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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真温州 假温州 原来是台州……

作品:台州农民革命风暴 作者:何建明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在两年前我第一次去台州采访前,竟然还不知道中国还有个叫“台州”的地级市。买飞机票时,服务员特意为我查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只有到黄岩机场的,好像台州就在黄岩附近。最后电话打到台州市委的同志才弄明白,原来黄岩机场就在台州市区。可为什么不叫台州机场而叫黄岩机场呢?到台州后问了当地官员,他们苦笑着告诉我:建机场时,国家民航部门的管理者说,国内和国外的人都知道黄岩,因为黄岩蜜橘出名,台州没人知道,若起名台州就会影响民航的“社会效益”。台州人哭笑不得,只好认账。

    台州在哪里?

    几千年来,地图上我们找不到,即使在十来年前的中国地图上我们仍然找不到台州这样一个城市。就是在台州的诸多经济指标已经超过温州市的今日,许多台州人向外人介绍自己的家乡时,仍然会有意无意地加一句:“我们就在温州旁边……”

    嘿,这个台州!

    然而,到了台州,我才发现,这个地方太了不起了,了不起到了若有谁把它小视,就等于在犯一个严重的错误!一个严重的现实错误!

    在漫长的岁月里,台州因地理的闭塞,简直就是一个被大山和大海完全包围的独立山国。

    有史记载:南朝大诗人谢灵运在永初三年(公元422年)七月,出任永嘉太守,在途经台州赴任途中,因山高路险,又多林莽深壑,便招得几百民夫开山伐木,一路焚烧丛林方“日走三里”。由于谢灵运他们一路砍烧林木,以致当地的台州官员以为是匪徒滋事,发兵前去阻挡,闹出笑话。

    台州交通不便而闹出的“历史性笑话”还有不少,即便到了20世纪后期的80年代仍然还有流传。在这之前的1958年,台州修过一条与外界通行的公路,但因翻越大括苍山等曾被李白惊呼高达“四万八千丈”的重重大山,司机们一向极其畏惧行走。天气晴朗时,去一趟省城,天不明出发,黑夜才能赶到西子湖畔。如遇雨雪天气,由于山道险恶,谁也不敢出差。不然车至途中,一旦被险情所搁,呼天不应,呼地不灵,难保性命。一场雨来,几天不通路是常事。

    改革开放初期,有一群省城来的客人,乘坐几十辆客车被阻在猫狸山岭上,几天下不了山,结果几百名旅客,只得冲进沿途的农家户舍,竟然把山民们家中的所有食物吃了个精光。

    20世纪80年代初,浙江省委书记到台州检查工作回程途中,阻在台州境内前后动弹不得。这时省城有急事催书记同志回杭州,可就是没有办法,急得当时的台州地委不得不令沿途几县组织几百名基干民兵上山铲雪开路,方让省委书记得以回到省城。后来浙江省府上下有到台州的,旁人都会半真半假地关切道:你备好随行的基干民兵没有?

    台州东临海,在落后的时代,滔滔大海成了另一种阻隔台州与外界相通的屏障,倒是常有海盗和倭寇侵扰沿海庶民,弄得人人恐慌不已,纷纷后迁或逃跑。清初,台州又成为张煌言、郑成功反清复明的重要基地。清朝政府实行坚壁清野撤尽沿海30里居民于内地的政策,并禁止片板入海,台州又一次成为与世隔绝的荒蛮之地。

