醒，叫不起来。quot;
刘太太叹口气，quot;你们看看。quot;
珊瑚说：quot;我去解散他们。quot;
几日来的兴奋一扫而空，刘太太颓态毕露，了无生趣，quot;清流，你说，是否该取消婚礼。quot;
清流赔笑，quot;想清楚点也是好的。quot;
刘太太抬起头，quot;清流，说是改期吧。quot;
清流点点头。
清流见欧阳律师仍然坐在露台上，上前与他耳语几句，律师手一松，甜圈饼掉到地上，可是脸上随即露出笑意。
接着，清流把消息告诉牧师，牧师的反应不一样，慈祥地劝道：quot;有分歧的话可以谅解。quot;
清流笑笑，quot;你误会了，我不是新娘。quot;
牧师张大了嘴。
清流招呼他：quot;请过来吃早餐，改好日期再通知阁下。quot;
她再去看卧室里的余求深。
外头闹了好几个小时，他朦然不觉，高枕无忧，露肩拥着被褥憩睡。
幽暗的寝室里有他的气息，清流深呼吸了几下。
小时候，经过蛋糕或是她妃糖店，她也会这样贪婪地深呼吸。
余求深立刻醒来，看着她。
清流这才知道珊瑚藏奸，并没有来叫过余求深。
这也是忠仆唯一可以做的事，护主要紧。
他脸上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quot;你怎么在这里？quot;
接着，取过腕表看一看，quot;唷，九点了。quot;想掀开被单起床。
然后，发觉清流在他面前，不方便行动，笑道：quot;你让一让。quot;
清流只得告诉他：quot;婚礼取消了。quot;
这时，连清流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只是一愣，神色随即恢复正常，反问：quot;是永久取消？quot;
quot;大概是。quot;
他笑了，嘿地一声，十分合理地说：quot;我马上收拾东西走路。quot;
quot;太太并没有叫你走。quot;
他下床，转过头来，quot;小姐，知道在什么时候下台是十分重要的事。quot;
清流问：quot;你没有失望？quot;
他真正的笑了，quot;小姐，若果连这点心理准备也无，如何出来跑江湖。quot;
quot;你——也不会一无所有吧。quot;
quot;放心，一早讲好条件，我已经得到我要的东西，一点也不吃亏。quot;
老程说得对，刘太太的确是个慷慨的人。
quot;也许，这样只有轻松吧。quot;
他想一想，十分坦诚地答：quot;也不是，合同上注明，婚后一年，我又可得到一笔丰富的奖金。quot;
真没想到合同如此精密。
这时，虚掩的门外一声咳嗽，清流听得出是老程的声音。
余求深扬声，quot;进来。quot;
老程推开门。
余求深说：quot;我立刻收拾东西走。quot;
老程答：quot;太太想见你。quot;
余求深说：quot;不必了。quot;
quot;太太另外有安排。quot;
他爽快地说：quot;不用麻烦，画蛇何必添足。quot;
他开始穿衣服。
老程只得退出去。
清流问：quot;你不再回到船上？quot;
他失笑，quot;我此行收获不浅，人在巴黎，也该轻松一下了。quot;
清流轻轻说：quot;后会有期。quot;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quot;祝你好运。quot;
他取过外套，潇洒地开门出去。
余求深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清流轻轻抚摸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见清流惘然若失的样子，挪揄道：quot;世上这样的汤丸是很多的。quot;
清流回过头来说：quot;不，他是他们当中很特别的一个。quot;
珊瑚冷笑一声。
不久，刘太太证实了这一个说法。
她尖声问：quot;你们让他走？quot;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刘太太走进卧室，嘭一声关上门，把自己反锁在里边。
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收拾客厅里残局。
看看时间，才九点半。
有人按铃，原来是送结婚蛋糕上来。
清流从来未见过那么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器雕塑，雪白三层高，全是各式各样糖制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块淡黄玫瑰花瓣，放进嘴里。
啊，尝到甜头了。
珊瑚咕哝道：quot;白花费。quot;
老程却说：quot;钱不是问题。quot;
真没想到侮婚的会是刘太太。
纯银相架上还留着她与余求深的欢乐时光。
茉莉上来问：quot;都收拾掉吗？quot;
老程点点头。
quot;我去唤人来把钢琴抬走。quot;
稍后，清流听到古董钢琴发出铮宗乐声，有人在弹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来是刘太太，既未更衣，也没化妆，在那里弹琴呢，像只苍白的魑魅，不过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动了。
看到清流，颓然问：quot;他有无留下地址？quot;
quot;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quot;
刘太太低下头。
清流不忍，轻轻问：quot;设法去叫他回来？quot;
刘太太摆摆手，quot;他从来不属于我。quot;
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种关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愿意留在身边即可。
她伸出手，想弹完那首曲子，终于颤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务，她抽噎起来。
