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岁末,周定一到沈从文家看望老师,临别时,沈临写了史孝山的《出师颂》,在条幅的落款处郑重写下:“三十七年除日封笔试纸”。

    1949年7月召开的“第一次文代会”,沈从文与京派理论家朱光潜、沦陷区女作家张爱玲、国统区作家无名氏(卜宁)等都被排除在外,并被赶下北大的讲台。多年后,夏衍对李辉谈及沈从文被排除的原因,是沈四十年代为《战国策》杂志(该杂志曾宣扬法西斯,创办该杂志的西南联大教授林同济、陈铨、雷海宗等人被称为“战国策派”)写文章,讲三K主义。

    在革大学习时,沈从文很少参加集体活动,显得形只影单。当别人下棋、聊天、跳舞的时候,沈则走进厨房,和厨师们聊天。他以厨房的一位老师傅为原型写了一篇小说《老同志》,却因为受到许多条条框框的影响,失去了其往日文章的神韵,而且,一直无法发表。他写信给丁玲求助,依然未能发表。

    从“革大”毕业时,沈从文原本可以重新选择工作,学习小组的组长也告诉他上级希望他继续从事写作。沈听罢很是困惑,他觉得,既然你们都否定我过去的作品,认为我思想有问题,我再写,也是徒劳无益。最终,他还是选择回到历史博物馆研究文物。

    50年代,辅仁大学曾有意聘请沈从文为教授,沈权衡再三,拒绝了;有人建议他写一些历史故事,但沈怕自己对历史人物的理解和专家学者存在差异,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再次谢绝。沈从文觉得,还是和文物在一起感到温暖,“它们不仅连接了生死,也融洽了人生”。

    张兆和在华北“革大”学习时,沈从文整天在博物院工作、学习,晚上回家后,还要照顾两个孩子,等孩子入睡后,常常深夜独坐,听古典音乐唱片。某晚,马逢华陪着他听音乐,他像从梦中醒来似的说:“我这副脑子整个坏了,僵硬了,一点没有用处。只有当我沉湎在音乐里面时,才又觉得恢复了想象能力,——有时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在湖南乡下的时候。我可以听见小河里流水的响声,闻到草地上青草的腥味,听见蚱蜢振翅的小小噪音……我好像重新充满了创造力。有时候,一个晚上我能写出很多东西来,第二天再把它们撕掉。”

    那晚沈从文给马逢华看了一首新写的长诗,马看后爱不忍释,觉得撕掉可惜,让沈交给他保管。沈说:“这样的东西还有什么保存的价值?我撕也不知道撕了好多。以后的文章作品,都得为工农兵服务!”

    1953年,沈从文接到开明书店的通知:“你的作品已经过时,凡在开明的已印未印各书稿及纸型,已全部代为焚毁。”

    同年9月间,全国文代会第二次大会在怀仁堂举行,沈从文参加了大会。会后,毛泽东和周恩来接见一部分代表,在介绍到沈从文时,毛泽东问过他的年龄后,说:“年纪还不老,再写几年小说吧。”沈从文回忆:“当时除了兴奋感激,眼睛发潮,什么也没说。”

    1956年,沈从文萌生了继续写作的想法,他在历史博物馆过得并不愉快,没有固定的办公桌,没有经费,没有助手,每天花两个小时挤公车上下班,共换八次车,黄昏过马路还担心被撞……每次去文物局看新收来的文物,都被馆中领导认为是“打小报告”去了,立刻有人来“警告”他:“凡是到局里反映馆中情况的,是‘越级’,这一点要弄清楚,免得犯错误。”正巧这时,胡乔木指示《人民日报》副刊向沈从文约稿,沈的散文《天安门前》随后刊登;接着,周扬又指示《人民文学》的主编严文井请沈出山,沈萌生了回归作家队伍的想法。但随之而来的“反右”运动中,过往的老朋友丁玲、萧乾、陈梦家等人一个个被揪了出来,沈从文再一次感觉到危机,加上对文物割舍不下的情感,他在写与不写之间徘徊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文物研究。

    1961年初,沈从文在北京阜外医院住院时研读了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小说,记下了自己的心得:“难的不是无可写之人,无可写的事,难的是如何得到一种较从容自由的心情……如能得到较从容工作环境,一定还可以写得出几个有分量东西的。”

    1962年,作协安排沈从文等几个作家去江西老区,准备让他们长期住下去,但最终沈从文还是没有动笔,跑到景德镇去看陶瓷,并帮着参谋如何改进生产。从此,沈从文彻底不再写文学作品,除了旧体诗。

    沈从文“搁笔”之后,曾经提到“跛者不忘其履”,他写道:“这个人本来如果会走路,即或因故不良于行时,在梦中或在日常生活中,还是会常常要想起过去一时健步如飞的情形,且乐于在一些新的努力中,试图恢复他的本来。”

    林斤澜有次拉沈从文去参加一个会议,主持人最后礼节性地请沈从文讲话,他赶紧说:“我不会写小说,我不太懂小说。”

    人们为沈从文在文学上的“失踪”感到不平,沈从文却笑道:“那未必不是塞翁失马。”

    在国外演讲时,沈从文说:“许多在日本、在美国的朋友,为我不写小说而觉得惋惜,事实上并不值得惋惜。按照社会习惯来说,一个人进了历史博物馆,就等于说他本身已成为历史,也就是说等于报废了。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具体地把六千年的中华文物,有条理有系统地看一个遍。”

    沈从文到美国访问,言谈风采大异于其他刚经历十年浩劫的人,有人用“此老耐寒”来形容他。此行中,沈遇上旧时学生林蒲,林好奇先生如何挨过动乱年代的风雨,沈只以低到像是自语的声音回答:“投岩麝退香,你懂吗?”

    麝香是雄麝脐部的分泌物,传说雄麝在被人迫到无路可逃时,会自行举爪撕裂腹下麝香,抽身投岩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