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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世界留给中国的最后一个机会

作品:饥饿的盛世·乾隆时代的得与失 作者:张宏杰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乾隆皇帝从小喜欢西洋玩具。

    这个兴趣显然与父亲有关。雍正以工作狂闻名于史,其实业余时间也是一个相当摩登的玩家,尤其喜欢西洋玩意儿。现在故宫博物院里还保留着他好几张穿西装、戴假发的画像,以及他玩过的大量西洋钟表、望远镜甚至显微镜。

    乾隆青出于蓝,同样领娱乐风气之先。那些可以蹦出一只小鸟或者走出一个小人报时的西洋钟表,从幼年到成年,一直能让他惊喜。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十二月,皇帝传旨两广总督李侍尧和粤海关提督李永标多进贡几件镀金洋景表亭,皇帝如此直接地向臣下索贡,有清一代并不多见。看得出皇帝确实是“喜欢得紧”。

    不要以为闭关锁国之下,清代的统治者与外界毫无接触。事实上,巴黎或者伦敦流行的玩意儿,往往不久后就会随商船或者传教士传入北京。欧洲最顶级的钟表师成天琢磨康乾时代中国皇帝的喜好。还有欧洲人不远万里,从欧洲运来机械设备,在广州开办了钟表工场,专为皇帝和贵族生产奢侈品。一些中国匠人也发挥中国人特有的模仿天才,大量仿冒西洋产品,并且惟妙惟肖。不过乾隆一眼就看出这些合资及仿冒品并非正宗,强调宫中所用必须是原装进口货:“从前进过竹叶青、洋漆器皿,亦非洋做。如进钟表、洋漆器皿、金银丝缎、毡毯等件,务要是在洋做者方可。”(《乾隆皇帝与马戛尔尼》)

    除了钟表外,皇帝还对西洋自动玩具着迷,特别是“机器人”和“机器动物”。宫中的西洋传教士西澄元研制了一头“自行狮子”,体量大小与真狮子无异,发条藏在狮子腹内,能行百步之遥。皇帝亲自前来观看,看着“自行狮子”昂首阔步向他走过来,大为开心。(《乾隆皇帝大传》)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西洋器物引起了皇帝的兴趣。皇帝对西洋乐器很好奇。他命传教士魏继晋与鲁仲贤教小太监学习“大拉琴”(估计是大提琴)和“小拉琴”(小提琴),在宫中组织了一个包括了大小提琴、钢琴、双簧管、单簧管、吉他在内的西洋管弦乐队,以便让居于深宫的女眷们也领略一下异国风情。

    1792年,也就是乾隆五十七年秋天,皇帝接到了两广总督的一封紧急奏折。奏折说,有一个名叫“英吉利”的陌生国家,派人到广州来送信,说打算要来朝贡天朝。

    奏折后面还附上了翻译成中文的英国“商业总管”“百灵”的“禀文”。

    这封禀文极具“中国特色”,内容如下:

    英吉利国总头目官管理贸易事百灵谨呈天朝大人,恭请钧安。我本国国王,管有呀兰地嘧吨、佛兰西、嗳仑等三处地方,发船来广贸易。闻得天朝大皇帝八旬大万寿,本国未曾着人进京叩祝万寿,我国王心中十分不安。我国王说称:“恳想求天朝大皇帝施恩通好。凡有我本国的人来广,与天朝的人贸易,均各相好,但望生理愈大,饷货丰盈。”今本国王命本国官员公辅国大臣吗嘎尔呢,差往天津。倘邀天朝大皇帝赏见此人,我国王即十分欢喜,包管英吉利国人与天朝国人永远相好。此人即日扬帆前往天津,带有进贡贵重物件,内有大件品物,恐路上难行,由水路到京,不致损坏,并冀早日到京。另有差船护送同行。总求大人先代我国王奏明天朝大皇帝施恩,准此船到天津,或就近地方湾泊。我惟有虔叩天地保佑天朝大人福寿绵长。(《掌故丛编》)

    这封从天边不知名国家寄来的信语气真的极为“恭顺”。你看,去年皇帝八十大寿,他们知道信儿晚了,没赶上,他们国王居然就“心中十分不安”,因此就巴巴儿地赶着今年来给皇帝庆生日,如果皇帝肯赏脸见他,那么他们国王就会“十分欢喜”,还“虔叩天地保佑天朝大人福寿绵长”,真是懂得礼数。皇帝阅后极为满意。

    不过,问题是,英吉利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在哪个方向?多远多大?禀文中提到了“佛兰西”,难道与传教士提过的法兰西有点关系?

    皇帝命人搬来八年前调集中外所有博学者修订的《大清一统志》。这本书中已经记载了中国人所知道的天底下所有国家。然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虽然找到了传教士们常说的什么法兰西、意大利,却没找到英吉利三个字的影儿。

    皇帝于是找来了宫中传教士,询问英吉利国是怎么回事。传教士们果然知道,告诉他,“该国即系红毛国,在西洋之北,在天朝之西北”。与法兰西国及意大利国在同一个方向,也以制造器械见长。

    皇帝十分高兴。这既意味他将收到大批西洋贵重玩意儿,更意味着,大清国的属国名单上,又将添上一个新的名字。

    中国历代,对属国的数量多少都十分重视。

    中国人想象的世界是,中国位居天下中央,是文明之邦。四周国家环绕在中国周围,都沉陷在野蛮愚昧之中。因此,中国愿意怀柔远人,向四周“传播声教”,以自己的文明之光将他们从不幸的黑暗中拯救出来。而四周明白事儿的夷人大都“倾心向化”,急切地想到中央王国来参观学习,学习先进文化。

    来了自然不能空手,他们带着本国最好的土特产,恭恭敬敬献给中国皇帝。这标志着他们向先进文明的致礼,也标志着对中华帝国的臣服。这些国家就叫朝贡国,又称属国。

    “万国来朝”“四夷宾服”向来是中央帝国统治成功的标志。中华帝国的属国越多,就证明帝国治理得越良好。中央王朝通过册封,赐予四周小国以合法性地位。而中央王朝自身的合法性,一定程度上也需要小国的捧场来证明。历代王朝都热衷于展示自己的光荣伟大,以吸引周围国家前来朝贡。

    大清王朝的属国数量自然也不少。因为中国与属国的关系根本上是礼仪性的,中国是君,外国是臣,所以清代的外交分别由礼部和理藩部来划片儿管理。东南及海上一片,如朝鲜、琉球、越南、南掌(即老挝)、暹罗(即泰国)、苏禄、缅甸,以及西洋的荷兰、葡萄牙、西班牙、罗马教皇厅(即意大利)等,归礼部管。而归理藩院管辖的,主要是西北陆上属地及国家,比如哈萨克、尼泊尔、锡金、不丹和中国人一厢情愿中的“属国俄罗斯”等等。

    一般来讲,在进贡国名单上增加一个新名字绝非易事。除了千方百计遣使招徕,就要大动兵戈武力威服。大清属国数量在乾隆年间增长最速,主要是因为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朝击败准噶尔,这一战使“哈萨克左右部、布鲁特东西部、安集延、玛尔噶朗、霍罕、那木干四城、塔什罕、拔达克山、博罗尔、爱乌罕、奇齐玉斯、乌尔根齐诸部落”均“同属内地”或者“列我藩服”。“以亘古不通中国之地,悉为我大清臣仆,稽之往牒,实为未有之盛事”。(《清史稿》)

    而如今,既没用大清帝国出兵,又没有遣使,数万里外大西洋上的从不知名的英吉利国就“远慕声教,倾心向化”,主动前来纳贡。这难道不是中华帝国文化影响力的有力证明吗?这难道不是大清盛世的最好注解吗?这难道不是皇帝晚年遇到的一桩大喜事吗?

