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棉花糖小说网 > 文学名著 > 杨度 > 三、发生在云吉班里的风流壮举

三、发生在云吉班里的风流壮举

作品:杨度 作者:唐浩明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第五天上午,袁克定准时来到石驸马大街,杨度还睡在床上没有醒。桌上摆着一大叠手稿,这就是分作上、中、下三部分的万余言长篇论文《君宪救国论》。袁克定没有惊醒这位宪政专家,拿起手稿看起来。

    杨度的字习的是北体,厚实大方,虽是手稿,却并不难认,不到一个小时,袁克定就将文章读完了。“真正是绝妙好文!”他从心里发出赞叹。

    在这位太原公子看来,要在已实行四年之久,得到举国响应的民主共和制下再来谈君宪救国,简直是一桩大难事。这篇文章若是由自己来做,不要说五天做不好,就是五十天也做不好。因为这不仅需要渊博的世界性的宪政学问,而且还要具备像战国时代的策士们那样的巧舌如簧的辩论技巧,而这两者自己都没有。

    睡得正香甜的宪政专家,他鼻梁的端正,唇沟的深陷,嘴唇的棱角分明,似乎比往日显得更为突出。袁克定心里想:看他这个模样,不像一个奸诈阴险的人,让这种人做宰相,君王用不着担心被欺蒙架空。倘若真的有朝一日登基做了皇帝,也不妨叫他做一任宰相试试。

    “芸台,什么时候来的?”杨度醒了过来,一眼看见袁克定正望着自己。

    “我来了一个多钟头了,你睡得好熟啊!这几天辛苦了。”袁克定将父亲笼络人心的那一套学得精熟,说起这种话来,言辞、神态都能用得恰到好处。

    “文章已打好了初稿,你先看看吧!”杨度边说边穿衣服。

    “我早拜读完了,真是好极了!可以说是民国建立这几年来第一篇好文章。”袁克定把散在书案上的文稿亲手拢了一下,以示对它的珍重。“皙子,我明天叫一个抄手来帮你誊抄。先在报上登出来,再印一万份单行本,发给政府官员们人手一册。不过,今天不谈这事了,我要兑现那天说的话,要重重地搞劳搞劳你。”

    “请我上哪个酒楼去吃饭?”杨度来了兴趣。

    “吃饭还在其次,我要送你一件妙不可言的礼物。”袁克定眉飞色舞地说。

    “什么礼物妙不可言?”杨度已穿好衣服,神采奕奕地站在穿衣镜边整理衣帽。

    “上车吧!我在车上对你说。”

    袁克定将杨度带上一辆精美的胶皮双轮车,这是他在城内使用的专车,里面铺垫得舒适豪华。车上,袁克定将礼物作了介绍,原来这礼物乃是八大胡同里新来的一名美妓。

    袁克定虽然并不太贪女色,但却是八大胡同里的常客,花酒席上的佳宾。这是因为他的许多朋友经常泡在这座温柔窟里,而此处的老少女人们对这位京师第一公子殷勤献媚的水平,也大大超过了他家中的妻妾脾女。所以袁克定经常到这里来,一则会朋友,既说闲话,也谈政事,二则此处所特有的人间缱绻,亦能给他的心灵带来一种在别处得不到的舒坦感。

    那天他看到杨度一人独处石驸马大街洋楼,就想到要给这位宪政专家觅一绝色青楼女子。他知道静竹、亦竹都出自八大胡同,料定杨度也有狭邪游之癖好,送这样一件礼物,是会得到非常感激的。

    袁克定来到八大胡同,跟鸨母们打听。袁大公子要姑娘,哪个鸨母不来巴结,便都拖着他去看人。袁克定在几个胡同里转了十来个院子,看到的姑娘十之八九都平平常常,少有几个漂亮的,最后在云吉班里,他看中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姑娘是山东青岛人。青岛自古出美女,姑娘的确长得美,而且清纯雅洁,真像一支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使那些浓妆艳抹、狐媚妖娆者在她的面前显得粗俗不堪。将这样的女子送给诗人才子,那真是天作之合。袁克定看好了,只要杨度满意,或包或赎,钱都归他出。

