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渣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他那里是两个人的良辰美景,她这里是一个人的锦瑟流年。他那里姹紫嫣红皆开遍,她这边江雪独钓奈何天。爱情就是如此,来的时候,桃花灼灼,走的时候,落梅纷纷。刹那转身之时,谁还记得那曾经沧海。

    当初张爱玲写《红玫瑰白玫瑰》,就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此时的周训德,是胡兰成的床前明月光,心口的朱砂痣;而张爱玲则是墙上的蚊子血,衣襟上的饭粒渣子。这又如何,人来世上本就是为了赴一场又一场的情缘,谁的人生没有忧患,没有残缺。这些道理都懂,只是遭遇之时,又如何可以做到不动如山。叹一声浮生长恨,因果往复,把今世过尽便好。

    一九四五年,这个春节胡兰成没有回上海,而是在武汉度过。他写信告知张爱玲,有事务忙,脱不了身,并且不忘添上几句相思之语。其实他心底比谁都清楚,他舍不得眼前的新欢。

    除夕烟火,璀璨至极。明朗的月下,人们忘记生逢乱世,在欢笑声中歌舞太平年岁。那时的上海滩,定是风情妖娆。而张爱玲对胡兰成的变心一无所知,但她心里明白,那些长相厮守的日子真的好遥远。她在上海的公寓,和姑姑围着壁炉,喝红茶,吃点心,倒也安宁。但心中那份烂漫而微涩的情感,总会隐隐作痛。

    这一处,郎情妾意,鸳鸯双宿。胡兰成携着小周去了汉口的集市,置办年画,特意买了一张和合二仙,挂于胡兰成居住的房中。和合二仙为民间传说之神,主婚姻和合,故亦作和合二圣。面轴之上两位活泼可爱、长发披肩的孩童,一位手持荷花,另一位手捧圆盒。民间婚礼之日必挂悬于花烛洞房之中,或常挂于厅堂,以图吉利。

    这个除夕之夜,宛若胡兰成和小周的新婚之夜,无限浓情蜜意。然而彼此欢愉过后,却又感到淡淡的凄凉。小周知道,自己不能这样没名没份地和胡兰成过一生,眼前的幸福是一场随时可能醒来的梦。待离别的那一天,她又该何去何从。胡兰成虽然习惯了恣意放情,但心中亦有惭愧,他自知时事风雨飘摇,而自己在这里不会长久。小周如花之龄便委身于他,他年诀别,又该如何交代?

    果真是要别了。三月,胡兰成要去上海一次,虽说只是小别,胡兰成还要回武汉。但这毕竟是他们相处在一起时的第一次离别,难免惆怅。再说萍水之缘,如风中飞絮,何曾敢去想那永远。说不出的话终究要说,胡兰成自是山盟海誓一番,只说事情办好,便会返回。

    离开的那一天,胡兰成和小周去了江边漫步,心中凝聚万千感慨,难以言说。时光好像比往常要快了那许多,转眼就日落西山。而小周亦强忍悲伤,淡淡微笑:“回去该看看张小姐了,你此去不必再来的。待你走后,我自是要嫁人的。”虽是有意如是说,话音刚落,已痛彻心扉。

    抵达上海的胡兰成,迫不及待地去了张爱玲的公寓,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恩爱如初。心高气傲的张爱玲,兵荒马乱之时都不恐惧,可一遇到这男子,便瞬间为之倾城,为之烟火。胡兰成是个多情男子,他是个只看眼前人的薄幸之人。一见了张爱玲,他脑中浮现的都是他们过往的幸福时光。而小周就这么一个转身,成了旧人。

    此时的张爱玲和小周,就这样交换了角色。她毕竟是张爱玲,胡兰成见了她,不由自主被她的气场给压倒。这个女子,凭素手就可以击败他所有的武器。她的那种无以言说的惊艳,至今依旧让他意乱情迷。但可惜的是,她的魅力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生效,一旦离别,这个男人就按捺不住寂寞,就会去寻找别的女人,寻找另一种他需要的快乐。

    张爱玲是感觉到的,他也没打算隐瞒,只是漫不经心地提起小周。张爱玲本不想问,但她还是问了:“小周小姐什么样?”胡兰成心中难免慌乱,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几乎悄然,很小心戒备。举不出什么特别,只说了句:“一件蓝布长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干净相。”她笑:“头发烫了没有?”他答:“没烫,不过有点……朝里弯。”说完,很费劲地比划了一下。