    何况这个新的“臣仆”将为皇帝贡献许多奇珍异宝。那篇禀文里不是说得很清楚吗:“带有进贡贵重物件,内有大件品物,恐路上难行,由水路到京,不致损坏,并冀早日到京。”

    依惯例,海上达到的外国贡使一律由广州上岸。皇帝回复两广总督,特别批准英吉利人破例由天津登陆:“阅其情词极为恭顺恳挚,自应准其所请,以遂其航海向化之诚。”(《清高宗实录》)

    其实英国人并非是中华帝国的陌生客人。他们来到中国海边已经几百年了。长期以来,他们一直是大清国最重要的外贸伙伴国之一。

    自古以来,英国人就一直被东方这个神秘的大国所吸引。早在1497年,英国人卡波特就企图打通前往中国的航路,可惜没有成功。直到1635年,英国商船“伦敦”号抵达澳门,才标志着中英交往的开始。

    从那时起,中英间就建立起了贸易联系。不过当时的明朝官员并不知道这些外国人从何而来,看他们一样是红头发蓝眼睛,以为他们是荷兰人,所以将他们也称作“红毛番”。在中国人眼里,荷兰是当时海上最强的国家。

    其实世界大势早就发生了变化。16世纪末起,英国相续击败西班牙和荷兰,实现了海上崛起。在中外贸易中,英国人同样后来居上,很快就取代了荷兰和西班牙,成为中外贸易的主力军。中国茶叶风靡全球,主要就是英国商人的功劳。

    虽然早在公元前2世纪,中国人就开始种植茶树,但直到16世纪中叶才为西方人所知。1606年,荷兰人首次将茶叶输往欧洲。然而在此后100余年间,欧洲人并没有对这种新饮料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中英贸易兴起后,经过英国商人的大力推介,茶叶逐渐成为欧洲人客厅里的时尚,并且使越来越多的人着迷。从1685年到1759年,70多年间,英国从中国每年采购的茶叶数量从8万多磅增长到269万磅,增长了30多倍。茶叶也已经成了中国出口到欧洲的最大宗货物,占了欧洲人从中国采购商品量的一半以上。英国人因此成了对华贸易的绝对主力。1764年,欧洲运往中国的货物总值为191万两白银,而其中英国所运为121万两,占63.3%;而当年中国出口到欧洲的货物总值为364万两白银,英国人购买的为170万两,占46.7%。及至18世纪末,英国对中国的贸易输入值已占西方国家总值的90%左右,输出值则占70%以上。英国早已经是中国第一大外贸出口国,也是第一大外贸进口国。(《闭关与开放,中国封建晚期对外关系研究》)

    可是中国皇帝与中国政府对此一无所知。英国人仍然如明末一样,与荷兰人一直都被称为“红毛番”。对这两种“红毛”之间的关系如何,连与之直接打交道的中国商人都十分模糊。以至于前几年刚刚修订的《大清一统志》,记载了西班牙、法国、意大利等国,却竟然没有这个最重要的外贸伙伴。

    中国皇帝何以闭目塞听如此?

    其实要怪乾隆皇帝晚年记性不好。对于这个英吉利国,他本来应该有印象的。

    那是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的事。那一年夏天,天津大沽口外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西洋三桅船。一个中文名叫“洪仁辉”的英国商人,自称“英吉利四品官”,说有要事,要进京告御状。

    “英吉利四品官”的到来惊动了天津知府。充满好奇心的知府灵毓来到洪仁辉船上,对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进行了拜会。洪仁辉操着流利的中文对他说,他们本来在广州与中国进行贸易,但是在贸易过程中,受了许多欺负,因此想找中国皇帝评评理。

    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没出过的奇事。按理灵毓不应该允许这个不守规矩的夷人进入天津。但是头脑灵活的他早就听说过外国商人都很有钱,因此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发财机会。于是他对洪仁辉表示,听了洪氏的讲述,他十分同情。他会向上级汇报这件事,但是替一个外国人“越级上访”,他要冒着被革职的风险。

    所以,灵毓悄悄伸出5个手指头。如果没有5000两白银的好处,他不敢做这样的事。

    其实洋人洪仁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英国翻译,根本不是什么英吉利四品官。他本名詹姆士·弗林特(James Flint),从乾隆十二年(1747年)起成为英国东印度公司翻译。之所以自称四品官,是因为他很清楚,一个普通的英国商人或者翻译根本不可能见到中国的官员大人。虽然对中国官员的腐败十分熟悉,洪氏还是觉得5000两实在太多了。他与灵毓讨价还价,最后谈定的价格是2500块西班牙银圆,先交2000,事成之后再交500。

    收受了沉甸甸的银圆后,19日下午,灵毓允许洪氏的船由水路开到天津,并将洪仁辉安排在一座庙宇中住了7天。在这7天当中,洪仁辉的状纸层层上交,被从天津送到了紫禁城,直达乾隆皇帝的御案。

    洪仁辉的状纸中,向皇帝叙述了他们几十年来在对华贸易中遇到的许多困难。他说几十年来,十三行制度一直像一个难受的枷锁一样困扰着他们。他说他们的贸易因此严重不平衡,很难直接了解中国老百姓真正需要什么物品。他要求大清帝国在广州之外,再开一些贸易口岸。他还提出了以下具体要求:

    我们要求我们所雇用的所有通事和买办,不必向海关官员缴付规礼或经其认许。

    我们控告设在我们商馆与货船之间的三个关卡的人员,他们曾向即将起航的商船诸多勒索,尤其是最后一个关卡的官吏,去年竟将“霍顿”号引水的执照扣留。

    我们要求把我们称作罪犯的不光彩告示撤除,最近这种告示张贴在省城和城郊各地,致使我们在路上经常受到侮辱。政府不仅有责任保护我们,同时亦应保护和我们来往的商人、通事、买办和仆役等。

    我们控告我们商馆附近的海关屋子一位官吏的粗暴行为。约在两个月前,他借口我们没有向他鞠躬行礼,竟禁止我们在自己的艇上乘凉。我们要求命令他到我们的住所道歉,或将其解职。(马士《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

    究竟是遇到了多大的委屈,让英国人壮起胆子敲了紫禁城的大门呢?

    原来,虽然与中国贸易多年,但英国人只到过中国的一个城市,那就是广州。在广州,他们也只到过一个地方,那就是“十三行”。

    200多年前,那些万里迢迢奔赴中国来的外商,虽然也腰缠万贯,到了中国之后处境是今天难以想象的可怜:

    他们只能在每年夏天才被允许进入中国。来到广州后,他们不能住到广州城内,只准住在“十三行街”内,而且没事不允许外出。

    除此之外,他们不许携带妻子一起来华,也不许找中国女人,只能干熬着。他们不许与普通中国人交往。中国人一旦和他们聊聊天,就会被视为“汉奸”。

    特别是,中国政府从来不屑于与他们直接打交道。中华帝国从来没有过外交部,也没有管理外贸的政府机关。大清王朝的所有外贸事务,都由“十三行”这个民间机构经手。

    所谓“十三行”,是中国政府指定的十三家中国商人,专门负责与外国人做生意。外国商人到达中国后,所有的货物都只能卖给十三行,不管他们给的价格比别人低多少。采购所有东西,都必须经过他们,不管他们如何提高价格,降低质量。外商在中国的所有行动,都要受十三行的监视约束,不得乱走一步,不得乱说一句话。如果他们在中国遇到什么困难,对中国外贸政策有什么不满,不得直接与中国地方政府联系,只能通过十三行向政府提出请求,而中国政府对这些转达来的请求大多数时候都不闻不问,不予理会。

    所以,传统时代来到中国的外国商人,不但不是贵宾,反而有如囚徒,其原因自然是中国自古以来的轻商观念所致。中国人认为商人是四民之末,外夷又是人类之末,与之打交道失了天朝上国的体面。

    另一个原因,是中国自古以来的“防范”意识。虽然乐于吸引外国人朝贡,但中国人的“华夷”观念中还有另外一面,那就是“严华夷之防”。中华帝国需要的,主要是自我道德上的优越感,以及外夷精神上的服从,而不是从对外贸易中得到实惠。中国专制体制是有洁癖的,“里通外国”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政治家加给对手的惯用罪名。中国这个摊子已经够大了,如果不是巩固国防的需要,往往并没有扩张主义冲动。他们喜欢关起门来过日子,除了朝贡一途外,他们希望把外贸规模控制在最小限度之内,并且给外国商人设置重重阻碍,以给自己的铁打江山不添任何麻烦。

    不但不希望外国人给帝国带来麻烦,甚至那些从事海外贸易的中国人也被统治者所厌恶。乾隆皇帝即位后的第五年,发生了荷兰人屠杀巴达维亚(今印尼雅加达)华侨的“红溪事件”,荷兰士兵和暴徒开始疯狂屠杀和洗劫巴达维亚华侨,纵火焚毁华侨住宅,屠杀持续了半个多月,一万多名无辜华侨的鲜血染红了巴城的溪流,故人们称这次惨绝人寰的事件为“红溪之役”。

    翌年,福建巡抚将此事奏闻于朝廷。皇帝宣布:“内地违旨不听召回,甘心久住之辈,在天朝本应正法之人,其在外洋生事被害,孽由自取。”就是说,这些华侨本来是在国内不安分之人,违法私自出洋,被屠杀是自找倒霉。