    杨度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与他的风流老师一样,美丽的女人与宏伟的事业,在这位才子型政治家心目中从来都有同等的地位。他认为一个有学问有抱负又耽爱女色的男子与世俗间的嫖客是大不相同的。后者对女人,只把她看作玩弄的对象;而前者对女人,是把她作为情爱的伴侣。在杨度过去的岁月里,有两个他挚爱的女人。一个是至今仍瘫痪在床的静竹,一个是七八年来音讯杳然的东瀛女郎千惠子。

    他爱千惠子的美丽、聪慧,在与千惠子相处的三四年间,他和她一直保持着最纯洁的友谊。正因为太爱她,而又不能娶她为妻,所以他不能刺伤她纯真的心灵。而静竹,则是第一个闯入他心中的女人。她以出众的美貌,超群的识见,使他倾倒,使他迷恋;更以她坚贞不渝的品格,使他爱怜,使他敬重。自从与静竹重逢那一天起,他就把静竹当作自己最亲爱的人看待。他对她的情感,要远远胜过发妻黄氏和如夫人亦竹。只是由于静竹的坚决拒绝,他才未与她正式拜天地,结为夫妻,然而在杨度的心目中,静竹才是他真正的妻子。至于静竹,则更是把杨度当作自己的整个生命。杨度对静竹又爱又怜又敬,他实在不愿意让她心灵上冷落孤寂。在静竹身体好的时候,他会到静竹的房里去,与她同床共枕,缠绵恩爱,静竹当然欣喜。亦竹也认为这是情理中事。黄氏进京后,得知静竹为丈夫苦苦等候十年终成瘤疾的往事时,她明白静竹为自己的男人付出的有多大,她也同样怜她敬她,视她如同亦竹一样,对丈夫与她之间的关系也从不干涉。

    杨度生活在这样贤惠通达的三个女人之中,感受到幸福满足。这些年来他从没有踏过八大胡同一步,也从不拈花惹草。此刻,坐在太原公子身旁的杨度,当八大胡同的旖旎香艳展现在他的眼前时,他仿佛看到了新朝宰相的尊荣重权也正在向他迎面扑来,他迷乱了,痴醉了,他的心飘飘荡荡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袁大公子来啦!”当袁克定带着杨度刚踏进云吉班门槛,守门的老妈子便异常兴奋地喊起来。

    “哎呀,大公子来啦!”班主翠玉急忙从屋里走出,满脸媚笑地说,“大公子,你终于来了,我家姑娘的眼睛都望穿了。”

    又对着杨度说:“这位老爷就是您说的杨老爷吧!”

    “是呀,是呀。”袁克定点头,“正是杨老爷杨皙子。”

    翠玉两眼放射光彩,将杨度很快打量了一番,笑着说:“杨老爷,您真是一表人才,我家姑娘跟上了您,真正是她三世修来的福气!”

    杨度见这个班主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浑身穿金戴银,耀彩发光,脸胖腰圆,只是五官倒也还端正,看得出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

    翠玉将他们带进一间精致的雅舍,又是泡茶,又是上糖果瓜子,忙得脚底生风。

    袁克定笑道:“别瞎忙乎了,正事都让你给耽误了,快叫姑娘出来吧!”

    “好,我这就去叫!”翠玉说着,亲自出门叫去了。

    袁克定对杨度说:“云吉班你以前来过吗?”

    “没有来过。”杨度说,“其实八大胡同我也只是十多年前来过一次,这些年虽住北京,一直没有来过。”

    “噢,是的吗?”袁克定有点不大相信。“我告诉你吧,这云吉班目前是八大胡同里最叫得响的妓院。这里还有一位姑娘名叫小凤仙,人虽算不得特别美,但聪明可是绝顶的,尤其是歌唱得好,听她歌一曲,如同听仙乐。”

    正说着,翠玉把姑娘领进来了。那姑娘对着袁克定鞠了一躬,娇娇柔柔地叫了声:“袁大公子好。”

    袁克定忙指着杨度说:“这位就是杨老爷。”

    姑娘腼腆地对着杨度笑了一下,也鞠了一躬:“杨老爷好!”

