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

    记忆中,秋天是一个旁若无人的季节。又或者说,再多的人,也抵不过那份清远微凉的况味。这个季节的心情和故事,都被染上淡淡霜华。曾经繁闹的都市,以及幽深的人生,似乎也简静许多,一眼便望到了尽头。

    当然,这个季节亦适合别离。那些原本张扬明艳的人,显得有些矜持和沉静。张爱玲选择在秋天离开香港,是因为她不小心丢掉了那个从容的自我。世间尘缘,必定要经历百难千劫,才可以幻化虚空。这个云端之上的女子,就算她甘愿萎落尘埃,我们于她,始终是仰望的姿态。

    “克利夫兰”总统号,这是一艘轮船的名字。是它将张爱玲带离香港,驶向美国,只是忘记将她带回来。这艘船,同样载过许多有名的,以及无名的中国人,圆了他们的留洋梦。留洋对张爱玲来说,也曾是一个青涩美好的梦。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考取了英国伦敦大学,却因为战争而未能如愿。

    母亲和姑姑的留洋,曾经在张爱玲的心中,留下了温情而浪漫的记忆。那时候,她甚至觉得国外的风,都是典雅而放达的。在国外,无需循规蹈矩地存在,无需装腔作势地生活。在这里,多了一份随性与散漫,自由和不羁。十年风雨,山高秋远,张爱玲年少时那个浪漫的梦早已不做了。她如今选择漂洋过海,是为了和过往纠缠不清的岁月告别。她曾经说过,要换一种干净利落的活法,她要在蓝天碧海下自由呼吸。

    杯中酒已尽,旧事已成尘。船是在旧金山入境的,从此美国照见了她后半生明明灭灭的行踪。直到若干年后,她葬身于这个国。这就是定宿,这个来自上海的女性,这个穿越民国烟雨的才女,最后寂寥地死在异国他乡,只有魂梦归去故里。这一切,都是多年以后的事。如今的张爱玲,只是一个心性散淡的女子,她丢失了自己的国,想到这里安身立命。

    在旧金山稍作停留,张爱玲便去了纽约。她并非举目无亲,因为在那里,有一个人在等她,就是她此生最好的朋友——炎樱。炎樱已经移居美国,在纽约做房地产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她的人生就如同她的性格一样,明丽开朗。人说性情决定命运,一点都不会错。炎樱和张爱玲同在港大学习,后来也同去上海,但是她的人生似乎一直都很顺畅。而张爱玲纵有斐然才情,风靡上海,却始终如飘萍,无根无蒂。

    不知道,这两个女子,到底谁活得更真?纽约,世界之都。一座商业金融之城,一座艺术文化之城,给高贵的人以尊荣,给闲逸的人以清风,给卑贱的人以落魄,给忙碌的人以风霜。穿行在摩天大楼之间,感受霓虹幻彩的迷离,的确可以让你忘记自己的前世今生,从此愿做这个城市往返的微尘,不计较悲欢。

    这座城市的繁华以及一切,对张爱玲来说都不再是诱惑。她唯一欢喜的,是与好友炎樱重逢。炎樱似乎成了这世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唯一的依靠。张爱玲在她面前,倾诉了多年来郁积的心事。那时候,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随后,她们一起闲逛在纽约的街市、电影院、食品店。这种快乐,如当年在香港和上海一样单纯,一样温馨。

    张爱玲此次来纽约,还想见一个人,就是胡适先生。之前她在香港曾寄过那本给胡适。而胡适收到后,给张爱玲回了一封长信,并对做了细致的评论。他欣赏张爱玲的才情,认为她的作品很有文学价值。

    据说张爱玲和胡适两个人的家族,还有一些渊源。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认识胡适的父亲胡传,并且还在其事业受阻时帮助过他。后来张佩纶遭贬,胡传亦知恩图报,还给张佩纶寄去了两百两银子。而且胡适先生还跟张爱玲的母亲和姑姑同桌打过牌,也许是因为这些原因,胡适对张爱玲格外关注。