    在这种观念和知识水平下,清王朝高层对于自己的外贸发展水平,外贸国的数目,外贸商品的变化一概漠不关心,因此也一无所知。

    外商在中国居住,生活上的委屈与侮辱是显而易见的。法国人拉佩鲁斯1787年曾在广东短暂停留,后来他写道:“人们在欧洲喝的每一杯茶无不渗透着在广东购茶的商人蒙受的羞辱……”马戛尔尼也表达了同样的沮丧心情:“我们在广东的代理商生活在一种屈从的状态下,与这个所谓的文明国度不相称。”

    不过这不是主要问题。虽然所受的待遇如此苛刻,可是外国人还是对中国之行乐此不疲。原因很简单,利润。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从中国进口一磅茶叶,只要2个多先令,而在英国市面上,却可以卖到14个多先令。为了利润,老外可以把自己禁锢在十三行内,忍受寂寞,足不出户;可以抑制性欲,做苦行僧。天朝上国的所有这些关于生活起居的规定,他们都可以一闭眼,忍了。

    可是,还有比这些更难以让他们忍受的:

    因为对外贸易全部由广州十三行垄断,十三行就成了一个半官半商、不伦不类的机构。他们一手遮天,任意定价。他们充当着外国人与中国政府的中间人,在中国官员面前奴颜婢膝,唯唯诺诺,但对洋人却耀武扬威、风光无限。外商居住广州,一举一动都要接受他们的监督和管理。不明白缘由的洋人,尊称他们为“官”。海关官员每年都会向十三行索要大批贿赂,而这些都如数转嫁到外商头上。这是让洪仁辉们憋气的原因之一。

    而更让他们痛苦的,则是中国官员们的勒索压榨。

    中国政府不屑于与外商发生关系,这是体制所决定。不过,中国官员对外商带来的银子却无一例外非常感兴趣。广州海关是众所周知的肥缺,由于缺乏制约机制,他们拥有极为广泛的权利和毫无节制的贪欲。腰里装满银子又无法与正常中国社会发生联系的外商,在中国官员眼中就是一个个待宰的肥羊,无论他们怎么样痛宰,外国人都无法发出声音。广州海关的贪污腐败,在全国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历史上中国海关的关税水平一直不高,然而名目繁多的“计划外税收”却让外商难以承受。中国官员在贸易过程中,随意制定各种“陋规”,其数量远远超过了“正税”。各项明里暗里的费用加在一起,有时高达进口货物的20%。

    根据尤拔世《粤海关改正归公规例册》记载,雍正年间到广州经商的洋船,每条船送给粤海关衙门的陋规多达68种名目,总计1950两白银。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九月初四,奉旨查办广州海关的新柱在奏折中向皇帝列举了粤海关对外商收的种种“陋规”。

    外商船舶到达中国后,要想上岸,要给各级官员交纳以下礼金:

    丈量洋船收火足雇船银三十二两;

    官礼银六百两(法兰西加一百两,苏喇减一百两);

    通事礼银一百两;

    管事家人丈量开舱礼银四十八两,小包四两;

    库房规礼银一百二十两,贴写十两,小包四两;

    稿房规礼银一百一十二两,掌按贴写四两,小包二两八钱(内八钱掌按小包);

    单房规礼银二十四两,贴写二两,小包一两;

    船房丈量规礼银二十四两,小包一两;

    总巡馆丈量楼梯银六钱,又规银一两;

    东炮台口收银二两八钱八分,小包七钱二分;

    西炮台口收银二两八钱八分,小包七钱二分;

    黄埔口收银五两,小包七钱二分;

    虎门口收银五两,小包一两三钱二分;

    押船家人银八两;

    四班头役银八两三钱二分;

    库房照钞银每两收银一钱;

    算房照钞银每两收银二分。

    在中国采购货物,想要离港,要交纳:

    管事家人收验舱放关礼银四十八两,小包四两;

    库房收礼银一百二十两,贴写二十四两,小包四两;

    稿房收礼银一百一十二两,贴写二十四小两,小包二两;

    稿房收领牌银一两,小包二钱;

    承发房收礼银四十两,小包一两四钱四分;

    单房收礼银二十四两,贴写八两,小包一两;

    船房收礼银二十四两,贴写八两,小包一两;

    票房收礼银二十四两,贴写六两,小包一两;

    算房收礼银一两,小包五钱;

    柬房收礼银十六两,贴写一两五钱,小包七钱二分;

    签押官收礼银四两,小包二钱;

    押船家人收银八两;

    总巡馆水手收银一两;

    虎门口收银五两,小包一两三钱二分;

    东炮台口收银二两八钱八分,小包七钱二分;

    西炮台口收银二两八钱八分,小包七钱二分;

    黄埔口收银五两,小包七钱二分。(《新柱等奏各关口规礼名色请删改载于则例内折》,见《史料旬刊》)

    这张清单是新柱简单调查后所列,而实际所收的,远比这些还要多。

    广州海关之所以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勒索外商,原因很简单,一是他们有垄断权,外商必须通过广州一地进行贸易。二是外商没有申诉权。中国政府规定外商不得直接与中国政府发生关系,只能通过十三行代转,这实际上就取消了外国人反映问题的权力。

    数十年来,英国一直在想办法突破十三行的控制。

    事实上,前两年,一贯敢于冒险的英国人曾经尝试过到中国别的地方开展贸易。

    康熙年间,大清王朝结束海禁,开放对外贸易,在广州黄埔、福建厦门、浙江宁波和江苏云台山设立了四个外贸口岸。不过,外国人还是按明末惯例,只在广州贸易。宁波等港口作为开放港之一,很少有外国商船登陆的纪录,直到乾隆二十年(1755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实在受不了广州海关和十三行的种种限制克扣,壮着胆子,北上宁波直接采购茶叶和丝绸。

    多年没见到外国人的宁波官员和商人对洪仁辉等人很热情,采购进行得很顺利。“洪仁辉船长和他的水手们抵达宁波,并受到热烈欢迎。回国时,洪仁辉船长带回了满舱的中国货物。”在宁波采购的茶叶比在广州买到的要便宜很多,而且船上的英国货在宁波也很受欢迎。在这个成功的开始后,英国商人来宁波越来越频繁。

    然而两年过后,风云突变。“在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当他(洪仁辉)再次到达宁波时,中国人先让他等着,然后没收了他半船的货物,并不做任何解释就收缴了船上的所有火炮。”(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

    原来,频繁到达的英国船只让地方官很不安。他们上报了皇帝。

    乾隆皇帝立刻警惕起来。

    乾隆皇帝治理天下的秘诀就是收紧缰绳,强化控制。在他眼里,任何民间的自发性和主动性都是危险的。整个社会的每一个分子,都要归拢到政权的罗网之内。大清王朝的千秋万代,固若金汤,是他考虑一切问题的根本出发点。虽然重新启用宁波等港口,会给浙江经济带来推动,但是却给帝国的管理增加了不必要的麻烦。多开一个通商口岸,就让百姓多了一个里通外国的窗口。所以经过权衡,皇帝向地方官员下达谕旨:

    向来洋船进口,俱由广东之澳门等处,其至浙江之宁波者甚少……于此复又多一市场,恐积久留居内者益众。海滨要地,殊非防微杜渐之道……盖本地牙行及通事人等,因夷商入口得从中取利,往往有私为招致者。此辈因缘觅利无有已时;即巡逻兵役人等,亦乐于夷船进口抽肥获利。在此时固不过小人逐利之常,然不加禁止,诚恐别滋事端,尤当时加体察。(《清高宗实录》)

    皇帝发出谕旨,规定对外贸易依旧只能在广州进行。

    刚刚从直接贸易中尝到甜头的英国人却不想再回头,对于英国人来说,这个好不容易取得的突破对他们实在太重要了。

    1733年,也就是乾隆即位的前两年,英国人发明了飞梭,揭开了工业革命的序幕。1764年,也就是乾隆二十九年,英国人又发明了新式纺车,纺织业异军突起,带领整个工业进入了一个全新时代。机器的大量采用,促使格拉斯哥大学的技师詹姆斯·瓦特开始改进纽科门的蒸汽机,使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摆脱了对畜力、风力和水力由来已久的依赖。而在这一年,乾隆进行了第三次南巡。

    工业革命使英国迅速强大起来,英国人需要全世界的商品,更需要把自己制造出来的大量产品卖到全世界。从1698年至1775年,英国的进口商品和出口商品都增长到500%至600%之间。因为国民的普遍富裕,英国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大量的中国茶叶。而英国人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于把自己生产的纺织品、钢铁产品及其他工业制成品卖到中国。(《全球通史》)