    杨度起身回礼,正眼看了一下姑娘。就这一眼,便被她吸引住了。这姑娘匀匀称称的,着一件浅绿色的上衣,笑时神态嫣然。杨度越看越觉得像初次见面时的静竹。时光仿佛倒退了十七年,江亭初会静竹的那一幕又出现在眼前。杨度不由得再看一眼:瓜子形的脸蛋,圆圆的眼睛,细细的眉毛,白白的皮肤。他突然又觉得这姑娘很像千惠子。十年前在东京田中寓所里见到千惠子时,她也正是这副模样。这时他恍然大悟,这姑娘之所以有如此的美丽,是因为她既有静竹的长处,又有千惠子的优点。杨度立时喜欢上她了。

    老于观人的翠玉已从杨度的神态中窥视出他心中的情感,高兴得忙对姑娘说:“坐下,好好地陪杨老爷说话,杨老爷喜欢你哩!”

    又转脸对袁、杨说:“二位宽坐,我去招呼厨房预备酒菜。”

    姑娘挨着杨度坐下。

    杨度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富金。”姑娘略为娇羞地回答。

    “富金!”杨度轻轻地呼了一声。“好名字,谁给你取的?”

    “翠妈妈给我取的。”多说了几句话,,富金不再羞怯了。

    “多大了?”

    “十八岁。”

    杨度心想:正好跟当年的静竹一样大。问她:“认得字吗?”

    “认得几个字。”

    这时翠班主进来,忙插话:“富金不但认得字,还喜欢写字哩!”

    “真的?”袁克定吃惊地说,“这么漂亮的富姑娘想来字一定写得好,拿来给我们看看,这位杨皙子老爷可是鼎鼎有名的书法家哟!”

    “我去替她拿。”班主要讨好大公子,忙又起身出门,一会儿抱来一大叠纸来说,“这都是富金写的。”

    袁克定和杨度一页一页地翻看。袁克定不懂书法,见一个妓女也能写这样规规矩矩的字,已是很不错了,一边翻一边说:“写得好,写得好。”

    杨度细细地看着:字虽写得不太好,但一笔一画都还扎实,看得出是临过帖练过字的,难得一个沦落风尘的烟花女有这样的雅兴。他从心里赞道:“不错,不错,再练练就可以跟柳如是媲美了。”

    富金不知柳如是是谁。杨度告诉她,柳如是是明末金陵秦淮河上的名妓,不独长得漂亮,诗词歌赋更是做得好,字也写得有功夫。富金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杨度看出这是一个好学的女孩子,心里对她又添一分喜爱。

    富金说:“杨老爷,您是大学问家,又是书法家,您送我一副联语吧,我的房间里正缺一副哩!”

    杨度说:“好哇,写什么呢?”

    富金托腮思考。

    袁克定说:“就来个嵌字联吧,将富金姑娘的名字嵌进去。”

    富金喜道:“那太好了!”

    “行。”杨度满口答应,心里琢磨着怎么写。一会儿,他说,“拿纸笔来吧!”

    富金忙回房拿来纸笔。杨度蘸上墨汁,在洒金玉版纸上写下两行字:我富才华卿富美,兼金身价断金交。

    袁克定念了一遍,惊道:“皙子真有七步之才,一下子便写出两个‘富金’来!”

    富金想:人家嵌字联只嵌出一个名字,这位杨老爷却同时嵌出两个名字来,真了不起,而且对联中还表示出对自己的看重。又见杨度长得仪表非俗,心里甚是高兴,便靠紧杨度,一边仔细欣赏,一边说:“杨老爷,您的字有北魏碑体的风味,您一定是临过很多碑的吧!”

