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回福樱堂,而是直接前往“路易”找长峰主厨。若田山先生是去‘路易’试吃之后才昏倒,那是几点左右吃的?过了多久才昏倒?如果他不是在‘路易’试吃,又是在哪里吃的?只要问清楚,也许就能证明不是特别订制的商品惹祸。
一走到店门口,我愣住了。瞥见昌子女士正要推门进去。
糟了!难道她没回医院,直接跑来这里……
瞧见昌子女士走进去后,我才深吸一口气,步入店内。才刚开始营业,店内就挤满了人。我躲在其他客人身后,窥看昌子女士的动静。
只见店员恭敬地和她应对一阵之后,走进展示概旁的员工专用门。过了一会儿,长峰先生跟着店员一起回到卖场。
昌子女士大踏步地走向长峰主厨,拉高嗓门数落了几句。只见长峰主厨神情严肃,倒也未显狼狈,一如往常地冷静应对。
昌子女士似乎对长峰主厨的冷静极度不满,说不定还误以为他想规避责任。看在旁人眼里,两人就快吵起来似的。
我赶紧扮演和事佬。“我刚刚去探望过田山先生,等一下还会去,长峰先生要不要也起过去看看?”
“那真是太好了,”长峰主厨用力点头:“医院离这里近吗?”
“嗯,我是开车过来的,田山太太也一起过去吧!小勇很担心您呢”
虽然昌子女士一脸不太情愿,但怕现在放长峰主厨走,恐怕会错失数落的机会,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
我将车子停在店门口,过了一会儿。换上便服的长峰主厨和昌子女士一起走出来。
因为我开的是小车,长峰主厨只能尽量弯身钻进后座。调整一下坐姿时,他还微微皱眉,虽然这模样挺有趣的,但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只好默默地发车。
我边开车,边转述小勇告诉我的话。田山先生是因为血糖过低而昏倒,应该和试作品无关,我提出疑问。
长峰主厨默默听着,待我转述完后,随即询问昌子女士:“田山先生何时昏倒呢?”
昌子女士瘫靠椅背,情绪稍稍平复的她,神情略显疲惫,像要抑制头痛似地边按摩太阳穴,边回道:“因为是六点多接到医院通知……倒推回去的话,应该是五点半左右吧……”
“从田山先生平常作息来看,似乎提早结束工作。”
“我也是接到公司打来的电话,才知道他昨天下午请假,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长峰主厨从口袋掏出手机,打回店里,好像是和店员讲话的样子。
长峰主厨挂断电话,说道:“听店里的人说,田山先生昨天四点左右来过我们店里。我怕我忙得走不开,所以把特别订制的商品寄放在卖场那边,田山先生只要跟他们说一声就行了。”
田山先生似乎没有当场打开确认,也没去咖啡厅吃蛋糕或圣代,也没买其他商品。店员见他一身西装,右手提着公事包,猜想他应该正在外头拜访客户,顺道过来拿东西。
长峰主厨询问昌子女士:“那个装着特别订制商品的盒子有被打开吗?里面的东西有被吃过的痕迹吗?”
“有啊!而且剩下不多。记得一块圆形蛋糕切成四等分,只留下一片而已……八成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我从旁插嘴:“等等,田山先生答应让我分享,所以那一大半可能是分给我。”
长峰先生蹙眉:“留给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
我简单说明事情经过。
内心抱着肯定会惹长峰主厨生气的觉悟,没想到他并未责备我,反而问我:“就算那一半分给了绚部小姐,但他帮自己留的份量也未免太少了。绚部小姐,你分到的量有多少?”
“我还没确认……”
“蛋糕在哪里?”
趁红灯停车时,我将放在副驾驶座上的蛋糕盒递给长峰主厨。一打开盒子,长峰主厨的神情更严肃。“这里的份量刚好是一半。也就是说,消失的四分之一进了某人的胃袋。”
“我就知道,”昌子女士双手掩面:“那么爱吃甜食的人,怎么可能节制。正餐不吃,光吃甜食,身体当然会搞坏呀……”
“等一下,”长峰主厨边阖上盒盖,边说:“田山先生委托我研制的是卡路里非常低的蛋糕,完全不使用蔗糖,油脂含量也很低,可说是一边小心计算卡路里、一边制作的商品,所以绝对不会像一般蛋糕那样,容易导致血糖飙升。况且我并没说那消失的四分之一是进了田山先生的胃。”
昌子女士一脸狐疑,长峰主厨继续说:“昨天,田山先生有说要回家吃晚餐吗?”
“有啊!我没听他说要在外面吃。”
“原来如此,糖尿病患者因为饮食有限制,还要注射胰岛素,所以比较不方便外食。如果要外食的话,也会去自己比较熟悉的店,或是愿意帮忙费心烹调的店家。但您先生的个性较为谨慎,应该会倾向回家吃,况且他并未事先告知您要‘在外头用餐’,就更不可能外食了。请问府上晚上都是几点用餐?”
“通常是七点半。”
“所以他都是六点多下班,是吧?”
