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学者林继平《我的治学心路历程》中记述,国民党从大陆撤退时,熊十力秘密乘火车来到广州,准备转去香港或台湾,毛泽东得知消息后,立即电告四野林彪司令员在广州拦截。林彪与熊十力是湖北黄冈的同乡,尊称他为熊老师。熊十力无可奈何,只得随林彪回到武汉。林彪还召开欢迎大会,欢迎这位湖北耆宿荣归故里。会后,即护送熊回到北京。

    五十年代初,熊十力在北京四年多的生活是安定的,但也是孤寂的。他虽然受到礼遇,但内心深处却充满着惆怅。他关于复兴中国文化、重振古代儒学的主张被凉在一边;而自己的哲学,理会者更加稀少;昔目的友朋门生故旧聚首日渐稀罕。在北京先还有些学生来谈谈,后来就没有什么人上门了,有的连信都没有一封了。有的人过去对他执弟子札,但是到某种运动一来,竟说,我不知道熊有什么学问。

    五十年代,陈毅去看望熊十力,他竟伤心地嚎啕大哭。陈毅问:“您老为何这么伤心?”答道:“我的学问没有人传呀!”熊十力晚年居上海时,愈加难耐寂寞,曾对人说:“现在鬼都没有上门的了。”陈毅深受震动,后来有一次在给上海高校的教师作报告时,他建议大家多向熊十力请教,“近在眼前的贤师,你们就去拜门,有人批评,就说是陈毅叫你们去的!佛学是世界哲学里的组成部分,一定要学。共产党讲辩证法,事物都要了解其正反面,不懂唯心论,又怎能精通唯物论呢?”

    冯友兰在《怀念熊十力先生》一文中写道:“熊先生在世时,他的哲学思想不甚为世人所了解,晚年生活尤为不快。但在50年代他还能发表几部稿子。在他送我的书中,有一部的扉页上写道:‘如不要时,烦交一可靠之图书馆。’由今思之,何其言之悲耶!”

    晚年,熊十力由上海市委统战部“领导”,因此,他经常要向统战部领导“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遇有“运动”,也难免表一下态。如1957年6月,他写信给统战部,信中有“今天见报载,章伯钧自认造谣反党,真可耻可恨。”1959年2月信中有“昨年大跃进,中外欢腾。今岁更当一日千里。”但更多的是生活方面的要求,如住房问题、吃饭问题等等。1960年11月,他致信统战部,要求吃粗面包,“上月承惠两次饼干,是上好的东西,而此物吃时总不觉得饱,所以愿吃粗面包。”1960年12月,熊突然便血,便写信给统战部,“谨请予我一个宰好了的肥的母鸭子,看可救此症否?”并说“素承厚意怜念老人,故敢常扰。”统战部12月5日向上级请示:“拟同意送母鸭一只,请核。”领导批曰“同意”,于是,12月9日,熊十力得到了自己的一只肥母鸭。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熊十力哀叹道:“人生七十,孑然一老,小楼面壁,忽逢十祀。绝无向学之青年,亦鲜有客至。衰年之苦,莫大于孤。五年以来,余犹积义以自富,积健以自强,不必有孤独感也。大病以来,年日衰,病日杂,余兴尽矣。”

    1963年,熊十力七十九岁,元旦开始动笔起草《存斋随笔》。

    1964年12月,熊十力赴京出席四届政协一次会议并列席人大三届一次会议。其间,陈毅曾来看他,并对在场的熊氏后人说,你爸爸是书呆子,让他写,把他的学术思想都写出来。郭沫若也来看望熊先生,谈到《存斋随笔》印行的种种困难。郭沫若也有苦衷,不便宜说。熊十力知此书印行已无望,说如果印若干本留存也不行,请退稿。1965年初,熊十力收到退稿后,请封用拙(熊的文书)再钞一份留存。

    老友韦卓民上海看望熊十力,一见面熊就号陶大哭,使韦深觉不安。

    1965年夏,弟子习傅裕去看望老师熊十力时发现,熊先生明显地衰老了,目光不再如以前那般如炬,谈吐不再像以前那般滔滔,情绪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激昂了。他一人独坐屋中,身穿褐色长衫,扣子全无,只用一麻绳作腰带,状若老僧。屋内墙上挂着三个大字书写的君师帖,从墙头一直贴到天花板,孔子居中,左右是两位王先生:王船山和王阳明。

    王元化在《熊十力二三事》回忆说:“我曾向他请教佛学,这时他已由佛入儒。在他起居室内,有三幅大字书写的君师帖。一居中,从墙头直贴到天花板上,上书孔子之位。一在右,从墙头往下贴,上书阳明先生。一在左,也从墙头往下贴,上书船山先生。他听我要学佛学后说:‘你学佛学做什么?现在没有人学这个了。’”

    文革一开始,熊十力对红卫兵上街“破四旧”,随意闯入别人家中抄家,到庙宇教堂砸神像烧经书,十分反感,曾上书毛泽东表示反对。他给中共领导人写信,但是信去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文革中,熊十力被抄家,造反派冲进各个房间,将熊十力多年来珍藏的古代书籍、经卷、字画、手稿等等,或撕毁或焚烧。熊十力视书如命,上前想从火堆中抢出一些古籍孤本,被人推倒在地。

    北京一○一中学红卫兵追寻到上海青云路,审问熊十力,问他知不知道刘少奇当年在庐山白鹿书院时有甚么反动活动等等。熊十力一律回答“不知”二字,因被视为态度顽固又受批斗。

    文革期间,熊十力对“左”的一套极为反感,却又无可奈何。他晚年为自己订有“三戒”:不出门、不会客、不写信,衰年求静,聊以卒岁。在万般悲苦中,他曾作一联寄友人:“衰年心事如雪窖,姜斋千载是同参。”

    后来,由于抄家、批判等变故,熊十力精神有些错乱,不断给中央领导写信,还经常写很多纸条贴在裤子上、衣帽上、门窗上,连裤袜之上,都写着对“文革”的抗议。为此他常常在街上遭人围攻,他却依然我行我素。

    1966年夏,当熊十力在《人民日报》上看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文时,伤感至极。他不断地给中央领导人写信,硬让家人寄出去,还经常写很多小纸条,甚至在裤子上,袜子上都写着对“文革”的抗议。他常常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友布长衫,扣子全无,腰间胡乱地扎一根麻绳,独自一人到街上去或公园里,跌跌撞撞,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直到实在走不动了,才坐到地上休息。这时,悄悄尾随于后的小女婿(熊再光的丈夫彭亮生)才敢露面(熊十力不让家人跟着他出来),搀扶着他,慢慢地走回家去。

    1968年,熊十力在家曾绝粒求死,后改为减食,以求速死。但此时他在仍不停地写书,写了又毁,毁了又写。春夏之交,熊十力又患肺炎,病后不肯服药,送医院前已发高烧。在虹口医院治疗后基本好转,但他习惯于一清早开窗,又患感冒。由于他病体衰弱,心力衰竭,抢救不及,于5月23日上午九时与世长辞,终年八十四岁。

    熊十力先生逝世这年,身居台岛的牟宗三似有感应,在这年的三月写了一篇怀念老师的文章,他在文中深情地说:“我常瞻望北天,喃喃祝问:‘夫子得无恙乎?’他住在上海,究竟能不能安居乐业呢?今已八十多岁,究竟能不能还和当年那样自由讲学、自由思考呢?我们皆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