    一股淡淡的清香向杨度袭来,他的脑子有点晕晕眩眩的了,眼前的姑娘似乎比新朝的宰相更有吸引力。他抬起头深情地望了富金一眼,说:“你能看出我的字有北魏碑体的风味,可见你看过不少字帖。”

    翠玉插话:“正是杨老爷您说的,我们富金姑娘的闺房里有一大堆字帖哩!其他姑娘没事时绣花说闲话,富金则有滋有味地看帖写字,好像要考翰林似的。”

    翠玉说着大笑起来,富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翠玉又说:“就这样,富金看字帖的事就传了出去,便有人来云吉班兜卖字帖,富金一见好的就买。有次一个客人说他家有一帖叫做什么《韭花帖》的,是真迹,要卖给富金,他开的价吓死人。”

    翠玉停了一下,问大家:“你们知道他要多少钱吗?”

    不等别人开口,她伸出三个指头说:“三万银元。”

    富金“咯吱”一声笑了,说:“这位先生以为我是大富豪,居然开得这样的口,我哪里买得起,我连三百元都拿不出呀!”

    袁克定不屑地说:“不要理睬,这些人都是骗子!”

    杨度问富金:“富姑娘,你知道《韭花帖》吗?”

    富金说:“我看过一篇介绍字帖的文章,说《韭花帖》是天下第五行书。”

    “《韭花帖》的地位这么高,我倒是不知道。”袁克定惊道。又问富金,“排在它前面的四大行书是哪些?”

    富金想了想说:“第一自然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第二是颜真卿的《祭侄稿》。第三、第四我记不得了。”

    “第三是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第四是王询的《伯远帖》。”杨度补充。

    “是的,是的,还是杨老爷的学问大。”富金拍手称赞,以一个小学生似的纯真态度问杨度,“杨老爷,《韭花帖》我没见过,那位客人开的价那样高,我也不敢叫他拿出来看。您一定知道《韭花帖》为何这般珍贵。您给我们说说吧!”

    袁克定也说:“皙子,你就说说吧,我也不知道哩。我只知道《兰亭集序》呀,《玄秘塔》呀,没有听说过《韭花帖》。”

    翠班主也来了兴致:“一幅字帖值三万银元,一定很不简单。”

    杨度喝了一口茶,说:“这幅《韭花帖》是五代人杨凝式写的。他有一天午睡刚起来,觉得肚子有点饿。这时恰好皇上送他一盘韭花。杨凝式感激不已,随手写了一封谢折。谁知这封只有六十余字的短短谢折,后来竟成了传世之宝。”

    翠班主“啧啧”两声后插话:“六十多字值三万银元,一个字差不多值五百块银洋了。今天若再出一个这样的人,他赚的钱会堆成山。”

    袁克定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写字画画这玩意儿,都是人死后才值钱,人若活着,他的字画就卖不起价。”

    又转过脸对杨度说:“杨士琦早几天送我一幅中堂,夸口说,这幅中堂若拿出去卖可卖一千块银元。我说值是值一千块,不过得有个条件。他问什么条件。我说你得赶快去死,死了说不定就可卖一千块银元了。他听了我的话后哈哈大笑。”

    众人都跟着袁克定笑起来。

    “大公子的话是有道理的。”杨度继续说,“人死了,不能再有新的出来了,原有的就值钱了。越到后来流传下来的就会越少,那就越值钱。当然,本身要好,这是先决条件。这份《菲花帖》就恰好具备这两个条件。”

    杨度又端起茶杯。富金起身,亲手拿起茶壶给他续水。她的柔如胰脂的手指碰着杨度的手背,杨度突然有一股浑身酥软的感觉,说起话来情致更浓烈了:“杨凝式是五代的名书法家,官做到少师少保,人称杨少师。为人狂放不羁,故又有一个绰号叫杨疯子。他的字写得好,但轻易不作。五代时战乱频繁,安心读书习字的人本来就不多,有大成者就愈少,即便有一些好字画,也遭战火焚毁,流传下来的极少。所以作为五代字的代表,杨凝式的字就显得愈加珍贵。杨凝式传世的字也仅只这幅《韭花帖》。到了宋代时,这幅帖就有很高的声望了。苏东坡称赞他的字笔力雄奇,有二王颜柳之余韵,为书中之豪杰。”

    袁克定说:“既然这样珍贵,那就压点价把它买过来吧!”