“嗯,七点左右到家,然后马上注射胰岛素,等着吃晚餐。”
“从您先生昏倒的商店街到府上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大概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左右吧。”
“您先生昏倒时,还没去福樱堂,从商店街到福樱堂,走路大概二十分钟。要是他打算先去找绚部小姐再回家,是不是就无法赶上晚餐时间?”
“听你这么一说,可能是吧!那时我整个人都慌了,实在记不太清楚到底是几点接到医院通知……”
我从后照镜偷瞄长峰主厨,只见他一脸严肃地沉思着,半晌才开口。“田山先生最初来找我时,我有详细询问他的血糖状况。田山先生每餐之前注射的是速效型,就寝前注射的是一般胰岛素。因为必须于用餐前三十分钟注射,因此从府上到他昏倒地方的距离和时间点来看的话,昏倒在商店街附近这一点,实在不太合理。如果他临时决定在外面用餐,应该会向您说一声才是。”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事有蹊跷。如果是因为临时有事,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呢?最奇怪的是,田山先生离开我们店之后,并没有直接去福樱堂。如果要把蛋糕拿给绚部小姐,为什么不马上去只隔了两家店的福樱堂呢?”
没错,的确很奇怪。“所以应该找出究竟是在哪里切蛋糕、分装蛋糕的罗?”
“简单来说,应该就是这样。毕竟他不可能在福樱堂切分蛋糕,也没在我们店里的咖啡厅分装——有的话,店里的人一定会告诉我。莫非田山先生打算先去和谁碰面,再去福樱堂?”
另外和别人有约——
长峰主厨说:“田山先生原本下午请假,可能早上的工作有些耽误,所以迟了点离开,到我们店里已经是下午四点。他拿到蛋糕之后,先去跟那个人碰面,打算在那里将蛋糕切好、分装好,送去福樱堂给绚部小姐之后再回家。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商店街……这么一来,不就能赶上七点半的晚餐吗?”
“所以他是临时起意去商店街?”
“也许是和谁约在那里碰面,也或许是去福樱堂途中出了什么事。总之,有个非去商店街不可的理由——”
长峰主厨看向昌子女士:“装甜点的纸袋和公事包都放在病房吗?”
“咦?”
“因为田山先生是直接下班,除了装甜点的纸袋之外,应该还有公事包,您有确认吗?”
“这个嘛……我想应该有吧!没有仔细确认就是了……”
“根据绚部小姐的转述,医院的医事课是从手机确认田山先生的身分,为什么是从手机呢?要是公事包在身边,从包包里头装的东西来确认不是比较快吗?”
面对听得一头雾水的昌子女士,长峰主厨继续说:“因为糖尿病而导致昏迷的因素,不是只有饮食不正常,像是忘了注射胰岛素、从事激烈活动等,也会导致这般情况发生,譬如遭别人追赶、拼命逃跑之后,也会突然发作。”
我突然“啊”地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听说田山先生昏倒时,浑身是汗,衣服还脏兮兮……”
“只要确认田山先生那天的行踪,就能弄清楚一切。现在是十一月中旬,天色不到五点就慢慢黑了。所以五点半过后,有些地方不但昏暗,人车又少,结果……”
“抢劫吗?”我说:“田山先生的公事包遭抢,所以手边才会只剩下纸袋?”
昌子女士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拜托你们不要随便臆测,从刚才就一直说些自以为是的话……只是个巧克力师傅的你,凭什么判断我先生的病况和药物?!”
“我大学念的是药学系,”长峰主厨答道:“成为甜点师傅前,我在制药公司的业务部待了四年,因为负责接洽的是内科医师,所以对于胰岛素多少有些了解,田山先生之所以委托我研制商品,也是基于这理由。”
只见昌子女士一脸诧异。我也是。
——原来长峰先生念的是医学相关科系?难怪他讲起话来头头是道……
长峰主厨语气沉稳地说:“无论是甜点师傅还是巧克力师傅,不一定都是出身甜点专门学校,有些人原本是上班族、拳击手、卡车司机、搬家工人、或是和果子师傅……各种经‘很诡异耶!’”
昌子女士沉默不语。
长峰主厨悠悠地说:“总之,等田山先生回复意识后,就能明了一切。这些都只是我的推论,至于是不是对的,我想不是重点。”
一到医院,田山先生刚好醒来,正和一旁的小勇说话。
内人又给您添麻烦了——田山先生坐在床上,郑重道歉。长峰主厨赶紧出声缓颊:“别这么说,可以请您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什么事吗?”
“我去‘路易’拿了特别订制的商品后,去了一趟房仲公司,”田山先生满脸歉意地说:“因为早上工作延误,我迟了一个小时才到房仲那边,所以没办法直接去找绚部小姐。后来想想,其实我可以把东西先寄放在绚部小姐那边,回头再去拿就行了。结果一时心慌没想到。”
“房仲公司?”