    从历史的行政演变看,台州更是个忽隐忽现、或存或亡之地。新石器时代台州就有人的活动,唐髙祖武德五年(公元622年)时台州第一次正式得名,明太祖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又将台州设州府,下辖临海、黄岩、温岭、天台、仙居、宁海6县;清代也基本一直沿袭此制未动,但终因“台州地阔海溟溟,云水长和岛屿青”(杜甫诗句)而不被世人所铭记与熟识。台州历史上除了南宋建都临安(今杭州)时有过一段靠近国家政治中心的“辅郡”的荣光和经济繁荣的历史外,绝大多数时间是被当作朝廷发落罪臣的贬谪之地。仅唐代朝廷髙官、学者文人被贬谪居于台州的史实,就有许多起。比如高宗时的宰相来济被贬为台州刺史;初唐四杰之一的大诗人骆宾王在永隆元年(公元680年)被贬为临海县丞;代宗时有诗书画三绝之称的广文博士郑虔,于乾元元年(公元758年)被贬到台州任司户参军事等等事件。不过,正是因为历史上有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物被贬到台州,使得这些不服朝廷的将才志士能在这块土地上以另一种方式发挥雄才大略,并得于传播于广大民众之中,植根于台州的每一寸山山水水。骆宾王这位7岁就能写诗惊世的天才神童,即便贬为台州一县的七品县丞后,仍担当起讨伐武则天的檄文起草者,他那“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雄文佳句,至今被人所熟诵。那位终身命运不佳的广文博士郑虔,远谪台州,用了3个月时间,从长安艰难行走4000里到达台州之后,见这里竟没有一座像样的学馆,便决心将残余之年,办馆兴学。郑虔亲自授课,使台州学风大振,出现学馆内“生徒云集,坐不能容”的盛况。郑虔留下的办学重教遗风,一直影响到台州的至今……

    长达一千余年的封建皇朝时代,台州一直被朝廷当作贬官流放之地,又加上这些被贬的官员和学士经常奋起反抗朝廷,所以台州在历代朝廷的眼里,是块必须打压的地方。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的规矩,辖6县之域的台州,在之后的一千多年设郡立州的历史里,竟然没有一个“台州”的中心城市!其他府郡却不是这样。比如苏州,设府建郡后就有了苏州城,之后的几千年,苏州的发展与沉浮一直没有脱离过中心城市的建设与壮大。台州邻居的宁波与温州,能够发展成解放初期规模仅次于杭州等名城的海滨城市。尤其像宁波,自19世纪中英《南京条约》起,就成为中外著名的港口,其发展一直没有脱离过中心城市宁波府。所以到了20世纪初时,它的规模和经济发展水平处在东南沿海各大城市前列,与隔杭州湾相望的上海齐步发展成东方大港。即便我们今天看到了大上海,如果没有“宁波邦”加入和源源不断的输血,是断然不能成大器的。相比之下,台州的命运实在可怜可悲,连台州人自己也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在千年漫长的历史里,“台州六县”这一广大区域内、长达800公里的大陆海岸线上,竟没有形成一个稍有些规模和影响力的中心城市?

    问旧史,封建统治者心目中的台州是贬谪之地,他们根本不想把台州弄出一个有团结力量和象征意义的中心城市,这样做的意图非常清楚:让你台州永远一盘散沙,不得有为。即便到了新中国,台州仍有35年的漫长历史里没有一个中心城市。直到1994年8月22日,国务院批准撤销台州地区和县级黄岩市、椒江市,设立地级台州市,将椒江、黄岩两个县级市一起拼合成现在的台州中心城区,境辖椒江、黄岩、路桥3区与临海、温岭2市和玉环、天台、仙居、三门4县。市人民政府驻椒江区……至此,台州市才结束了有州(市)无城的历史。

    中国的民营经济发源于台州,早已被那些研究“浙江现象”的学者所共识,但在一般人的印象里,温州人似乎是最先搞起中国民营经济的。正如前文所言,历史上的台州是块贬谪之地,进那里的人和出那里的人都不愿说自己是台州而来、台州而出的人。所以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台州人和温州人一起扛着补鞋机走遍大江南北时,他们着意掩饰了自己的祖籍,都说是来自温州的——温州人天不怕地不怕,烂了名声也不怕。台州人如此谦卑,原因只有一个:

    外人根本不知道中国还有个台州,而温州却是大家熟识的,并且也是能从地图上找得见的地方。

    日子一长便成了习惯,连台州人自己都不太愿意说自己是台州人了,加上后来温州人的名气越来越大,生意场上本来就兴谁的名气大,谁的生意就好做。如此一来,改革开放以来的许多年间,台州人几乎统统称自己是“温州人”了——这份荣辱感在台州人内心压了很久,也很疼痛和无奈。

    台州人因为自己独特的地理原因和历史原因,长期被外界所冷落、所陌生,所边缘……

    新中国成立,几乎所有的中国城市和地区都跟着共和国一起奋发图强,而一大批老城和新城都在这样的奋发图强中或焕发青春,或平地而起。照理,有千年历史的台州应该像它们一样迅速崛起并被人熟识。然而台州却因地处与台湾遥望相邻的海防前线,又严严实实地被排除在大建设的总格局之外,眼睁睁地坐失于千载难逢的大发展机遇之中……