    杨度说:“就不知此人收藏的是不是真迹。”

    富金说:“杨老爷,听人说名贵字画,后人都喜摹仿,所以辨别真假最是困难。这个帖子是不是真迹,您怎样辨别呢?”

    杨度尚未答话,翠班主坐不住了,说:“那个兜卖的人就住在这里不远,我打发人去叫他带来,请杨老爷来辨别。你们先坐在这里喝酒说话吧!”

    袁克定笑着说:“早就该上酒了,你快去张罗吧!”

    很快,一桌丰盛的酒席摆在雅舍里。富金趁着上菜的空隙回房换了装出来。只见她头上加了一支大号黄金风头替,上身穿一件黄地金花织锦衣,显得很有点珠光宝气。翠班主让富金陪他们喝,自己去安排人叫卖字帖的。

    “杨老爷,我刚才问您的事,您还没回答哩。”富金一边给杨度斟酒一边说。

    杨度望了望喝了两口酒后面孔微红的姑娘,觉得她真的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脑子里蓦地浮起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名句来,眼前的富姑娘恰是一位百花想容的美人。她有一种静竹、千惠子所缺少的艳丽之美。如果说当年静竹、千惠子那种清纯之美,与胸怀大志而无官无爵的一介书生正好相默契的话,那么富金的这种艳丽之美,则恰好符合一心想佩相印握重权的新官僚的需求。

    杨度将富金斟的酒一饮而尽,富金赶紧又给他斟上。他又端起一口喝下,富金却不给他斟了。

    杨度问:“你为何不斟了?”

    富金略带嗔容地说:“我怕你喝醉了,不给我说《菲花帖》了。”

    杨度笑道:“这才喝了几杯,就醉了?我是武松,酒越喝得多,劲头越足。”

    说着顺手抓着富金的手臂说:“快斟,快斟!”

    袁克定见状乐道:“皙子是海量,喝不醉的。”

    富金无法,只得给他斟上。他喝了一半,放下杯子说:“鉴别字画,这里的学问大着哩!你一时半刻也听不出个名堂来。只是这《韭花帖》的流传中有一段故事,所以容易鉴别。”

    听说还有一段故事,大家都来神了。富金有意将凳子移过去,紧靠在杨度的身边,又掏出一条用浓香熏过的绣花手帕来为杨度擦嘴唇。

    袁克定打趣道:“还没喝交杯酒哩,就这样亲热了,也不怕冷落了我!”

    富金说:“我去把小凤仙叫过来陪大公子。”

    袁克定忙摇手:“不要再叫人了,我是开开玩笑的。还是听皙子讲故事吧!”

    杨度见富金对他格外的殷勤,一颗春心早已荡漾起来,含情脉脉地望了一眼又媚又娇又温柔的姑娘,神采飞扬地说:“五代结束后,赵匡胤坐了天下。赵匡胤是个莽夫,不喜欢字画,可他的儿子、有名的八贤王却酷爱与文人交往,对金石书法篆刻都有兴趣。杨凝式的孙子为讨好八贤王,将祖父的《韭花帖》送给了这位王子。八贤王一见非常喜爱,重赏了这个不肖子孙。后来八贤王的堂弟登了基,八贤王又将它作为贺礼送给了堂弟。从那时起,《韭花帖》就被锁进深宫,成为只能供皇帝一人赏玩的御宝。尽管王朝更替,都城迁移,《韭花帖》一直作为宫中珍品被很好地收藏着,后来传到清朝乾隆皇帝手上。这位乾隆爷是个文治武功俱佳的十全帝王。他爱吟诗作赋,一生写了十万余首诗。又爱书法,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题字。因爱书法,便爱字帖。他在乾清宫里专辟了一间小房子,取名为三希堂。他常在三希堂里观赏临摹历代名家法帖。那时上书房里有个名叫蓝绮的翰林精于书法,专门替乾隆收管字帖。他最珍爱杨凝式的这幅《韭花帖》,久而久之,便起了窃为己有之心。”

    富金听到这里,心头为之一缩,说:“皇上喜爱的东西,能窃为己有吗?他就不怕杀头?”