    由于十三行的限制,多年来中英贸易处于严重不平衡状态。茶叶越来越成为欧洲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物品,但问题是,贸易的本质是交换。用什么来换取中国的茶叶?这是一个让英国人极为头痛的问题。英国本土出产的商品,很少能通过十三行在中国打开销路。从1786年到1829年,英国人八次把棉纺织品运到广州,结果都销路不佳。1821年那次英国商人带来英花呢4509匹,剪绒与天鹅绒416匹,在广州市场上拍卖脱手,结果赔本60%。(《林则徐“禁烟运动”新评》)

    英国可以为中国皇室提供一些奢侈品,但市场需要量毕竟很少。除了在苏、浙一带棉花歉收时卖一点印度棉花外,英国人竟然找不到能卖给中国的东西。因此,英国人只能用现银来买中国茶叶。当时来广东的英国商船,船上只有10%是货物,另外90%以上都是现银。所以在中英贸易中,英国是连年绝对的逆差。从18世纪中叶起,白银一直占英国东印度公司对华输出货值的90%。这样巨大的贸易赤字他们实在承受不了。他们急切地想绕开十三行,亲自深入中国市场,了解中国老百姓到底需要什么。他们不相信,在全世界都受欢迎的“英国制造”,在中国会打不开销路。

    因此,在宁波贸易的尝试被阻止后,生性不那么驯服的英国人实在忍不住了。他们选择了派洪仁辉向中国皇帝控诉他们的“委屈”,并直接提出多口通商这个铤而走险的要求。他们认为,中国皇帝是通情达理的,只不过多年来一直被广州海关所欺骗,不了解中外贸易中的种种实情。如果他们找到渠道把真实情况反映到皇帝那里,皇帝派人一调查,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因为广州海关的贪腐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英明的中国皇帝也许因此而彻底改革这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十分不合理的外贸体制。

    在天津等了7天,直到7月28日晚6时,洪仁辉终于等来了一名官员。他告诉洪仁辉,乾隆皇帝已经读了他的状纸。并且要他返回广州,听候皇帝派的专员在广州审理此事。

    英国人的目的似乎达到了。读了这道状纸,乾隆大为光火。在与外国人的交往中,政治永远压倒经济,天朝上国的体面是第一位的。如今海关官员贪污腐败到逼得外国人沿海直抵京畿,闹嚷嚷来告御状,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事情。

    皇帝批示,涉外事件,必须高度重视。“事涉外夷,关系国体,务须彻底根究,以彰天朝宪典。”

    为了彻查此事,皇帝命福建将军新柱、两广总督李侍尧审理此案。

    洪仁辉暗自得意。中英贸易中积累了几十年的问题,终于有机会解决了。他将要成为英国外贸界的英雄人物。

    两广总督李侍尧向以“能员”“干练”闻名。他的最大特点是能洞悉皇帝旨意中每一个字背后的意义。

    此案事实清楚,并不需要太复杂的调查取证过程。广州海关的贪污事实很快被送达皇帝面前。据1759年新柱、李侍尧向皇帝汇报说,外商所述基本属实:“外洋番船进口,自官礼银起,至书吏、家人、通事、头役止,其规礼:火足、开舱、押船、丈量、贴写、小包等名色共38条。头绪紊如,实属冗难。”

    李侍尧很快就做出了判决:

    一是惩处腐败。以“失察”为名,将粤海关监督李永标革职查办;参与贪污勒索的粤海关役吏“杖流科罚”。

    二是免除部分陋规。但是由于大部分陋规实际上是政府的半合法收入,故此将这部分合法化。“规礼名目,一概删除,合并核算。”

    三是同意英国人提出的一个小小要求,就是带来的自己消费的食品和生活日用品免税。“番商食用所需,已征进口,所有出口税银,准予豁免。”

    这三点都是英国人的要求。

    接下来的判决,就大出英国人的意料了:

    一是英国商人提出多口自由通商等从根本上改革中国外贸制度的要求被斩钉截铁地驳回,告以中华体制,不可变更。

    二是处理“汉奸”。在派遣新柱、李侍尧处理此案时,皇帝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天朝向来严格控制外国人在中国的活动,以防他们对中国内政有所了解。如今外国人直接闯到天津大沽来告御状,显然是有中国人在背后给出主意,至少也是顾问。要不然,外国人怎么会对告御状这么门儿清?此事必须查清楚。

    因此,李侍尧在调查广州海关的同时,倒将更多的精力用于调查到底哪些中国人在英国人告状过程中提供了帮助。

    经过细致调查,两个人物被确认与此事件有关,一是执笔请愿书的四川人刘亚匾,一是与洪仁辉有密切交易关系的安徽商人汪圣仪父子。

    皇帝命令,将替英国人写状子的刘亚匾砍头。汪圣仪依照“交结外夷罪”,被处以杖六十、徙一年的刑罚,以为其他敢于交通外国人的华人戒。

    三是将敢于北上告御状的英国人洪仁辉抓起来,以“勾结内地奸民,代为列款,希图违例别通海口”的罪名,“在澳门圈禁三年,期满后驱逐出境”。

    这就是典型的中国方式。中国政府处理民众上访,一直是这样的思路:一方面,惩戒不法官员;另一方面,对于上访者也绝不给好脸子,以免鼓励这种歪风。所有带头上访者,不管有理没理,最后从来没有好下场。

    出了这样的事,皇帝认为是对外国人管理不严所致,他命令两广总督重新研究制定对外国人的管理办法。李侍尧精心制定了《防范夷商规条》,上报皇帝,立刻得到了批准。

    这些规定有的是新订,有的是重申,具体内容如下:

    按中国政府的规定,外商只能在每年五月份到十月份间这个贸易期内可以在中国广州停留进行贸易,其他时间必须回国,或者居于澳门,绝不许在广州过冬。

    在广州期间,他们不许到外面租房住。所有已租房屋,必须退回。“十三行街”两边都要派人严守,禁止外国人随意出入。外国人只能在每月初八、十八、二十八三次,由中国商人组织,外出到指定地方参观学习一次。

    外商不得任意与中国人交往,中国人也不许为外商提供信息。以前外商经常雇用中国人到浙江等地打听各种物价高低,民间俗称为“千里马”。中国政府得知后严厉禁止,一旦发现,则严拿究治。

    外商除了“通事”和“买办”外,不得雇用其他中国人为他们服务。英国人说,“他们只能在地方官员佯作不知情的情况下才能雇用仆役”。

    外商无事不许出门闲游,不能到广州城内观光,不得在江中划船取乐。

    外商不得在中国进行板球、足球等体育活动。

    外商出门,只能步行,不许坐轿。

    外商不得学习汉语。刘亚匾被处死的罪名之一,就是教授夷人读书。(直至嘉庆年间的1807年,英籍教士马礼逊到广州学习汉语,还要遮住房间灯光,以保护他的中文教师。)

    规定还重申,外商不许带老婆来中国。因为番妇袒胸露臂,有伤风化。另外,中国政府一贯不欢迎外国人在中国久住。如果携带妻儿老小一同住在中国,很容易乐不思蜀,欢送不走,平添不安定因素。

    洪仁辉做梦也没想到,他自以为将留为后世传奇的上访就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外国商人的受约束状态进一步加剧,而他自己更是被关在澳门的囚牢里,苦苦熬了三年。天朝声威不可挑战,东印度公司的同仁们想尽了办法,也无济于事,只好任他一个人在中国人的监管下受苦。洪仁辉在写给英国同行的信中说:“我被关在一幢像笼子似的四间小房子里,全部门和窗都上锁,每晚七时,敲过锣和竹筒四五声后,即行上锁。早晨六时才开启,有两个人睡在室内,防我逃走。”

    在另一封信里,他可怜巴巴地说:“我的脚浮肿很厉害,我不得不穿一双大鞋,在脚跟的三四英寸以上有色肿纹,在伸脚时非常疼痛,希望医生给一些药物治疗……”(《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

    这就是中国和英国第一次交往的结果。

    经过这次挫折,英国政府决定,必须派出使团,直接与中国政府建立联系,否则中英间的贸易问题永远无法解决。因此才有了开头的那篇禀文。

    事实上,早在明朝万历十一年(1583年),英国伊丽莎白女王就怀抱着种种梦想,给中国皇帝写过一封小心翼翼的信,派遣商人纽伯莱送往中国,不幸的是,这封信在中途被葡萄牙人截获。

    英国人无可奈何。那时的英国还是欧洲二流小国,只能任凭葡萄牙的欺负。

    如今是今非昔比了。从万历十一年到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在二百多年的时间里,英国已经从一个无名小国崛起成为头号强国。1588年,英国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迈出了崛起的第一步。其后的英国革命结出了宪政之果,使英国率先在人类社会建立起了三权分立的宪政体制。宪政制度调动起了英国全国的活力。1652年到1674年间,英国连续多次打败了荷兰,将今天的美国彻底划入其殖民圈。1756年到1763年,通过七年战争,英国又彻底打败法国,将印度和加拿大归于自己的统治,成为海上霸主。此时的英国早已称雄欧洲,海外殖民地遍及全球。他们称自己为“世上最强大的国家”。虽然一个是小小三岛,另一个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国家。一个人口只有八百万,另一个人口多达三亿。但国势蒸蒸日上的英国人却认为他们有充分的底气来与东方巨人握握手了。

