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山的新匪帮

作品:天堂祭·“黄”与“黑”的透视 作者:何建明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听说我要到乌龙山采访,有人就告诫说,最好恢复你的军人形象。

    我问为什么,这还用问,那儿的人会把你活吞了的!我一笑,心想:别甩大话吓人;中国早已进入了现代化的文明社会。

    结果,被笑的正是我自己。

    不知是一部乌龙山剿匪记电视剧在全国播出的缘故,还是乌龙山本身就富有神秘的诱惑力。总之,我喜欢这儿。那山,那高入云筲的山,那苍绿遮着蓝天的山,确实有种令大都市的来客为之而倾倒的魅力。但,乌龙山给人以最突出和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奇异的怪石和怪峰,峻、险、神、奇差不多可以概括它的特征。一座山,足够组成一个世界。

    乌龙山的自然美,如同仙境一般。

    美,常常与丑恶连在一起,不知是谁这样说过。

    我踏入这块土地上听到的第一条。新闻,是关于一个穷得潦倒的黑手帮主与富得毛孔里也在流油的被害者之间的传奇事情发生在八十年代乌龙山镇的一栋两层楼房的居民住室里,住宅的男主人姓张,名顺福,女主人叫黄丽秋。1984年夫妻俩退职,办起了一个马蹄锑厂,后来又租赁了一家精锑冶炼厂。一家两厂,日子无疑绝顶的红火,张顺福夫妇成了乌龙镇屈指可数的人物。他们家有多少钱谁也说不准,只知道前年税务部门让其补税,一次就补了38万余元的人民币。现在,张顺福和他的老板娘黄丽秋,不仅有两爿厂,而且有1个运输队,5个产品销售员,完全是一条龙的生产方式,完全是正儿八经的金属冶炼企业。

    很想结识一下曾是贫困户的山庄大富翁。碰巧,接待我的派出所的同志正在为张家的事忙碌着。咱这个派出所,一半的事与张家有关!所长唠叨说。你感到奇怪吧?其实没什么,咱这乌龙镇他们一家的年收入相当于全镇总收入的一半以上。

    情况非常特殊:

    这天早饭时辰,老板娘正在梳妆打扮,17岁的女儿给她递上一封信。

    这么早就有人送信来?黄丽秋觉得奇怪。

    不,是我从门口拾到的!女儿告诉她。

    老板娘一听,心中顿起疑团。她急忙将信拆开仅扫了一眼,就吓得头晕目眩,浑身发抖,黄豆大的汗滴直从额上冒信很短,却句句如同炸弹。

    张兄:

    你好,久闻大名,无缘相会。今派人投书一封,有事相求。我成立乌龙山青天帮会,因缺费用,特请张兄帮忙,务于次日晚零点,将3万元现金送到镇东槐荫树下的坐石底盘处。我等虽生死无忧,但也讲究义气,望兄三思行事。如有违义之嫌,我将在10日之内诛灭你全家。拜托,乌龙山青天帮会主谒上张畈福一家虽对生意场上的种种明争暗算,应付如一。可对这类黑社会、黑势力却无能为力。保镖是有,但怎奈难敌不长眼的黑枪。张氏夫妇只好求助公务振出所。经过三天突击侦破,便衣蝥察很快摸到线索,并一举全歼乌龙山青天帮会成员一可惜整个青天帮会连将带兵总共才一个。

    此人姓董。第二天,当派出所公安干箸给其带上铁戒指,押向县城时,镇上的人都大吃一惊。原来,董某是镇上有名的五好居民老模范哟!咋啦,一个年年当先进的老实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囚犯?人们摇头,叹气,又找不出答案。

    后来,这个谜是从公安局的审讯记录中解开的。下面是董的交待:

    ……我同张顺福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又一起在乌龙山镇上工作。他和他的老婆肚里装多少坏水,我甭测,就能掂量得出。58年时,别人为响应上面号召砸锅卖铁,他们却把公家仓库里的粮食往家里背62年闹灾荒时,别人饿得刨树皮,挖野菜吃,他们却挑着白净净的大米上街卖3块钱1斤。可就是这个张顺福,前年竟然一下甩出20万元,给镇上捐了一幢后生念书的中学。为这,乡里、县上不知多少次在会上、报上、播上称他是致富不忘乌龙山,支援教育功千秋,的大功臣。打那起,乡长放的屁不如张香,县长恨不得唤他们亲爹娘。我百思不解,最后想,大概又是皇历变了。好人坏人要换个个儿。我思忖着,咱是一贯老模范、老先进,这致富改革中也总不该变落后了。啥法?再靠带着红袖章义务扫街洗厕所也不会有人给我评先进、劳模了!我,我可怎么办呀这个张顺福,他把我害得好苦!我可饶不了他。好日子你就一家过?香馍馍你就一个人吃?没门!我过不上好日子,你也别想过安乐日。于是,我就在半夜里爬起来写好一封信,第二天天色未亮,就把信塞在了张家门缝内……