    杨度说:“要是让皇上查出来了,不但是本人要砍头,而且还要株连到别人。这个蓝翰林当然明白此中的干系。他不能明盗,只能采取偷梁换柱的办法。他天天临摹《韭花帖》。十多年后,他临摹的《韭花帖》已到了形神兼备足可乱真的地步。趁着乾隆晚年不再常练字的时候,蓝翰林便偷偷地以摹本换下了杨凝式的真迹,把它偷运出宫,藏于自家。从那以后《韭花帖》又回到了民间……”

    “杨老爷,收藏《韭花帖》的先生来了。”翠班主进来,打断了杨度的故事。

    大家都转过脸来,只见翠班主身旁站了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那汉子双手捧着一个薄薄的小木箱,颇有点派头地挺立着,并不向两位坐着的显赫人物弯腰打躬。

    杨度问那汉子:“是你要卖《韭花帖》?”

    那汉子答:“是的。我因做生意折了本,想卖掉它再起炉灶。”

    杨度又问:“你的《韭花帖》是真迹?”

    “当然是真迹。”那汉子不屑地说,“不是真迹,我敢开三万银元的价吗?两位老爷想必是行家,你们可以鉴定。”

    袁克定说:“把它取出来给我们看看吧!”

    那汉子走前一步,将小木箱打开,从中取出一幅装裱得极为精致的字帖来。袁克定、富金、翠班主都围拢去看。

    杨度仍坐着不动,继续问那汉子:“先生贵姓,你这幅字帖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汉子回答:“我姓冯,这幅字帖是祖上传下来的。听先父说,家曾祖有个极要好的朋友。这个朋友晚年无儿无女,穷困潦倒,全靠先曾祖周济他。临死时,为感谢家曾祖,他将祖上传下的这幅《韭花帖》送给了先曾祖。先曾祖爱字画,懂得它的价值,珍藏在家中,不让外人知道。又叮嘱子孙,说这是传家之宝,不要轻易出手。我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三万元就卖了它。”

    杨度又问:“你知道你曾祖的那个朋友姓什么吗?”

    冯姓汉子答:“听说姓蓝。姓蓝的祖上是翰林,所以家里有这东西。”

    袁克定、富金一听“姓蓝”、“祖上是翰林”的话,便都会心地望着杨度一笑。

    杨度说:“咱们看字吧!”

    大家又都细细地看起来。这字帖为麻纸,长宽约在八寸左右,共七行,帖子的前后都盖满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印章,有的已看不清楚,有的则清晰可辨。

    富金端详了许久。字是写得好,但到底好在哪里,使得它有这么高的身价,她却说不出。她对杨度说:“杨老爷,你给我们讲讲吧!”

    袁克定也说:“皙子,我不懂字,但我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一看就知道好,但这幅帖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它怎么好法,你来启发启发吧!”

    杨度笑了笑说:“《韭花帖》初看时,的确不能得其神妙,但越看越会觉得韵味无穷。我给你们略为说说吧!”

    杨度右手食指在字帖上轻轻地指点说:“《韭花帖》首在章法好。书法上的章法基本要求是知白守黑,疏密有致。这幅字行距字距都较疏,但字体结构紧密。这是其一。另外,字本身也讲究虚实。比如说,‘寝’‘蒙’这两个字是上虚下实,‘翰’‘报’两字右虚左实,这种用白醒黑的手法,使全篇产生了一种开阔空灵的意境。”

    富金按杨度的指点再来对照看时,果然觉得全篇疏密相间、虚实相生,意境真的显得开朗而灵动。于是忙点头说:“正是正是。杨老爷,经您这一指点,我是看出味道了。还有什么别的妙处吗?”