    此时的胡适已经脱离了政坛,来到纽约,开始他寂寥又闲逸的生活。在这里,他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屋子的装饰中国味浓郁,他闲时在屋檐下晒太阳,喝茶看书,日子是真的安宁了。张爱玲在忆胡适那篇文里写道:“适之先生穿着长袍子。他太太带点安徽口音……态度有点生涩。我想她也许有些地方永远是适之先生的学生,使我立刻想起读到的关于他们是旧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

    在这个遥远的异国,得遇故人,又邂逅胡适先生,他们牵引出张爱玲对故国的淡淡思念。之后,胡适对张爱玲一直很关照,唯恐她寂寞,几次打电话问好。张爱玲在炎樱家住了一段时间,重温大学时那段美好的梦。但张爱玲知道,这样并非长远之计,她此次来美国,是为了重新独立的生活,所以她要过回自己一个人的日子。

    后来张爱玲搬去了救世军办的女子宿舍,这里简陋,其实就是救济贫民的地方。尽管炎樱不同意,但张爱玲个性倔强,她决定的事从无改变。女子宿舍的场景,确实有些混乱,有些萧索。在这里,也只是暂时落脚。对张爱玲来说,在这个陌生的城,谁也不认识谁,所以在怎样的环境下生存,她并不在乎。

    让张爱玲感动的是,有一天,胡适先生来到这里探望她。张爱玲请他到客厅去坐,里面黑洞洞的,足有个学校礼堂那么大。张爱玲无可奈何地笑,但胡适却直赞这地方好。很明显,这是对张爱玲的宽慰,他懂得一个单身女子在异国他乡的艰辛。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应该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而她却可以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安之若素。胡适对张爱玲,不仅是怜惜,还有许多的钦佩和欣赏。

    张爱玲在忆胡适那篇文里,细致地描写了一段送别的场景,读后令人感动不已,意味深长。“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濛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这个背影,给了张爱玲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也刻在她的脑海里,永生难忘。只是她没有哭,而是倔强地微笑。她真的好孤独,因为回去之后,她又将面对那些落魄陌生的脸孔,和她们一起,接受这个城市的恩惠和救济。可是她从来不觉得,这样有失尊严。她不过是一个为了自由流离远方的女子,涉水而歌,不畏冰冷。

    此次离别,张爱玲几年没跟胡适通消息。后来通过一封信,又隔了好些时日,就听到了有关胡适的噩耗。胡适先生是于一九六二年,在宴会上演讲后突然逝世。张爱玲说他是无疾而终,有福之人。以胡适先生的为人,也是应当的。

    终难忘,这个陌生的都市,这场寒冷中温暖的相逢。此时的张爱玲,渐渐褪去了华丽,成了一个沉静迷惘的观者。在这个人声鼎沸、高贵典雅的城,她充当了一个卑微冷落的角色。没有人认识她,纵有绝世之才,风流之姿,也只能演一场独角戏。她就像陡峭山崖的一株云松,像浩瀚银河里的一颗星子,将坚韧和璀璨藏于心底。

    救世军办的女子宿舍终究不是长住之处,张爱玲有种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感觉。出于无奈,张爱玲向位于新罕布什尔州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求助,一九五六年二月十三日,她正式提出了申请:“亲爱的先生/夫人:我是一个来自香港的作家,根据一九五三年颁发的难民法令,移居来此。我在去年十月份来到这个国家。除了写作所得之外别无其他收入来源。目前的经济压力逼使我向文艺营申请免费栖身,俾能让我完成已经动手在写的小说。我不揣冒昧,要求从三月十三日到六月三十日期间允许我居住在文艺营,希望在冬季结束的五月十五日之后能继续留在贵营。张爱玲敬启。”

    这就是张爱玲,仿佛任何一个凡人,都无法追随她的步履。她可以端然于水上,亦可以俯身于尘埃。这个出身贵族的富家小姐,如今只要求一间可以遮风挡雪的木屋。也许许多人看到这段文字,会为她流下伤感的泪。然而她自是不屑的,哪怕人生只剩下一种颜色,她依旧可以在百媚千红的花丛中翩然独立,风姿万种。

    她走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季节,独自离去。她知道,过尽人海,也找不到现世安稳,她宁愿这样单薄地走下去。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