    董模范因诈骗、恐吓和侵犯公民人身自由罪而被判了半年刑并监外执行。张老板的锑厂无丝毫损失,反比以前更加红火。

    还没有来得及详细询问和思考模范变迁的因果,乌龙镇派出所的干瞀们早就忙着接待前来报案叫屈的群众:

    昨晚,我从夜杉补习回来,几个蒙面人把我拉到野地里就……一位姑娘掩面哭诉着。我,我是今早准备上山打草,一群自称兄弟会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地用刀逼着我跟他们到后村的一户人家那儿,说这是他们的冤家对头,硬要我进屋诱那个家的主人出来。我不得不按他们的意思做。这些家伙手真狠,将那一家人打得死去活!来,打完后,兄弟会,中的一个入指指我说:也别让他跑了,省得留个尾巴。我一听;拼命地跑才脱了虎口……真是目无王法,狗胆包天,听着一个又一个受害群众的诉说,我不由愤慨起来。可我见派出所的同志对此却很漠然。

    唉,这类事太多了,几乎每周都有那么几起。我们这个3人编制的小派出所,如今已超编了一倍,就这样还忙不过来呢!所长又摇头又叹气。说:再说,那些走黑道的人除了个别是天生的刺毛货,大多是些石卵子!

    石卵子?

    就是些被生活淘汰下来的人。执法者的语调里显然流露出同情感。这倒使我增加了想了解了解那些石卵子的兴趣。在尚无正面接触那类靠抢矿挖宝发大财的大富翁和暴发户的罪恶行径之前,能接触一下因参与偷矿抢矿而穷困潦倒,由良民变成恶匪的人,无疑对我编著本文有极大的好处。

    听说离乌龙山镇30里的深山里,这类石卵子很多。于是我就把胆儿吊在嗓门处,开始了一段不平常的闯荡……

    进山的路是条土公路,据说,山里有个新开凿的大矿,土公路是因此而修建的。公路两旁是遮天盖地的大山,我抬了一下手腕,才下午四点多一点,可天色却已成暮。好在公路上有接二连三的马队、拖拉机和大解放、大挂斗等各种运输车辆,因而并不显得害怕。

    我走着走着,发现公路上的车辆蓦然地减少了,偶尔出现一两辆大车,也开得特别快,而且上面都有持枪的人押着。这让我一下感到既紧张又兴奋,大概到了石卵子的地盘,或者是他们出山活动时时辰了。说实在的,在这陌生的深山里,我的胆是颤抖着的。我一路走着,满脑子却想着绿林小说里的那种主人公走进深山老林,突然从天上地下杀出一群群力大无穷,凶恶无比的鬼神妖魔,然后将其或蒙面到一个不知去向之处,或断骨弃尸于宽野的场面。过去曾经也写过的瞎编乱造的小说情节,没想到眼下倒是真个身临其境了。我后悔应该也在生活中设计一个力敌群魔鬼域的救世主!

    生活出小说更奇特。拐过一个大弯,突然,前面的一个办坳里亮起了一团篝火,那篝火四周隐约可见不少人影,忽一会,传来一阵参差不齐而又疯狂的歌声,细细听去,却是一首:熟悉的歌:

    ……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好青年。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哎!哎!哎!

    别是山野酒吧?我不由提起精神,大步前去。

    喔一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公路的两旁闪出几个黑影,动作极其神速地用什么东西将我双眼蒙住,然后连推带搡地将我推下公路。

    双脚一高一低的被动地迈着,我感觉到是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山道上。放开我,我抗议你们无故抓人!不知是他们从什么地方抓来的一条旧毛巾蒙在我的眼上,我喘着气直感恶。

    妈的,叫唤么子呀!老子让你抗议哟!有人恶狠狠地我嘴里塞了个硬掷梆的东西。哦——!我的胃肠一下反倒到嗓门,思忖着:这帮家伙大概拾了块包脚布什么的塞在我嘴里。奶奶的,老子跟你们……

    六爷,抓来一个溜子!看样儿是外地来的!这时我被钉在原地,听有人说话。

    刮了?一个嗡里嗡气的声音。

    没呢!

    我感觉有人走近我的眼前,大概是在打量我。几秒钟之后,突然,嗡里嗡气的命令道:刮!

