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

    沉默的时光,在你倚着窗牖听雨,坐在楼阁看云的时候,飘然远去。人在世间行走,必须戴着不同面具。不是因为虚伪,而是很多时候需要遵循自然,顺应环境。如果你不能改变生活,就必然要为生活改变。

    很小的时候,张爱玲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父亲再娶,让她厌倦回到那个阴暗模糊的家。看着弟弟受到虐待,却又无处可逃,她感到伤悲。面对继母对她冷嘲热讽,她束手无策,只觉得羞辱万分。她曾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哭泣的脸,咬牙发誓:“有一天我要报仇。”

    尽管后来张爱玲说过,中学时代是不愉快的。她觉得内心压抑,面对无奈的人事,她总是沉默相待。只要离开家里鸦片的云雾,来到姑姑家或者在学校,日子也算是清简如水,明净似画。

    张爱玲的中学时代并非都是愁云惨雾。她也曾有过许多小女生单纯的快乐,有过和春天携手的烂漫时光。的确,她的性格内向,审美天赋又比同龄人要好,并且她一贯不注重生活中的琐事。但是她亦经常和表姐妹们一起去逛街、看电影,带着弟弟一起去买零食。

    当遇到陌生人的时候,她多半是沉默的。只有和表姐妹们以及要好的同学在一起,她才表现得十分开朗。尤其谈论起她所喜欢的小说、电影和戏剧的时候,她更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那时候,你全然会忘记,她是一个性情淡漠,内心有暗伤的女孩。

    所以每个人都有多重性格,会在不同的环境下,表现不同的自我。或开朗,或冷漠;或单纯,或世故。人也许在面对自己心灵的时候,才会摘下行走于世俗的面具,看到最真的自我。因为就算和自己执手相依的人在一起,也难免会有疏离和寥落。

    张爱玲在中学时期开始迷上了写作,并且开始趁人不备的时候,独自伏案耕耘。因为太爱看书,所以读中学的时候,她就已经近视,配了一副眼镜。她个子高,又清瘦,简单的衣着,遮不住她文雅的书卷味。也许她不够美丽,但是她从来都给人不平凡、不普通的感觉。有人说,像她这样的才女,只要有缘与她擦肩,必然会为她回眸。

    十二岁的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刊发了她的第一篇小说《不幸的她》。虽然只有简短的一千四百多字,情节也比较稚嫩,但是对于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一种惊艳;对她的写作生涯来说,也是一次美丽且不凡的开端。《不幸的她》描写了一个纯洁美好的女性被毁灭的悲剧历程,面对命运,女主人只能逃离,在漂泊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多么无奈又清醒的文字,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那时候的张爱玲,早已习惯了人生的离合聚散,并且面对离别,她学会人前淡漠,转身落泪。她知道,万水千山的人生旅程,多半只能是一个人独行。

    第二年,张爱玲又在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刊载了第一篇散文《迟暮》。这篇散文,更是写出了她这个年龄不合时宜的想法。在那色彩缤纷、目不暇接的春天里,她感叹人生韶华稍纵即逝,竟不如朝生暮死的蝴蝶那般令人可羡。在她这样的花样年华,看到的该是青山碧水的葱郁风景。可她却怀着百转千回的心事,感叹人生烟云,美人迟暮。或许这就是张爱玲的超脱之处,让我们看到一个女孩,守在花样的黄昏,看流水光阴,缓缓远去,远去。

    张爱玲恋上了在学校的时光,她天资聪慧,各科成绩都是甲或A。最为主要的是,在学校她可以自由地写作。听到老师的赞扬,看到同学欣赏的目光,她的心底生出几许人之常情的安慰和骄傲。那种对文字深刻的热爱之情,在许多个月明星疏的夜晚,更加地蠢蠢欲动。

    张爱玲喜欢上国文(语文)课,恰好学校来了一位有才华、有见地的汪老师,对国文甚为重视。汪老师最初注意到张爱玲是因为她的一篇自命题作文《看云》。行文潇洒,词藻华丽。之后汪老师对张爱玲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起来。那时候的张爱玲因为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最末一个座位上,她总是面无表情,穿着随意。她不美丽,却又以一种别样气质让人频频回首。

    张爱玲喜好文字,才情出众,除了给学校的刊物投稿之外,其余任何的诗会、歌团,她都不参加。这位特别的女生给老师和同学的印象是,骄傲又淡薄。她不肯流俗,所以人流中,总是难以捕捉到她的身影。可是张爱玲这个名字,又仿佛无处不在。

    之后,张爱玲在学校的《国兴》刊物上,刊载小说、及《读书报告叁则》、《若馨评》,《凤藻》刊载《论卡通画之前途》。其中深得广大师生的关注和喜爱。汪老师对此文更是赞赏:“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注:应为《楚霸王自杀》)相比较,简直可以说一声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努力为之,将来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

    这篇小说里的虞姬,不是在项羽失败之时,因为穷途末路被迫而死她死于鼎盛之后,通往衰落的那个过程。这个叫虞姬的女子,提前预知了结局,趁一切还未到来之前,决绝地了断自己。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这一年的张爱玲,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竟将人生看得这样透彻。

    于圣玛利亚女校的这几年,张爱玲实际最为钟情的是研究。她甚至用课余的时间,写过一部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分上、下两册。那时候的她,已经知道将古典人物现代化,写得别致新颖,又狠狠地将世态批判一通。她父亲读后,亦是赞赏不已。张爱玲每隔三五年,都要重读一遍,她曾慨叹:“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现在再看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个人的欣赏能力有限,而永远是‘要一奉十’的。”

    这个漫长又短暂的中学时代,在企盼又不经意的时候走至尾声。仿佛还有一场善感的梦,留在某个春天的晨晓,不曾醒转。还有一个温润少年,在校园外的路灯下,不曾牵手,便已错过。曾经想要省略而过的青春时光,就如璀璨烟花那样,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对于张爱玲来说,这段中学时光应该深刻难忘。多年以后,她还会想起校园里的梅林,想起那些纵横交错的小路,还有古老的钟楼。想起她在这座校园里,写下的那些清新又稚嫩的文字。是校园,让她忘记了家庭里许多的不快。也是校园,成就了她一生引以为傲的文字梦想。

    临别之前,张爱玲在学校的校刊上,给毕业的女同学手绘了卡通画。每个人被她赋予了不同的角色,看上去生动传神、趣味盎然。她把自己画成手捧水晶球的占卜师,只是不知道,她能占卜谁的命运。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还能看到当年圣玛利亚女校学生的一张老照片。短发女生,浅色旗袍,那么纯净,那么圣洁。尽管照片是黑白的,并且有些模糊不清。但那条年少的河流,已然清可见底。过往的记忆,在水底沉静、安然。看着看着,让人有落泪的冲动。那是因为我们都曾美丽过,只是不再年轻。

    别了,朝露纯净的校园。别了,青春作伴的时光。要相信,在岁月的岸口,会有一艘渡河的船,载着我们去另一个未知的远方。掩上过往的重门,在流光依依的巷陌,仿佛总是有声音在问:是否有那么一种青春,叫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