    使团的团长是国王的亲戚、著名外交家马戛尔尼勋爵。这个使团规模十分庞大,成员多达七百人,这些人包括了外交官、学者、医师、画家、乐师、技师和仆役,当然还有水手和士兵。这个使团不但是到那时为止的英国历史上规模最庞大的,甚至也创下了欧洲历史的纪录。

    使团的使命是与中国建立有史以来第一个正式的外交关系。英国人希望在中国设立大使馆,与中国互派大使。希望与中国签订一个外交条约,建立稳定的外交关系。

    当然,英国最迫切的目标是促使中国政府改革外贸体制,允许英国商人自由贸易,以减轻中国官员对外商的剥削和刁难。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更大的胃口,他们还打算劝说中国开辟新的、更方便的港口来进行贸易,比如宁波和天津。如果一切顺利,他们还打算提出一个他们自己也感觉有点过分的要求:给英国人提供一个小岛,让英国商人堆放货物,并长年居住。此外,还有一个不是最重要的,却为全体欧洲人所关心的任务:“在不引起中国人怀疑的条件下,使团应该什么都看看,并对中国的实力做出准确的估计。”(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

    1792年,也就是乾隆五十七年九月二十六日上午,马戛尔尼使团分乘安装了六十四门火炮的战舰“狮子”号、巨大的三桅船“印度斯坦”号和一艘小型护卫舰“豺狼”号,从英国南部的朴茨茅斯港乘早潮出发了。

    为了敲开中国的大门,英国人确实动足了脑筋。

    多年来与中国官员打交道,使他们深知中国政府的骄傲自大和刚愎自用。他们知道,如果以外交谈判的架势前往中国,很可能被拒之门外。所以他们找了一个非常冠冕堂皇的借口——向乾隆皇帝祝寿。当官不打送礼的,给皇帝拜寿,应该会受到皇帝的亲自接见吧。

    因此刚刚接到任命通知后,马戛尔尼就向英国外交大臣提出:“不要使北京朝廷感到意外,要先行通知特使行将到来,特别要发出声明,保证此行的目的不是强求改正过去所受的委屈,只是代表国王参加向皇帝祝贺八十大寿的庆典,并附带谈一下两国以后贸易的互利问题。”

    对于使团的规模和座舰,英国人也是精心考虑。马戛尔尼认为,要使中国对英国重视起来,必须使使团的外表令人注目。“对付一个如此骄傲的朝廷,它对西方国家的力量与重要性无知,而坚持东方式的妄自尊大,就必须给予皇帝及其大臣以庄严华丽的印象。”(《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所以他特意安排以兵舰作为大使座舰,并派轻装步兵和野战炮上船以作检阅之用,以直接展示英国军力。

    在准备礼品过程中,他们更是费尽了苦心。他们知道,乾隆皇帝是一个喜欢西洋物品的人。他们也知道,其他欧洲国家的天主教士已经向中国传播了一些欧洲的科技产品。不过那都是一百年前的技术了。“天主教传教士未能把我们最现代的机器展示给中国人。把我们最新的发明如:蒸汽机、棉纺机、梳理机、织布机介绍给中国人,准会让这个好奇而灵巧的民族高兴的。”(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

    他们要选择那些最能体现欧洲技术进步的产品,准备让中国人大吃一惊。

    他们带上了他们所能想到的所有好东西:天体运行仪、地球仪、赫歇耳望远镜、帕克透镜、气压计等科学仪器;还有蒸汽机、棉纺机、梳理机和织布机等工业机器;也有吊灯、座钟、机织布料、韦奇伍德瓷器、带有减震装置的马车、用特种钢制作的刀剑等生活用品;也还有榴弹炮、迫击炮、卡宾枪、步枪、连发手枪等先进武器和装备有一百一十门火炮的巨型战舰“君王”号舰艇模型;另外还准备进行机械和光学示范以及热气球和复滑车表演,也准备进行陆军、炮兵表演和铜管乐队的演奏。

    他们甚至还带去了一个热气球驾驶员,如果皇帝感兴趣,可以坐着英国的热气球到天上转一圈。那样,他就成为东半球第一个飞上天空的人。英国人充分相信,这些全人类文明的最新成果一定会让中国皇帝大开眼界,对欧洲人刮目相看。因为他们通过贸易深知,中国的工业还停留在中世纪时代,与英国的差距实在是不可以道里计。

    英国人判断得很准。乾隆皇帝被这些还没有到来的礼品吊足了胃口。早在英国人到来前几个月,皇帝就已经降旨给直隶、山东、江苏、浙江、福建等沿海几省最高长官,命他们无论何时遇到英国船只,都要马上稳妥地护送进京,不得迟误:“海洋风帆无定,或于浙闽江苏山东等处近海口岸收泊,亦未可知。该督抚等如遇该国贡船到口,即将该贡使及贡物等项派委要员迅速护送进京,毋得稍有迟误。”

    对于使团船只到天津之后的搬运问题,皇帝想得也很周到。他提前吩咐:“该贡船到达天津时,若大船难于进(海)口,着穆腾额预备小船,即将贡物拨运起岸,并派员同贡使先行进京。不可因大船难以进口,守候需时,致有耽延也。将此传谕各督抚知之。”

    皇帝的心急火燎一目了然。

    经过九个月的行驶,英国使团终于抵达了中国。1793年7月26日,他们抵达天津大沽口外。两位中国官员登上了“狮子”号。寒暄过后,他们开门见山地询问起“贡品”情况:“中国官员对于特使携带的礼品更是关心,正式请求先将礼品单送呈皇帝阅览。这项请求自始至终是中国方面所最关心的问题。所有同使节团沿途接触过的中国官员以及在广州同东印度公司代理人方面接触的中国驻广东官员无不提出这一个问题,足见他们对携带的礼品是如何的重视。”(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并不是他们重视,而是他们知道皇帝心急。

    如他们所愿,英国人提交了“贡品”名单和详细的说明。它们被迅速转交给了皇帝。

    英国人到达北京时,皇帝正在承德。他的八十三岁生日将在这里举行。皇帝命人将运到北京的英国礼品画出图样,飞马送到承德供他观览。由于一些礼品太大,运输到承德可能损坏,皇帝特意指示,比较大的八件礼品在北京安装,其余那些,随“贡使”一起运到承德,让他先睹为快。

    皇帝在承德等了几天,礼品图样一直没有送到,这引来性急的老皇帝一通训斥:

    贡使于十七日到园,距今已有六日。今日本报到来,朕以金简等必将如何装饰,及西洋人并首领太监在旁观看,是否得其安装方法,大概情形分晰附本报具奏,乃竟无一言奏及,殊为不解!……金简、伊龄阿、徵俱着传旨申饬……仍着金简遵照昨降谕旨,逐一开具尺寸清单,一并迅速具奏,勿再迟延干咎。(《乾隆上谕档》)

    皇帝对礼品的关注显然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消息,英国人把这个理解成对英帝国的重视。与此同时,皇帝在使团北上的一路上又下达了大量指示,指示地方官员对英国人给予最高标准的礼遇。这使英国人认为,这意味着中国人充分认识到了英国在世界上的分量。使团很有可能顺利完成使命,开辟中英贸易的坦途。

    两个国家彼此的柔情蜜意一直持续到使团到达承德。

    就是在这里,双方发生了第一次不愉快。原因是中国官员提出,马戛尔尼觐见皇帝时,必须行三跪九叩之礼。这让“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的使节大吃一惊,他立马拒绝了这一要求。

    误会从一开始就产生了。英国人采取了祝贺生日的伪装,而这很容易被中国人理解为称臣纳贡。而有中国特色的翻译环节,加重了这个误会。

    传统中国对翻译的要求不仅仅是“准确”,那些对皇帝心思揣摩得十分透彻的中国翻译深知怎么样才能得到皇帝的欢心。所以在翻译时,他们往往将外国来文的语气加工得十分“恭顺”。前面提到的那篇皇帝读后认为情词极为恭顺的“虔叩天地保佑天朝大人福寿绵长”的呈文,其实原文并不怎么恭顺,翻译们却在汉文中添加了“谨呈天朝大人,恭请钧安”“虔叩天地保佑天朝大人福寿绵长”等原文中根本没有的“惯用语”。同样,英国国书经过中国翻译加工后,也味道大变。