    顿时,有无数只手在我的身上搜开了……

    一个三路货。连抽的烟都是不带嘴的!搜身停止了,那些似乎第一次这样霉气过的手,报复似的给了我几拳。土匪,你们看错人了!要不封住嘴,我准臭骂他们一通。

    把他的包打开!

    我的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架照相机外,就是二三百块旅差费。

    么子油水。还不到半叠!这句话我懂。意思说不到半千。还嫌少?见鬼!

    有人在拨弄照相机。会不会是老公?

    嗯!我口中的布猛地被抽掉。说,你是什么人?盘问开始了。我思忖片刻,答:我是记者!

    积善?哈哈头回听说倒爷们还有这份善心!

    瞎放妈个屁!那个嗡里嗡气的人显然在生他那无知到顶点的部下的气。后面的话是对我所说:既然是当记者的,不呆在城里吃东拿西的,来这儿干啥子?

    你们这儿也不是很好么,许多人靠山吃山大发横财!我说。

    说话别带弯,谁他妈的发横财了?你小子是不是觉得老子也是两脚踩着国背矿山,双手尽往家里搬金银财宝的那号人?一把冰凉的刀搁在我的脖子上。

    沉默。

    六爷!山上的运输车下来了,动不动手?正在这时!有人气喘喘地报告道。

    几辆车?嗡里嗡气地问。无疑他就是这里的匪首。

    三辆车。

    前后还有没有跟帮的?

    没有。

    六爷!下令吧。奶奶的。好几天没得手了,兄弟们的裤腰带都松下来了!

    对,三车矿石够我们吃一阵子的!下令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象群饿了几天的饿狼。

    好吧。不过,敢这时候出山的车都有家伙。大伙得小心点!六爷终于开了口。他的话刚落,只听众人一边顷顷眶哐地动作起来,一说着:不怕我们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也有武器。

    六爷,與人怎么办?一个家伙操着我问。

    把他带到洞内,让老孙头看着,回头再处理。六爷说。

    劫车的队伍喧喧哗哗地走了。有两人押着我七绕八绕地走了一段,然后进了一个黑乎乎、臭哄哄的山洞。

    老孙头,有个人,是外地的,六爷让你看着。我们去拿活了!两人说了一声便出了洞。

    喔……咳咳咳……一串并不很响的咳嗽声,在洞内却如打雷一般地回荡着。你把蒙眼布摘了,咱爷俩聊聊,怪闷的。咳咳……咳咳咳…一定是老孙头吧?他说了第一句话。

    我庆幸碰到了一个好人,因为我能自由了。不过,当我摘下眼上的黑布时,却发现自己多么天真那个躺在一堆干草上的瘦得形似骷髅的人手里持着一支土枪,正虎视眈眈池盯着我。

    打哪儿来?干什么的?他说话有气无力,口气却象法苜。

    我没有回答他。心想,跟你们这些蛮不讲理的人有什么好说的。洞很大,只有几盏松油灯在忽闪忽闪着使人感觉阴森森的。地下有许多类似老孙头躺的干草床,看样儿这是一个匪窝。

    不会是哑巴聋子吧?或、或者……咳咳……咳咳……几天没有吃饭?

    懒得听这令人作呕的咳嗽。北京来。当记者的!我说。

    哬~你,你是当记者来的!不想老孙头那张死人一般毫无表情的脸蓦然露出一丝兴奋的光芒。随后颇埋怨地:唉,老六他们搞么子名堂,不该…咳咳,咳咳咳……不该抓你呀!你,你快走吧,他们要是拿不着话,回来就要拿你出气的,走,走吧!

    半途遇难的我万没想到入匪窝后竟会这个结局!老孙头越让我快走,我倒越不想走了。老大爷,不知该不该这样叫他。不过我只能按他的样儿称呼他。我感激而又关切地说:谢谢你了。我看你病得不轻,大概呼吸道有毛病得上医院看看,住在洞里又湿又潮,空气又不好,会加重病的!老人收起土枪,苦笑地摇摇头:山里人,有点病熬一煞就过去了。再说哪来那么多钱上大医院!

    干你们这一行的,不是很……活份吗?

    唉,一庙和尚一庙经,庙庙和尚都有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啊!

    又一个没想到!都说强盗土匪拉出的屎都是金豆子,他们就这么可怜?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下山回家好好种地,或者搞点家庭副业,走正儿八经的致富路,干嘛要当让人憎恨的土匪!