    张爱玲自是不问了,她心中已经明白,胡兰成和那个叫小周的女孩,定然有了故事。但是故事的情节究竟发展到如何,她不愿去想许多。她知道,像胡兰成这样倜傥的男子,这一路发生了太多这样的小故事。只要无伤大雅,她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她心里是妒忌的,只是她做不到痛哭流涕。她就是这样的女子,不轻言别离,一旦转身,就再不会回头。

    胡兰成就是被这些好女人给宠坏了,所以他才会这样一次又一次肆无忌惮地辜负她们。错到不能回头,他还会以为自己很无辜。在上海待了月余,胡兰成依旧对张爱玲呵护备至。在一起时绝口不提小周,好像小周已经从他的世界淡出。或许这就是胡兰成一贯的作为,所以那些女子,总还以为自己在他心里,真的是那么重要。

    上海的三月,正是柳絮纷飞。张爱玲着一袭花色旗袍,浮耀于街头,柳絮纷落在她的发际。而胡兰成则在她身边,为她温柔地捉柳絮。这幅画想来真是美妙无比,那般恩爱,一如从前。胡兰成,是诸多女子的夫君,却只是张爱玲唯一的男人。但这个男人,已经习惯了不去珍惜。又或者说,他的世界,没有珍惜这两个字。

    这期间,胡兰成送侄女青芸回杭州结婚。青芸这些年一直伺候胡兰成的生活,如今嫁了老家胡村附近的一个木材商人,也算有个依靠。但青芸婚后,还是继续回胡兰成上海那个家打理。而她的老公,则为胡兰成做些琐碎的事。

    时光终是不肯让步,胡兰成和张爱玲如此恩爱月余,又要匆匆离散。此次离别,对张爱玲来说,是一种剜了心的空芜,因为她知道,在武汉还有一个花样女孩子在等着他。她甚至不敢相信,他们之间是真的有了什么。

    她甚至欺骗自己,胡兰成和小周不过是寂寞时玩的一场游戏。等到游戏结束,一切又如初了。毕竟他们之间有过婚书,有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约定,有过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的情深。

    而胡兰成却不是这样想,他记得快,忘得也快。他渴望携手伴华年,亦向往放逐觅知己。他要的不是指点江山的豪气,而是交杯换盏的柔情。五月,胡兰成背着行囊匆匆回到武汉,汉口的万家炊烟令他有种回到家的亲切。渡汉水,回医院。他的心里,想的只有小周,那个在家中默默等他的小小妻。

    胡兰成和小周在这里度过了最后几个月,世道纷乱,他们把每一天当做一年来度过。小周也不再计较名分,只想着,在一起一日便是一日。胡兰成自知时局越发地不稳,他亦不想再过多地牵累小周。彼此相守,虽是情深意长,却终日惶恐不安。

    胡兰成在里有过这样一段描写:“忽一日,两人正在房里,飞机就在相距不过千步的凤凰山上俯冲下来,用机关枪扫射,掠过医院屋顶,向江面而去。我与训德避到后间厨房里,望着房门口阶沿,好像乱兵杀人或洪水大至,又一阵机关枪响,飞机的翅膀险不把屋顶都带翻了,说时迟,那时快,训德将我又一把拖进灶间堆柴处,以身翼蔽我……”

    张爱玲说得对,乱世里的人,得过且过。何况像胡兰成这样的身份,他的不清白,终究要被历史批判。到底还是支撑不住,胡兰成有预感,离大限不远。

    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他穷途末路了。胡兰成怂恿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宣布武汉独立。可山河已定,任谁也不能力挽狂澜,他这一次政治投机,十三天后以失败告终。

    胡兰成此时如丧家之犬,山水穷尽,再无退路。为保全性命,他只有逃跑。倘若他当初来武汉,没有和小周发生这段孽缘,孤身来去,倒也罢了。可如今,面对这个为他无悔付出的少女,他情何以堪。

    胡兰成走前对小周说:“我不带你走,是不愿你陪我也受苦,此去我要改姓换名,我与你相约,我必志气如平时,你也要当心身体,不可哭坏了。你的笑非常美,要为我保持,到将来再见时,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

    不错,临走之前,胡兰成给小周留了一些钱物和金饰,够她一段时日的花费。留下了一些情真意切,令天地为之动容的蜜语甜言。但这些,能弥补什么?可以弥补这个无辜少女日后的凄凉吗?

    走的那一天,她忍泪含笑,艳得惊心动魄。而他心里却无比安静,已无了凄凉,亦无安慰的话。渡汉水,胡兰成开始他的天涯逃亡。再相逢,已不知,是何处人家了。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