    国书的原文是这样的:

    英王陛下奉天承运,事事以仁慈为怀,践祚以后,除随时注意保障自己本土的和平和安全,促进自己臣民的幸福、智慧和道德而外,并在可能范围内设法促使全人类同受其惠。在这种崇高精神的指导下,英国的军事威力虽然远及世界各方,但在取得胜利之后,英王陛下对于战败的敌人也在最公平的条件下给以同享和平的幸福。除了在一切方面超越前代增进自己臣民的繁荣幸福外,陛下也曾几次派遣本国最优秀学者组织远航旅行,作地理上的发现和探讨。此种举动绝非谋求扩充本国已经足以满足一切需要的非常广大的领土,亦非谋求获取国外财富,甚至并非谋求有益本国臣民的对外商业。陛下志在研究世界各地的出产,向落后地方交流技术及生活福利的知识,增进整个人类世界的知识水平。

    改头换面之下,就成了如下内容:

    咭唎国王热沃尔日敬奏中国大皇帝万万岁。热沃尔日第三世蒙天主恩,咭唎国大红毛及佛郎西依拜尔呢雅国王海主恭惟大皇帝万万岁,应该坐殿万万年。本国知道中国地方甚大,管的百姓甚多,大皇帝的心里长把天下的事情、各处的人民时时照管,不但中国的地方,连外国的地方都要保护他,他们又都心里悦服,内外安宁。各国所有各样学问各样技艺,大皇帝恩典都照管他们,叫他们尽心出力,又能长进生发、变通精妙。本国早有心要差人来,皆因本境周围地方俱不平安,耽搁多时。如今把四面的仇敌都平服了,本境平安,造了多少大船,差了多少明白的人漂洋到各处,并不是要想添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国土也够了;也不是为贪图买卖便宜,但为着要见识普天下各地方有多少处,各处事情物件可以彼此通融,别国的好处我们能得着,我们的好处别国也能行着。恐各处地方我们有知道不全的,也有全不知道的,从前的想头要知道,如今蒙天主的恩可办成了。要把各处禽兽草木土物各件都要知道,要把四方十界的物件各国互相交易,大家都得便宜。是以长想着要将各国的风俗礼法明白了。如今闻得各处只有中国大皇帝管的地方风俗礼法比别处更高,至精至妙,实在是头一处,各处也都赞美心服的,故此越发想念着来向化输诚。

    翻译们自作主张,让英国国王在信中欢呼中国“大皇帝万万岁,应该坐殿万万年”,又删去信中英王说他自己“仁慈为怀”,关注臣民与全人类的幸福,及其军事威力强大,“远及世界各方”,对战败的敌人,“在最公平的条件下,给以同享和平的幸福”等语,反而把这样内容加在乾隆身上,改写成英王赞扬乾隆“大皇帝心里常把天下的事情、各处的人民时时照管”,不论中国人或外国人,大皇帝“恩典”,“都要保护”。

    读了这样的译文,能不认为英国人是前来进贡的吗?

    “平等精神”和“等级观念”,这是英国人和中国人的矛盾焦点所在。在英国人眼里,他们对中国进行的是一次平等的友好访问。而在中国人眼里,国际关系中根本没有平等二字。凡是到中国来者,都是向中国表达顺从。中国人处理国内事务时,以等级制度为原则来获得秩序。他们处理外交事务时,也依然如此。朝贡体系的核心精神是等级制度,是基于文明不平等而产生的政治不平等。

    而马戛尔尼的头脑中,文明国家的外交是平等的。英国人是以英国绅士的姿态,挺着腰板来到中国的。航行几万里,只为了给中国皇帝磕个头,这对英国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马戛尔尼使团的目的是“为了使整个东方向英国开放贸易,并使英中关系建立在条约的基础上”。那个时代英国人头脑里装着的是欧洲社会流行的启蒙运动的信念,那就是外交是为经济利益服务的,而扩大国际贸易对全世界都有益。欧洲人的贸易理论认为,自由贸易可以扩大生产,互通有无,提高就业水平,改善人类整体的福利。在起程之前,马戛尔尼说过这样慷慨激昂的话:“要使人类的知识更趋完善,不顾我们天性里的缺陷去建设一个幸福的社会,这就不光需要我们同中华帝国间建立起自由的、不受限制的关系。”这是典型的启蒙时代的话语。

    因此,英国人说:“在地球上我们必须渴求的唯一东西是贸易自由。我们比地球上其他商业国家拥有更多的工业、更多的首创精神和更多的资本,除了开拓市场我们别无所求,让我们忠实地与对手开展竞争吧。”正是在这种信念下,马戛尔尼被授权向乾隆表述说“大英帝国除了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外别无所求”。(《中英通使二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集》)

    然而,在乾隆时代,这是中国人根本无法理解的观点。中国人的财富观是静态的,他们不相信贸易会增加整个人类的财富。在西方人眼中,利润是压倒一切的。而中国对外部世界的利润从来不屑一顾。在中国人眼里,天朝的尊严是至高无上的。英国人不太理解中国人为什么如此在乎那个三跪九叩之礼,而中国人也实在不能理解英国人为什么拒绝做这个并不难学会的动作。两个民族的思维,实在是大相径庭。

    英国人拒绝行礼的消息震动了整个中国朝野。中国朝廷的脸色立刻由晴转阴。

    英国人记述道,他们会见和砷谈判觐见礼仪时,遇到了一副阴沉的脸色:“和中堂接见公使的时候坐在正中一个铺着绸的高椅上,两旁有四个大臣。”“他们见了我们也不起立,态度冷漠,语气傲慢专横。”英国人感觉和砷故意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为了表示国家的尊严,他们似乎决心避免以平等的精神回答特使的敬意。”(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关于在此之后的争执的记载,已经汗牛充栋,没有必要在此罗列。事情的结局众所周知:因为英国人拒绝行礼,整个中华帝国都极为不悦。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英国人同意单膝跪地,随众俯首,中国人也不再勉强他们非要把头碰在地上。晋见因此勉强得以举行。

    不过从此之后,中国人对英国人的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们餐桌上的菜少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也不再可口。其他丰富的供给也减量一半,甚至英国人所住的宾馆档次也降低了一格。中国官员的脸色冷淡下去。一切都表明,这个帝国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但是,不论是中国人还是英国人,都是实力论者。他们都十分清楚,国家的实力主要建立在军事及物质基础之上。因此,英国人对于此行还抱有希望。他们认为,皇帝看到那些代表英国国力的礼品后,会改变对英国人的态度。

    确实,英国人的倨傲并没有影响皇帝对英国礼品的关注。

    皇帝首先看到的是运到承德的体积较小的礼品,内容如下:

    二百匹呢料,两台大望远镜,两支气枪,两支漂亮的猎枪,其中一支嵌金,另一支嵌银;二对加长了像步枪的马枪(可一次连射八发子弹);两箱爱尔兰特产波纹绢,每箱装七匹;两箱高级英国手制华贵地毯。还有一大批英国贵族和名人的肖像。

    皇帝细细观看了这些“贡物”,不过略感失望。皇帝期望的是看到“自行人”“机器狗”那样匪夷所思、巧夺天工的玩具。他并不需要呢料,在他的印象中,英国的呢子除了做帽子外别无用处,而他并不需要那么多帽子。至于枪械他也应有尽有。老人恋旧,虽然这些英国枪支做工很别致,但他用不太习惯,况且大生日的舞刀弄枪不太适合,所以他也没有试用。至于“千里镜”,在康熙年间就传到过中国。这两架大的望远镜他看了半天,除了别的望远镜是从正面看,这是从旁边看,似乎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事实上,只有专业人员才能明白赫歇耳望远镜与普通望远镜的本质区别,而中国并无这样的人才。英国人在写礼品清单时,十分强调这架望远镜的特殊之处,还特意强调了它是大科学家牛顿所发明。可是英国人的一片苦心白费了。在翻译时,翻译图省事,语焉不详,而且漏掉了牛顿的名字。

    这些东西让皇帝兴趣索然。

    真正让皇帝感兴趣的是其中的印刷品,喜欢绘画的皇帝承认这批画作确实十分精美。留在圆明园没有北上的巴罗写道:“(这批印刷品)主要是英国贵族和名人的肖像。为了易于接受,用黄色的摩洛哥革装订成三册。皇帝对这批肖像极其欢喜,派飞骑来到圆明园,(向英国画家)索要每一个人的姓名、爵位和官衔,并将其译成满文和中文。”