“我想开始寻觅适合开店的地方,所以和对方约好碰面详谈。”
只见昌子女士瞪大双眼。
田山先生无视太太的反应,继续说:“但事情进行的不是很顺利……昨天也没什么具体结果。因为那位房仲业务员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所以就在他那里一边谈事情,一边切蛋糕、喝茶。”
原来田山先生那一份蛋糕之所以只剩下四分之一,是因为这缘故,和田山先生一起吃蛋糕的人是他的朋友,也就是房仲业务员。
“然后顺手将绚部小姐的那一份装进另一个盒子,还写了张卡片便离开了。那时天已经黑了,我想抄捷径走,结果被后面驶来的轻型机车撞到。”
田山先生走的那条狭窄巷道,右边是高架桥,左边是一排旧公寓和矮平房。田山先生听到后方传来机车引擎声,本能地尽量靠边走,没想到机车加速从他身旁驶过,瞬间田山先生的左手臂被猛力拉了一把,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摔倒,感觉肩膀和背部遭到重击。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自己的公事包被抢了。”
摔了个四脚朝天的田山先生赶紧爬起来,瞥见那辆轻型机车停在他面前,嘲笑似地按了好几次喇叭,还伴随着讪笑声。
“两个看起来大概是高中生的年轻男子,坐在后面的那一个突然伸手抢了我的公事包。”
昌子女士插嘴:“不会吧……最近连成年男子也成了下手目标吗?”
“而且专门找那种看起来很文弱的欧吉桑下手呢!八成是因为我个头不高,才成了他们下手的目标吧!听说有些家伙不是为了抢钱,纯粹以嘲弄别人为乐,大概就是校园霸凌那种,感觉吧!”
气愤至极的田山先生,竭尽全力追着那辆机车。公事包里除了平常工作要用的东西之外,还装着房仲和巧克力相关资料的文件匣。所以非常愤怒的他顾不得身体状况,一心一意只想追回自己的公事包。
只见机车穿过高架桥下的商店街,随即右转消失在大马路上,气喘吁吁的田山先生再也跑不动,只好无奈地放弃。歹徒用胶带覆住车牌,田山先生也来不及看清楚对方长相,眼看公事包是讨不回来了。万分懊恼的他,想起派出所位在商店街另一头,于是决定先去报案,看能不能找回部分资料,于是田山先生怀着沮丧的心情,走进傍晚开始热闹起来的商店街。
——就在这时,因为血糖过低的关系而发病。
痛苦到连伸手进口袋拿葡萄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竭尽全力告诉赶来救助的路人,自己是糖尿病患者。
“那时我应该放弃追他们,”田山先生苦笑地说:“凭我的脚力怎么可能追上机车,应该马上打电话报警,或是去附近派出所报案,但那时因为重要的东西被抢,实在是一时气不过。”
昌子女士说:“……我想这一定是神想劝你‘放弃’的忠告吧!”
“放弃?”
“别再想开什么巧克力屋的事了。”
“你胡说什么啊?”田山先生露出从未见过的激动神情,犹如一头准备拼搏的野兽:“我就这么一个梦想,说什么都不能放弃!”
“这可是关系到你的性命和生活啊!”昌子女士也不干示弱:“我才不想当什么店员!退休后还要那么劳碌,我才不要!”
“我从没要求你帮忙,既然这么讨厌巧克力,那就不要过问,我会花钱请人看店。”
“万一你又昏倒怎么办?!况且为了存开店资金,你肯定又要增加工作量是不是?其实我知道你偷偷兼差翻译,对不对?还有上网一事也是,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为了开店的事,占据你的睡眠时间……就算如愿开店,要是连命都没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店还没上轨道之前,我不会死的。”
“你的命不是只属于你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小勇突然插嘴吼道:“够了!别再吵了!在这种地方吵架很难看!”
小勇的意见却遭到昌子女士无情的斥责:“你给我闭嘴!”
“为什么?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也有权发声啊!”
“算了吧!反正你都是站在你爸那边,从小他就拿糖果、巧克力哄你,你们父子俩根本是连手欺负我这个老妈子!”
田山先生冷不防拍了一下床,喝斥道:“这里可是医院!别太过分了!”
田山先生说的没错,何况还有其他病患。
因为气氛实在很僵,我们决定先行离开。长峰主厨客气地慰问几句后,步出病房。原本想帮田山先生打气、鼓励的我,则是有点沮丧,一出了走廊,长峰主厨难得地沉着声音说:“也许我的想法错了……无法让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甜点,做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这番话让我顿时愣住,只见长峰主厨喃喃地说:“我只顾着研制,完全忽视昌子女士的心情……”
“可是昌子女士本来就讨厌甜食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这就是重点,我从没认真想过昌子女士为何讨厌甜食的理由。”
长峰主厨思索片刻才开口:“原本最近想请田山先生来店里,瞧瞧夹心巧克力的试作品,但依他目前的情形,恐怕没办法来吧!只好改请昌子女士试吃啦!”
“什么?!”
“绚部小姐愿意帮忙吗?”
“要我怎么帮?”
“只有我单独面对昌子女士,可能场面会很僵,希望绚部小姐也能出席,况且你也很清楚这件事。”
这种说法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我答应一如往常于傍晚时分,前往‘路易’参与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