    什么?你也骂我们土匪?看我……咳咳……咳咳……老孙头重新拿起土枪,欲支撑起来与我拼命,可他怎么也没起得来。是啊,土匪,土匪呀!可这是谁作的孽?解放前那阵子,咱这儿十有八九的汉子出家成匪,我没去。没想到,40年后的今天,我却……呜呜……

    又一个没想到!他竟然哭得那样恸心。我默默地倾听着一位山民,一位老匪的痛苦。许久,我才问他:大爷,你刚才的话,真让我觉得是个谜。为什么解放前你都没当匪,可今天你却……

    老人用干枯的双手象孩子似的抹着泪。说:后生,其实,我还不到你叫大爷的年龄呢。我满打满算才55。可你瞅我这样足有七老八十的吧?唉,说句心里话,谁愿千这种造孽的事,可我心里有气有气呀!

    看着他那样,我忙蹲下身给他后背垫上一件棉衣。你能给我说说吗?我该呼你大伯才对吧?

    说来话长,不过,讲给你们记者听听兴许有点用!他长叹了一声厂说:有几年光景了,上面号召大伙发家致富,咱这儿除了山还是山,种粮没水有木可运不出去,日子还是那样紧巴巴的那年不知是哪个龟孙想出个傻主意,说咱后山就是个聚宝盆,干啥不去呀!村上的人一听就来了瘾,一两无里全村男男女女都往后山跑了我就没去。

    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能去吗?那是国家开的矿!老人瞪了我一眼。接着说:也不知是咋搞的,好象矿上没人管似的。咱村上左邻右舍的人大筐大车地往家里背那些宝贝疙瘩。后来就有外乡人来收购,一车石头就能顶半年地里活的收入。这下更了不得了村上的村长,书记带着头,说要致富就上山,不到一年,好端端的一个国家开的矿山就被遭塌得不象样。咳咳!…咳咳咳……那天我上山,碰上了1956年与我一起上省开劳模会的矿长,这位老哥一见我就朝我哭嚎道:老哥你村上的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据国营矿为私有。我出来就管了一下,他们就把我和老伴打得这个样。他说着,扒开衣衫,那背上、腿上尽是让人用藤鞭抽的血印!丢脸,咱村上的人丢脸呀!我找村长和村支书说话,没想到这些黑了心的人骂我是吃里扒外,竟然决定停发的五保户生活费。打那起,我没辙,又看着这里靠偷抢国家矿石发大财的生气就有事没事地找他们茬。今夭给这辆运输车放掉气明儿给那辆马车的轴弄坏。心想:你们坑国家,我不让你,那么痛痛快快。后来,山上又下来几个人跟我一起干每天趁天黑就堵在公路上专门戴山上下来的运输车和那些外地来的矿贩子……时间长了慢慢心也狠了,这不,连你也没放过。可你不能怪罪他们,他们原来都是些人。就说六爷吧他原跟着村长干活,可村长当上矿主发了大财后不但一脚把他给踢了而且把他的婆娘也给霸占了,老六没活路就提着刀把那村长给劈了条胳膊,后来便领着几个被山上那些黑心的矿主赶下来的人,专干这黑道上的事……

    中国自古有贫逼为匪之说,想不到80年代的今天竟然也有这类事。于是我说:如,今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当土匪,干黑道是违法的事,就不怕政府来抓你们?

    他抓得过来吗?再说,咱在暗处,他们明处。还不是山高皇帝远!对此,这位匪首满怀乐观。

    不管怎么说新中国建立三四十年了,苒干烧、杀、抢之类的事是不光彩的。再说你,你成天钻山洞,睡草窝也不是个事!我好心规劝。

    没想到老孙头反倒慷慨激昂起来:真他妈的倒八辈子霉!你说谁愿意受这份罪,抹一脸黑!是啊,都咒咱抢偷是不光彩、断子绝孙的事。噢他们那些明目张胆到国家开的矿上大抢大偷反倒是响应党的号召发家致富的倒是光彩事!能上报,当劳模!哼,老孙头我打解放后就当劳模,可没见过这些坑民害国的人也能当妈个屁劳模!咳咳,咳……咳咳……你们骂我们是土匪,不该干这些作孽的事可他们呢?要我说,们才是真正的土匪真正的恶土匪!大土匪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时土匪!咳咳,……咳……你,你上山去看看,看看那儿,你就会明白我的话没错。而且我要告诉你,只要那些丧天良的人不从山上撤下,我就当、一辈子土匪,专门抢他们装满矿的汽车、马车哈哈哈……咳……哈哈……咳咳……

    山洞在震荡,在旋转……这位匪首的话使我心头感到强烈策骇。是啊,这个世界上谁是真正的土匪谁是真正伸向矿山,造成民族生存危机,遏制未来建设的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