    看过之后,皇帝命人把这些贡品摆在澹泊敬诚殿前,供中国百官观赏。

    虽然对这些小件礼品有些失望,不过对于那些留在北京的大件,皇帝还是充满期待。毕竟,这些东西用了三千人才运到,光安装调试花了二十多天的时间,其新奇巧妙,应该可想而知。

    为了早点见到这批礼品,皇帝取消了每年生日之后都要举行的狩猎活动,提前返回北京。回到北京后,皇帝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去圆明园看贡品。因为马戛尔尼不愿在他面前下跪,所以他没法叫马氏陪同讲解:“皇帝一到圆明园,便前来观看礼品——这是当时在场的丁维提告诉我们的。他宁愿表现出这一合乎情理的好奇姿态,因为他知道马戛尔尼不会来向他夸耀这些‘贡品’。特使只是在第二天才获悉皇帝参观的事。”

    然而皇帝的反应大出英国人的意料之外。英国人对“天体运行仪”寄予了很大希望。它向中国人立体而清晰地展示了太阳系的全貌。中国人的宇宙观还停留在天圆地方阶段,而英国人已经通过仪器,直观地告诉了中国人地球是如何围绕太阳运动的。“该仪器准确地模仿地球的各种运动,月球绕地球的运行;从仪器上还可看到太阳的轨道,带四颗卫星的木星,带光圈及卫星的土星等……它所设计的天体运行情况可适用一千多年。”

    然而在翻译过来的清单中,这个仪器被称为“天文地理大表”,中国人认为,它是用来测算节气的。甚至认为它和那种被称为“八音盒”的音乐装置类似。

    皇帝也没有兴趣弄明白这架奇怪的大表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他关心的是里面的机关消息是不是与以前见过的钟表有什么不同。然而,据中国匠人汇报,并无新奇之处:据派出学习之西洋人及首领太监、匠役等佥称,连日留心看得大表内轮齿枢纽运转之法,并无奇巧,与京师现有钟表做法相同。

    皇帝因此对它就没了兴趣。

    至于地球仪,皇帝更看不上眼。因为这东西康熙的时候就传到中国来了。宁寿宫、乐寿堂里的地球仪已经放了上百年了。英国人想要通过地球仪展示的是他们的地理知识和航海成果。“该地球仪标有受英王陛下之命在世界各地远航所发现的新地方,并画出所有这些远征的航海路线。”而这些奇怪的地名和符号,皇帝根本看不懂。况且翻译也没有提到什么新航线的问题,只翻成:“天下万国四州山河海岛,都画在球内。亦有海洋路道,及画出红毛船只。”

    对于那架“地理运转架”,皇帝和中国官员只注意到了其座架花纹一般,不如宫中旧藏:“地理运转架一件……座架上装饰花纹尚不及景福宫仪器精好。”

    唯一引起皇帝兴趣的是帕克透镜。英国天文学家在皇帝面前卖力地做着各种示范。他将一块金属放在透镜前面,一会儿工夫,金属熔化了。皇帝十分惊奇,由此得出了结论:“无论透光镜或望远镜的原料都是玻璃,同一种东西通过欧洲人的技巧而做出不同功能的仪器来。”

    这真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不过皇帝并不以为奇。西洋人的长处就在于制造这些淫技奇巧而已,于人生日用并无大的裨益。试想,谁会用这样笨重的家伙来点火呢?只有和砷表现出了漫不经心的兴趣和一定程度的敏锐。“和砷用它来点他的烟斗——似乎这个仪器只是个‘笨重的打火机’——并提了几个问题:‘是否可以用这透镜去火攻敌方的城市?阴天时它们如何起作用?’但他并不听回答。”

    帕克透镜的表演以哄堂大笑结束:“一个冒失的太监伸出手指被烧痛了,匆忙把手缩了回来,这引起了哄堂大笑。示范表演就到此为止。这太可怜了。”

    皇帝又看了一眼气压计,确定了他的失望。“他看了一眼气泵,临走时冒出这么一句话:‘这些东西只配给儿童玩。’”

    在礼品中,英国人最希望中国人重视的是“君王”号的缩小模型,这是一艘装备着一百一十门大炮的战列舰,是英国舰队中最出色的战船。如英国人所愿,皇帝被它吸引了片刻。但是他提的问题却遇到了翻译上的困难。

    皇帝扫兴地走了。不过基于他不同寻常的英明伟大以及他的军事素养,他后来还是补看了一下英国火炮的演练。不过很不幸,他们没有用英国炮手。“来了一名官员,他要求把炮弹即刻送到圆明园去试射。但中国人自以为技术熟练,没有要用我们的炮手。”

    这次没有英国人目击的演练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不过从此之后,这些欧洲的最先进的迫击炮就再也没有被搬出来用过。总的来说,皇帝认为英国人是一个爱吹牛的民族,开始所称的极大极好的贡物,只不过是“张大其词”,很多甚至比不上中国人自制的“精巧高大”。

    皇帝总结说:

    现今内府所制仪器,精巧高大者,尽有此类……至其所称奇异之物,只觉视等平常耳。

    英国使团还有一样撒手锏。这虽然不是什么高精尖产品,但使团成员几乎个个认为它会在中国打开销路,这就是英国马车。

    中国马车几千年来一直没有大的变化。由于车轮是木制的,座位位于轮轴上方,人正好坐在重心上,又没有弹簧等减震设备,因此乘客饱受颠簸之苦。坐上几十里路,往往困顿不可言状。

    英国人马上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发现,甚至皇帝坐的马车也是一样的不舒服:“皇帝轿后有一辆二轮马车,式样笨重,又无弹簧座位,同中国的普通马车相差无几……同英国赠送的舒适、轻便、华丽的马车比较起来,上下悬殊简直无法比拟。”(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而中国人乘坐英国马车的感受也让他们信心大增。斯当东写道:“特使在这段路上乘坐从英国带来的马车。从北京到鞑靼区这条路上,这样规模的大马车,大概首次遇到。特使有时约请几位同行的中国官员进到车来同坐一起。中国官员最初怕车身太高,容易倾覆,特使告诉他们绝对安全。他们坐在车上,看到各种灵巧设计,尝试到舒服的弹簧座位,可以随意开关的玻璃窗和百叶窗,车子走得又稳又快,他们乐不可支。”

    如果说皇帝的科技知识缺陷使他无法理解英国科技仪器的过人之处,那么他的屁股总能感受到西洋马车的舒服吧?

    他们因此判断,这将成为英国人用来交换茶叶的有力武器:“中国人的民族感情总无法否认和抵抗舒服方便的实际感觉。如同钟表和布匹一样,将来英国马车也将在中国是一大宗商品。”

    不料,事实证明这又是一个可笑的一厢情愿。英国人“进贡”的两辆有弹簧减震设备的马车,根本没有被乾隆看见。因为车子的形制不合中国规矩:

    所有礼物当中,那辆哈切特制作的漂亮马车最叫中国人伤脑筋了。京城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光是车上哪一部分是供皇帝乘坐的就让他们争执不休了。那辆冬天用的马车驭座篷罩带有漂亮的花边,装饰着玫瑰垂饰。它华丽的外表和高耸的位置让大多数人立即认定这是皇帝的座位。但是车厢之内该由谁坐就难以判断了。他们检视了窗户、百叶帘、帷幔,最终得出了结论,那只能是给他的嫔妃坐的了。那个老太监跑来问我,听说那个漂亮的高座是给车夫坐的,皇帝的座位在车厢里面,他面带讥笑地问道,难道我认为大皇帝会容忍有人坐得他还高、把背冲向他吗?他想知道,我们是不是有办法把那个驭座拆下来,移到车厢的后面去。(约翰·巴罗《我看乾隆盛世》)

    原来,西式马车车夫的座位位居车厢的前面且高高在上,车夫背对皇帝,不合中国的礼制,只好将这辆车“束之高阁”。

    这件事很容易让人想到乾隆的重孙子媳妇慈禧的另一件事:1898年,外国人送给太后一辆德国杜依尔汽车公司生产的第一代奔驰轿车。从普通人角度分析,这大奔至少要比马拉的轿车减震性能好,也要比人抬的凤辇减少颠簸感。然而,史料记载慈禧对这辆大奔并不满意。因为这辆车里,司机坐在太后的前面,这让慈禧很扫兴。因而仅仅坐了一次,这辆豪华的大奔就被慈禧弃而不用了。从那时起,这辆大奔就一直停在颐和园内。据说在“文革”动乱期间被砸烂后扔进了废品堆。