清流吃一惊。
她从未见过刘太太哭，还以为她已成为化石，没想到还会流泪。
客厅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声问一次：quot;可要找他回来？quot;
刘太太再次摇头。
清流扶她进寝室休息。
然后，她打开了大门，学余求深那样走出去。
但愿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边走过去，只见车水马龙，整个城市笼罩着一阵烟霞，游客如过江之鲫，肩擦肩，日本人众多，都往道旁时装店挤。
这个名都见面不如闻名，她坐在路边长椅上，深深怀念余求深。
如果他还在刘宅，情况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会建议到南部租别墅度假，摘葡萄，酿酒，又会拉队到海滩晒太阳，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开开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们的敌人，又是他们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为不可缺少的生活调剂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似。
他一走，刘家就像没了灵魂。
不知为什么，刘太太到最后一刻居然清醒过来，真正可惜。
清流看过地图，知道罗浮宫就在前边，步行二十分钟可到，但不知怎地，无论如何提不起劲来。
清流踯躅回公寓。
黄昏，华灯初上，道旁已有穿细跟高统子鲜红色漆皮靴子的流莺出动。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没有家。
清流叹息一声，回忆到极小极小的时候，每日下午放了学，母亲在操场等她，领她回家，只有那时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泪来。
她终于站起来，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问：quot;我们还回到船上去吗？quot;
quot;那真要问过太太。quot;
quot;清流你去探一探。quot;
清流轻轻推开门，看到刘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双目半瞌半闭。
清流吓一跳，连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谁知刘太太猛地一挡，推开她，吆喝一声：quot;干什么？quot;
清流人急生智，quot;有只小虫。quot;
quot;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人没人，叫你来干什么，度假享福？quot;
一切恢复正常。
quot;老程先生说，我们还回到船上不？quot;
quot;那么局促，不去了。quot;
那quot;么，去何处呢？quot;
quot;在巴黎终老，要不，到伦敦去。quot;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quot;我陪太太在伦敦住过半年，几乎自杀，天天下雨，不见天日，每日三时天黑，整晚逼着大家陪她做三千块拼图游戏，我忍不住要辞职。quot;
半晌清流说：quot;是该让她结婚的。quot;
quot;结了婚，那小白脸还如何有好脸色。quot;
老程瞪眼，quot;这是什么话？quot;
珊瑚立刻噤声。
电话铃响，老程去听了回来说：quot;唐小姐电话。quot;
quot;清流，我是任天生。quot;
清流又惊又喜，quot;你怎么找得到这里？quot;
quot;要找一个人，总会找得到。quot;
清流长长叹口气，quot;又累苦，想回家乡。quot;
任天生笑出来，quot;很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何生怨言？quot;
清流轻轻说了几句近况。
quot;原来如此。quot;
quot;船在哪里？：quot;
quot;快要驶往君士坦丁堡。quot;
quot;啊，阿历山大大帝的家乡。quot;
quot;你对历史有点认识。quot;
quot;船上诸事平安？quot;
quot;若干客人预备上岸乘坐东方号快车返回巴黎。quot;
quot;多会享受。quot;
他忽然说：quot;清流，极之想念你。quot;
清流感慨，quot;我们认识多久了，仿佛已有十年八载。quot;
quot;清流，我有话说。quot;
quot;请讲。quot;
quot;我郑重向你求婚。quot;
拿着电话听筒，清流耳畔嗡嗡作响。
quot;我可以给你一个舒适安全的家。quot;
清流呆呆地听他说下去。
quot;我打算转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准时回家吃晚餐，尽力做一个好丈夫。quot;
清流轻轻的笑，轻轻落下泪来。
quot;我们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quot;
清流不出声。
quot;你可是需要一点时间考虑？quot;
清流终于答是。
quot;两天后我再找你。quot;
他把时间拿捏得很准，四十八小时已经足够。
也许，命运安排她跟刘太太乘不羁的风，就是为着替可怜的她安排一个家。
温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准时回来，将来，还可以养儿育女……
清流看着天花板，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机会吗。
珊瑚过来，看她一眼，说道：quot;还未是时候。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