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时,一日,一位学生被某老师怀疑偷窃,丰子恺出面抱打不平,情急之下给了该老师一拳。被打的某老师坚持要开除丰子恺,李叔同说:“学生打老师固然不对,不过老师也有错,说明老师没有把学生教育好。”最后,在李的努力下,丰子恺只是被记过一次,免于被开除的厄运。
丰子恺回忆,上音乐课时,有人不唱歌而看别的书,有人将痰吐在地板上,李叔同“不立刻责备,等到下课后,他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等到别的同学都出去了,他又用轻而严肃的声音向这某某同学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或者: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罢。出来的人大都脸上发红。又有一次下音乐课,最后出去的人无心把门一拉,碰得太重,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了数十步之后,李先生走出门来,满面和气地叫他转来。……进了教室,李先生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向他和气地说:下次走出教室,轻轻地关门。就对他一鞠躬,送他出门,自己轻轻地把门关了。……一次上弹琴课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放一个屁,没有声音,却是很臭。钢琴及李先生十数同学全部沉浸在亚莫尼亚气体中。同学大都掩鼻或发出讨厌的声音。李先生眉头一皱,管自弹琴(我想他一定屏息着)。弹到后来,亚莫尼亚气散光了,他的眉头方才舒展。……散课以后,同学还未出门,李先生又郑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还有一句话。大家又肃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轻而严肃的声音和气地说:以后放屁,到门外去,不要放在室内。接着又一鞠躬,表示叫我们出去。同学都忍着笑,一出门来,大家快跑,跑到远处去大笑一顿。”
李叔同这种教育学生的方式让有些学生很是吃不消,丰子恺回忆,有一个最顽皮的同学说:“我情愿被夏木瓜(夏丏尊的绰号)骂一顿,李先生的开导真是吃不消,我真想哭出来。”
一天,李鸿梁在木炭画教室里,走到石膏模型前去看说明卡,不料挡住了后面正在改画的李叔同的视线,他有些不大高兴地说:“跑开!”李鸿梁少年气盛,听了颇为不满,便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故意敲了画板一下,以示不快。午饭后,工友闻玉对李鸿梁说:“李先生请你去。”我李鸿梁知道李叔同找自己一定是为了上午的事,心里不免有点惴惴。但李叔同见到他后并没有改变常态,而是把他领到房间里,关上门,轻轻地对他说:“你上午有点不舒服吗?下次不舒服请假好了。”接着又随手把门拉开说:“你去吧,没有别的事。”李鸿梁惭愧得好几天和李叔同当面讲话。
又一次,李鸿梁从图画教室里出来,随便高声问道:“李叔同到哪里去了?”谁知李叔同立即从教室隔壁的小房间里走出来,吓得李鸿梁从扶梯上连滚带跳地逃了下来。但李叔同的声音并没有变化,仍很自然地问道:“什么事?”而此时李鸿梁已汗透小衫了。
夏丏尊回忆李叔同:“他(李叔同)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宿舍里学生失了财物,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指示给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他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说明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惭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