    杨度见富金稍经指示便能入境界,很高兴,分析书法的劲头更足了:“《韭花帖》还有一个妙处,便是善于变化字的结构。包世臣说少师结字善移部位,他讲的就是这个结构变化。比如这个‘谢’字,是左中右结构的字,一般的写法是三部分均衡,而杨少师却把左边的‘言’写得很大,占了一半的位置,而中间的‘身’与右边的‘寸’收缩得很紧,也只占了一半。这样,在打破均衡之后,变成了一种不均衡之美。这种不均衡,若运用得恰当,则比均衡更显得美。”

    富金把“谢”字再细细地看了看后,拍手笑道:“果然这个‘谢’字比通常的‘谢’字要好看得多。《韭花帖》的味道真的出来了!”

    杨度说:“还没有哩,你要将它置于案头上,慢慢地看它一年半载,才会体味出来。”

    卖主一听这话,忙说:“这位杨老爷真正是法眼,把《韭花帖》的章法结构分析得再好不过了。的确,不要看它只有六十来个字,里面的奇奥无穷无尽,每天看它一遍都有新的收获。姑娘,你就买下吧!”

    富金笑道:“看看罢了,我哪里买得起!”

    杨度问:“富姑娘,你真的喜欢吗?”

    富金说:“这样的宝贝,我怎能不喜欢?”

    卖主见有了眉目,便说:“姑娘若真的喜欢,看在这位老爷是行家的分上,我少收二千,就作二万八吧!”

    杨度说:“不要你少,就三万,我买了。富姑娘,送你做个见面礼吧!”

    富金一听,瞪大了眼睛:“杨老爷,你不是说笑话吧,三万银元买这帖子值得吗?”

    “值得,值得。”杨度神态自若地说,“只要姑娘喜欢就值得。”

    卖主大喜过望:“杨老爷,您是一个大豪杰,我冯某敬重您!”

    说着便向杨度深深地鞠了一躬。

    袁克定心里也吃了一惊。连他这个挥金如土的大公子都觉得昂贵了,杨皙子的这个气概他简直难以想像。

    话刚一出口,杨度便立即想到眼下手头还没有三万银元的现金哩。但既已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说了,就不能反悔,现在只能拍电报去长沙,叫华昌公司速汇三万元来。

    杨度给卖主立下一张字据,叫他半个月后来石驸马大街取钱。卖主信任地留下了《韭花帖》。

    富金这时才看出,眼前的这个杨老爷,真是个不惜万金买笑的伟男子。这一夜,杨度便宿在富金的绣房里。云吉班里的头号红牌姑娘,使出千万种风情来款待这位不平常的漂客。

    不久,杨度以三万元买《韭花帖》送妓女的风流壮举便传遍京城,有人戏谑他为“杨韭花”,他也洋洋自得地接受了这个雅号。

    后来,这桩风流壮举越传越远,终于传到了蓝翰林的家乡浙江金华县。蓝翰林的后人得知后哑然失笑。原来,蓝翰林当年冒着杀头之险偷出来的《韭花帖》一直珍藏在他们蓝家里,传了六代而至今完好无损,杨度花三万元买下的不是真《韭花》而是假《韭花》确凿无疑。蓝家后人写了一封信寄到石驸马大街,杨度看后也并不怎么后悔。他认为真真假假、半真半假、以假冒真的事世上多得很,全在于当事者如何看待。只要富姑娘相信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即便它千真万确是假的也无所谓。三万银元买了一幅假字帖,而换来姑娘的一颗真心,这就值得!

    杨度只要有空便去云吉班和富金相会,把云吉班看成是自己的家,至于槐安胡同那个真正的三代同堂的家庭,他反而淡忘了。前几天,袁世凯任命他为国史馆副馆长。能与老师一起长国史馆,杨度很得意。这天,他正在云吉班和富金打牌闲聊天,小厮余三兴冲冲地走进来,笑着说:“杨老爷,大喜了,刚才总统府来人,说总统给您颁了一块大匾,马上就会派人送来,快回去接匾吧!”

    “真的!”杨度一跃而起,“咱们赶快回去!”

    说罢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一声,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富金见他有了总统的匾便忘记了她,心里顿觉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