    蒋介石军队与大陆人民解放军的最后一仗是在台州的大陈岛,时间是1955年。战斗的结果自然是我军全胜,可台州从此也就成了台湾国民党反攻大陆的最前线。

    我军则把台州当做“放进来,关门打狗”的最佳海防战区。从50年代到60年代甚至直到70年代初的二十几年里,台州一直处在这样的备战前线。当地党政机关和人民群众的第一任务是支援前线和备战。有一个电影叫《东海女民兵》,就是按照台州所辖的温岭石塘镇一群守卫海防线的女民兵事迹拍摄的故事片。2006年笔者到石塘镇采访时,专程上了这个女民兵哨所,见到了今天的7位守疆海防女民兵,她们个个英姿飒爽,不减当年老一代女民兵的斗志,令人敬佩。

    因为是海防前线,建国初期苏联援建我国的156项重点工程自然没有台州的份,即使国家和省内安排的一般性大中型项目,也不会有人敢放在台州。据统计,从新中国成立至改革开放的30多年里,国家在台州的各项建设投资加起来总共还不到5个亿,而且这些投资主要投向农业和兴修水利之类的工程,稍稍大一点的就是台州唯一的一个发电厂。这个数目与国家对邻近的宁波和温州所投入的建设资金相比,台州人实在可怜又可悲,如同一个从没有吃过娘奶的野孩子,它的成长经历中有些自生自灭的味道。而这恰恰给了台州人一份勇于奋进、从不索求的自强不息精神。这是后话。

    经济上的不投入、少投入也罢,最让台州人不可忍受和负辱的是建国初期的前十年里,有两次竟然被撤销地区行政区划,第一次是1954年,第二次是1958年,撤销后的台州下属县级单位不是划给了宁波,就是分给了温州。直到1962年,台湾的蒋介石疯狂地叫嚣“反攻大陆”时,考虑到军事形势的需要,台州才再次重立专区。重立后的台州又在很长时间里承担了海防前线的特殊任务。所以因诸多的“军事秘密”和“军事要地”的原因,台州始终成了一个不被人熟识的地方。

    台州还有一个非常不利于名气外传的原因,是它的地名读音,很不适合国人的理解。台州台州,不就是台湾的“台”字吗?非也。到了台州才知道,这个台州的“台”字不读台(tái),而读台(tāi),其音与“胎”儿的胎字一样。台州的真正读音,与江苏的泰州一样,所以过去除了台州地理上的偏僻荒蛮原因外,很多人一听“台州”,还以为是江苏的泰州。总之,台州的名声很受这些历史的、地理的、读音上的种种客观因素的影响而吃亏。

    台州有座高高的山,叫天台山,“台”字便是起名于此岳。

    天台山蜿蜒于东海之滨,以其绚丽多姿的形貌和临海昭然又与尘世几乎隔绝的独特地理原因,而一直被佛教界所看重。从汉晋至唐宋的数百年间,天台山以其古久、清秀、奇特和幽静的自然“佛性”而被佛界所高看与尊重。尤其是南朝陈至隋时的高僧智创立的中国化佛教的第一个宗派——天台宗,更使天台山成为中国古代佛教的圣地。天台宗在历史上曾经辉煌和传世多时,特别是对日本和韩国宗教的影响与传播所起到的作用是关键性和决定性的。在今天的日本和韩国,“天台宗”的佛学和弟子之广、之多,简直令人吃惊。创立“天台宗”佛教学说的智,在隋初受“智者”号,世称“智者大师”、“天台大师”,是位对中国古代哲学和古代文化起过巨大影响的大师。智者大师采取“六经注我”、“随义立名”等手法,从当时中国社会的实际出发,对印度佛教经典进行了取舍、发挥和再创作,又把中国哲学中有关人的心理活动、精神修养、人性欲念等融入天台宗思想中,提出有自己本体特色的种种命题,并用一系列的范畴进行思辨论证,建构和引照了在中华文明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天台宗完整的佛教哲学体系。