丰子恺在《李叔同先生的文艺观——先器识而后文艺》一文中回忆,李叔同在杭州师范任教时,书桌上常放着刘宗周的《人谱》,“这书的封面上,李先生亲手写着身体力行四个字,每个字旁加一个红圈……有一次叫我们几个人到他房间里去谈话,他翻开这册《人谱》来指出一节给我们看。……他红着脸,吃着口(李先生是不善讲话的),把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义讲解给我们听……我那时正热中于油画和钢琴技术,这一天听了他这番话,心里好比新开了一个明窗,真是胜读十年书。从此我对李先生更加崇敬了。后来李先生在出家前夕把这册《人谱》连同别的书送给我。我一直把它保藏在缘缘堂中,直到抗战时被炮火所毁。我避难入川,偶在成都旧摊上看到一部《人谱》,我就买了,直到现在还保存在我的书架上,不过上面没有加红圈的身体力行四个字了。”
李鸿梁回忆,李叔同弹琴十分严格,无论附点、切分音、休止符、强弱等等都非常注意,非常准确。每周他让学生将上周教的曲子弹给他听,觉得满意的,他便在本子上写一个“佳”、“尚佳”或“尚可”等字样。如果不满意,他立刻站起来,用天津腔的上海活说:“曼好,曼好,不过狄葛浪好象有点勿大里对”(这里有点不大对),或说“还可以慢一点,狄葛浪(这里)还要延长一点”等等。学生也不用辩解,因为即使辩解,他也决不再讲第二句话。学生只好赶快退出来,回去继续练习,等到下一周和新曲子一同再弹给他听。
李叔同对于友人求书,立即磨墨挥毫,有求必应。有时写完还剩下一些墨,他便对学生们说:“谁有宣纸可以拿来!”学生们便马上去拿,直到墨写完为止。
1917年,刘质平赴日本学习音乐,因经济拮据,他便向老师李叔同求援。当时李叔同的薪金为l05元,这份薪水要负担上海家用40元,天津家用25元,他从自己的生活费中再挤出20元负担刘的生活费,直到刘完成学业。他在给刘质平的信与刘约定:这是基于师生情谊的馈赠,并非是借贷,将来不必偿还;不得将赠款之事告知第三者,即便家人也不可提及;赠款期限以刘质平毕业为准。
李叔同生平念念不忘的是中所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为他做人为僧之警语也。
弘一法师剃度后,李鸿梁到大慈寺去拜访,但被寺僧所阻,说法师不见外客。李便与寺僧吵了起来。法师闻讯出来,看到李后,忙向众僧道歉:“对不起,他是我的学生。”法师便嘱咐李鸿梁,以后来访,一定先约定日期时间,以免再受阻难。又一次,李到到招贤寺去见法师,法师恐怕李又被阻拦,早早在山门前等候。所以李鸿梁再去见法师,必定遵守约定时间,免得法师久等。
弘一法师初入佛门时,曾要求自己:“凡有旧友新识来访者,暂缓接见;凡以写字作文等事相属者,暂缓动笔;凡以介绍请托及诸事相属者,暂缓承应。”
弘一法师日常以“习劳、惜福、念佛、诵经”为功课,以“正衣冠、尊瞻视、寡言辞、慎行动”为座右铭。
弘一法师晚上收到邮寄来的快函,并不启封阅览,只是说,不管有任何要紧事,也要明天再办,何必急急自扰,妨碍睡眠。
丰子恺回忆道:“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纸去,请弘一法师写佛号,宣纸多了些,他就来信问我,余多的宣纸如何处置?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邮票去,多了几分,他把多的几分寄还我。以后我寄纸或邮票,就预先声明,余多的送与法师。”
1920年,弘一法师到衢州,衢州驻军团长三次求见法师,法师拒而不见。沙弥再劝,法师说:“他要见我无非求一字,这就赠他一张佛号,烦你转交吧!”