    台州,又因历史上“贬谪之地”的缘故,像骆宾王、郑虔等一批杰出的文学大师和著名学者被贬之后在这里养心修身的同时,写书作文,使得台州的名胜古刹和自然风景让许多文人墨客慕名而至,于是高僧与文化名流的合作,为中华文明史尤其是辉煌的中国传统文化增添了不可缺少的一页。

    台州因天台山而出名,使得造访的著名文人墨客不断,继东晋的王羲之和南朝的谢灵运之后,唐宋的名流则不知其数,如孟浩然、李白、杜甫、钱起、陆游、顾况、元稹、白居易、韩愈等都在这里留下过千古佳作。在文学大师们的影响下,台州本地的教育与文学事业同样蔚然兴起,成批才子走向全国文坛。如北宋中期的临海人杨蟋,“平生为诗数千篇”,深得欧阳修、王安石及苏轼的赏识和推崇。南宋中期的徐似道所著的《检验尸体》,是我国第一部司法验尸技术专著。黄岩人赵师渊与朱熹协编的《资治通鉴纲目》名扬古籍界。天台人赵汝适所著的《诸蕃志》,为我国第一部记述中外交通、贸易与外国物产风土的志书。黄岩人陈咏所著的《菌谱》,被后人称之中国第一部植物学辞典。所有这些,都说明了台州虽为负山枕海的贬谪之地,但正是这独特的自然环境,和天高皇帝远的客观条件,使得台州人崇尚思想和信仰的自由有了更大的空间。恶劣的自然条件,加之有压迫就有反抗的规律,以及地处华夏浙闽丘陵地带特有的封闭性与濒临大海的一定开放性,历史上的几次大规模的不同人种的迁徙,台州人渐渐孕育出的既有北方黄土高坡的粗犷、雄豪和野性,又兼备江南山村水乡的清秀、细腻和灵动的性格,是台州精神和台州人种特质的历史与自然和社会的“遗传基因”。

    如山一样的硬气,如水一般的灵气,如佛一样的超然与内敛,决定了台州人不畏强权,敢于冒险,勇于闯荡,又富有创造进取的精神,造就了台州昨天和今天的历史,而这也为我们合理地理解和解释台州为什么能够成为中国民营经济的发源地以及它又没像温州那样早已被外界熟知的缘故。

    历史需要还原真实,台州人现在已经从中国民营经济发展的幕后走到了前台,尤其是近些年它所表现出的强大内动力,已经让国人和众多研究者为之振奋。

    2007年,台州的GDP总量达到1717亿元,位居全国100个城市的第36位,这百个城市包括上海、北京、广州、深圳、苏州等特大城市;其14.3%的增长速度位居浙江全省五大城市之首,浙江五大城市为杭州、宁波、温州、绍兴和台州。其实台州人告诉我,台州人创造的GDP应该有两个概念,这官方公布的1717亿元是在台州本地统计部门统计的本地所创造的国民生产总值,而至少还有达1700亿元的GDP是台州人在其他省市区为别人创造的财富。如果两数相加,550万台州人实际为国家创造的GDP,应名列全国100个城市的前25位,与大连、武汉、沈阳等大城市相当水平。而这样的数据绝非杜撰,只要你到台州走一走,再深入百姓和金融机构了解一下,你会真切地感受到这些数字或许还是低估的。

    至2007年末,台州市金融机构本外币存款余额达2000亿元。台州的经济95%以上是民营经济,也就是说,存在台州金融机构的钱绝大多数是老百姓的。按照这个“硬碰硬”的基本事实推断,台州的人均存款是多少,你可以计算一下,而计算出来的数字会吓死人!台州人与温州人的最大区别在于,后者做生意靠吆喝赚钱,前者是闷声大发财。

    了解这样的背景后,谁都会对台州和台州人刮目相看。然而,当我们再深入到台州这块神奇的土地时,我发现的却是另一个令人震撼的现象:默默无闻而又绝顶智慧、坚忍不拔的台州人,在最近30余年的历史里,为中国社会和现代化建设事业创造了无数极其珍贵的精神财富。而这些丰富的精神财富,在笔者看来,是必须进入中国共产党的党史和新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史册的内容,否则中国的当代史将是一个严重的缺憾。

    绝非滋事惑众。所有从事党史和国史研究的学者与专家,所有想了解当代中国农民发展史的人们,都应该怀着虔诚的心,与我一起走进台州这块由农民们建立起的创新与求索的精神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