弘一法师在温州庆福寺闭关静修,温州道尹张宗祥前来拜望。弘一不见,他的师傅寂山拿着张的名片代为求情,弘一垂泪道:“师父慈悲,师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抛弃,况朋友乎?乞婉言告以抱病不见客可也。”张只好扫兴而归。
弘一法师居青岛湛山寺时,市长沈鸿烈与朱子桥同来请见,弘一只见了朱,当朱说起市长相见时,他急忙向朱小声和蔼的说:“你就说我睡觉了。”次日上午,市长请他赴宴请,他征引北宋惟正禅师的偈句婉言谢绝:“昨日曾将今日期,出门倚仗又思惟。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尤墨君回忆,弘一法师见的最多的是劳动者,次为知识分子,不见官僚。见来访者后,常以《普贤行愿品》中的四句偈语相赠:“十方所有诸众生,愿离忧患常安乐。获得甚深正法利,灭除烦恼尽无余。”
弘一法师曾应泉州叶青眼居士之请,于温陵养老院中为院董诸老人开示净土法门。准备开讲之时,一位地方要员来到院中,叶青眼频频起身,招待要员。法师极为不喜,当即表示取消这次开示。叶忙连声忏悔,弘一这才答应改在明天开讲。
黄福海到福林寺看望了弘一法师,几日后,一位小和尚奉法师之意给他带来一幅小中堂,及一大卷书件。黄福海打开一看,发现除了书件,还附了许多大笑不已的碎纸条。小和尚解释说,纸条是他以前送给法师的纸张,裁了书写后剩下来的,现在一并还给他。黄听罢对弘一法师之惜物很是感叹,小和尚见他惊讶,说道:“我曾看见法师在垃圾堆上拾得一些小布条,宝贝似的带回去,洗干净了准备补缀破衣裳呢。”
弘一法师律己极严,从不轻易接受善男信女的礼拜供养,每到一处,必定先立三约:一、不为人师;二、不开欢迎会;三、不登报吹嘘。
夏丏尊说弘一法师:“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莱菔(萝卜)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弘一法师律已甚严,弟子犯了戒,他极少当面斥责,而是惩罚自己,不许自己吃饭,因为他认为自身的德性与感化力不够,未能使他人行正道,同时这样也是为犯错之人忏悔。弟子们知其习性,每逢他不吃饭,便知自己有错,赶紧想法改正。
1930年,有一20多岁的年轻和尚持弘一法师的介绍信,到李鸿梁处学习绘画。第二日,弘一的快信到达李处,他在信中说,某僧前来学画,希予以方便,但切勿告知他的通讯地址,信尾还附有一句:“此信阅后毁去。”李鸿梁颇觉奇怪,后来才知道此僧喜出入豪门,交结权贵,实无意于书画,故法师远之。
每到一地,弘一法师总是避开众人,偶然遇见有人走来,他总是回避走开,似乎有些怕人,其实他是为了免去别人向他行礼的麻烦。每每有人向他行礼,他总是原样回礼。平日出家前的学生前来拜访,向他磕一个头,他也向学生磕头回礼。
离开青岛湛山寺时,弘一法师去向俊虚法师辞行,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纸条,上书:“第一、不许预备盘缠;第二、不许备斋饯行;第三、不许派人去送;第四、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第五、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俊虚法师知其性情,只好答应。
弘一法师言出必行。抗战爆发时,他正在青岛,别人劝他离开青岛,他因对人承诺,故坚持守诺,等到中秋节后再离开。随后战火蔓延,上海已是炮火连天,相较之下,青岛还算平静,夏丏尊便写信劝大师暂留青岛。然而,大师仍依计划离开青岛。上海陷落的前几日,大师抵达上海。二人几年不见,彼此都已觉得老了。大师见夏面带愁苦,便笑着劝慰道:“世间一切,本来都是假的,不可认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写过一幅金刚经的四偈了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现在正可觉悟这真理了。”
弘一大师在上海停留三天,然后回厦门。第三天,夏丏尊前去看望。大师住的旅馆,正靠近外滩,日本人的飞机就在附近狂轰滥炸。大师镇定自若,只是微动着嘴唇端坐念经。此等风光,夏丏尊佩服得五体投地。此次到上海,夏丏尊请大师与其同摄一影。次年天,夏将照片寄给丰子恺一张,附信道:“弘一师过沪时,曾留一影,检寄一张,藉资供养。斯影摄于大场陷落前后,当时上海四郊空爆最亟,师面上犹留笑影,然须发已较前白矣。”
弘一法师病重时,每天照常工作,他对前来探病的广洽法师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有没有念佛。”
暮年,弘一大师给自己取名“二一老人”。这两个“一”出自“一事无成人渐老”,以及吴梅村的绝命词“一钱不值何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