    对礼品的失望加重了皇帝对英国人的反感。他认为自己受了“张大其词”的英国人的骗了。

    而马戛尔尼偏偏选择了这个时候通过和砷向皇帝提出了英国的几项主要要求。他认为,皇帝认真观看了英国礼品后,应该对英国有所敬畏了。

    见到马戛尔尼的这封信,皇帝才明白了英国使团的主要目的,并非是庆祝他的生日,而是想提出这些过分的要求。

    即使是心情良好,皇帝也绝对不会考虑同意英国人要求中的任何一条。为大清王朝确定一系列永不变更的制度,是皇帝在位几十年一直致力的事情。因为一个小小的岛国几件不合胃口的礼品,就改变天朝定制,是不可想象的。

    皇帝给英国人下了一道长谕,逐条驳回了英国人的请求:

    关于英国人想与中国互派使节,皇帝说:

    至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之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向来西洋各国有愿来天朝当差之人,原准其来京,但既来之后,即遵用天朝服色,安置堂内,永远不准复回本国。此系天朝定制,想尔国王亦所知悉。今尔国王欲求派一尔国之人住居京城,既不能若来京当差之西洋人在京居住不归本国,又不可听其往来常通信息,实为无益之事。且天朝所管地方至为广远,凡外藩使臣到京,驿馆供给,行止出入,俱有一定体制,从无听其自便之例。今尔国若留人在京,言语不通,服饰殊制,无地可以安置。若必似来京当差之西洋人,令其一例改易服饰,天朝亦从不肯加人以所难。设天朝欲差人常住尔国,亦岂尔国所能遵行?况西洋诸国甚多,非止尔一国。若俱似尔国王恳请派人留京,岂能一一听许?是此事断断难行。岂能因尔国王一人之请,以致更张天朝百余年法度?

    关于开放珠山、宁波、天津,皇帝说:

    向来西洋各国,前赴天朝地方贸易,俱在澳门,设有洋行收发各货,由来已久,尔国亦一律遵行,多年并无异语,其浙江、宁波、直隶、天津等海口均未设有洋行,尔国船只到彼,亦无所销卖货物,况该处并无通事,不晓谙尔国语言,诸多未便,除广东、澳门地方仍照旧交易外,所有尔使臣请向浙江、宁波、珠山及直隶、天津地方船泊贸易之处,皆不可行。

    对在北京设一洋行,皇帝说:

    京城为万方拱宸之区,体制森严,法令整肃,从无外藩人等在京城开设货行之事……天朝疆界严明,从不许外藩人等稍有越境掺杂。是尔国欲在京城立行之事,必不可行。

    关于英国人想“获得”一个岛,放置货物,皇帝说:

    尔国欲在珠山海岛地方居住,原为发卖货物而起。今珠山地方既无洋行,又无通事,尔国船只已不在彼停泊,尔国要此海岛地方,亦属无用。天朝尺土皆归版籍,疆址森然,即岛屿沙洲,亦必画界分疆,各有专属,况外夷向化天朝交易货物者,亦不仅尔英吉利一国。若别国纷纷效尤,恳请赏给地方居住买卖之人,岂能各应所求。且天朝亦无此体制,此事尤不便准行。

    至于让生活在广州的英国人获得更大的自由度这个小小的要求,皇帝同样断然拒绝。英国人希望能住到省城之内,并且恳求说,他们在广州期间,应该有骑马、从事他们喜爱的体育运动和为健康而进行锻炼的自由。英国人还保证说,他们将注意在得到准许后将不打扰中国人的生活。但皇帝认为,这个问题过去早有过定制,不容更改。他说:

    向来西洋各国夷商居住澳门贸易,画定住址地界,不得逾越尺寸。其赴洋行发货夷商,亦不得擅入省城,原以杜民夷之争论,立中外之大防。今欲于附近省城地方另拨一处给尔国夷商居住,已非西洋夷商历来在澳门定例。况西洋各国在广东易多年,获利丰厚,来者日众,岂能一一拨给地方分住耶。至于夷商等出入往来,悉由地方官督率洋行商人随时稽查,若竟毫无限制,恐内地民人与尔国夷人间有争论,转非体恤之意。核之事理,自应仍照定例,在澳门居住方为妥善。

    关于改革广州贸易体制并公开关税,皇帝则说:

    粤海关征收船科,向有定例……毋庸另行晓谕。

    总之,马戛尔尼的所有要求,一字不落,全部被否定。在结尾处,皇帝总结说:

    以上所谕各条,原因尔使臣之妄说,尔国王或未能深悉天朝体制,并非有意妄于。朕于入贡诸邦诚心向化者,无不加之体恤,用示怀柔。如有恳求之事,若于体制无妨,无不曲从所请。况尔国正僻处重洋,输诚纳贡,朕之赐予优嘉倍于他国。今尔使臣所恳各条,不但于天朝法制攸关,即为尔国代谋,亦俱无益难行之事。兹再明白晓谕尔国王,当仰体朕心,永远遵奉共享太平之福。若经此次详谕后,尔国王或误听尔臣下之言,任从夷商将货船驶至浙江、天津地方欲求上岸交易,天朝法制森严,各处守土文武恪遵功令。尔国船只到彼,该处文武必不肯令其停留,定当立时驱逐出洋,未免尔国夷商徒劳往返。勿谓言之不豫也。其凛遵毋忽。

    乾隆的这道谕旨,向世界宣告了通过和平方式打开中国大门的不可能。

    乾隆不知道,他错过了世界留给中国的最后一个机会。

    在地理大发现之前,中国对外部世界一直是怀抱着相当兴趣的。汉武帝多次派人外出探险,与欧洲遥通声息。唐代开始,中国对外贸易已经相当繁荣,“自伊吾以西,波斯以东,商旅相继,职员不绝”。各色人种的商人聚集长安,一直是大唐开放气派的一个标志性证明。两宋海外贸易更为繁荣,数代皇帝对外贸都十分重视。北宋神宗曾说:“东南利国之大,舶商亦居其一焉。”因而他要求臣下“创法讲求”,以“岁获厚利”。南宋偏居东南一隅,对海外贸易的依赖性更强。宋高宗说:“市舶之利最厚,若错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市舶之利,颇助国用。宜循旧法,以招徕远人,阜通货贿。”南宋外贸收入在国家财政中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大元王朝的开放直接导致了《马可·波罗游记》的诞生。马可·波罗记载当时刺桐港(泉州)繁荣的盛况:

    船舶往来如织,装载着各种商品……这里胡椒出口量非常大,但其中运往亚历山大港以供应西方各地所需的数量却不到百分之一。大批商人云集于此,货物堆积如山,买卖的盛况令人难以想象。虽然贸易关税和运费加在一起占到了货物价值的一半以上,但剩余的一半仍有很大的利润。

    15世纪末、16世纪初的地理大发现使人类社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从16世纪起,西方国家以葡萄牙为先锋跨越重重大洋终于来到神往已久的东方海面。它们在东南亚及中国大陆东南海域的岛屿建立贸易据点,展开激烈的贸易霸权争夺。全球化过程从此开始,任何国家闭关自守,已经不可能。而恰恰从此时开始,中国开始转向闭关锁国。

    当西方人出现在东方海面之际,中国恰逢改朝换代。在农民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看来,海外贸易除了进口些用不着的奢侈品,以及带来危险的海外势力外,不能给国家带来任何好处。所以他下诏厉行海禁,“片板不许下海”,不仅海外贸易,连近海内贸都在禁止之列。虽然明成祖时期郑和七下西洋,但是其目的仅仅是招徕朝贡国以及追踪建文帝。明成祖去世后,这种赔本买卖很快停止了。虽然明朝中后期部分开放海禁,允许小规模海外贸易,但仍然禁令重重。嘉靖年间,明世宗规定:“不许制造双桅以上大船,并将一切违禁大船,尽数毁之。”明初郑和宝船有9桅之多,船的吨位也大至1500吨左右,而双桅船的载重量则只能在500石以下。这一禁令影响持续了300余年,直到1820年,中国驶往东南亚的海船仍限制在两桅。

    清朝建立后,由于台湾郑氏势力的存在,一度宣布禁海。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六月,清朝收复台湾,同年十月,开放海禁。这是中国赶上世界的最后一个机会。从内外条件来讲,中国都处于有利地位。从内在条件看,康乾时代,中国的制造业在整个世界经济中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绸缎、生丝、瓷器、茶叶等独步世界的商品不仅销往南洋、日本、中亚等传统国家地区,而且远销俄国和欧美。一直到乾隆辞世的18世纪末,中国在世界制造业总产量所占的份额仍超过整个欧洲5个百分点,大约相当英国的8倍,俄国的6倍,日本的9倍。中国GDP在世界总份额中占到将近1/3,比今天美国在世界经济中所占份额还要高。贡德·弗兰克说:“作为中央之国的中国,不仅是东亚纳贡贸易体系的中心,而且在整个世界经济中即使不是中心,也占据支配地位。”(《白银资本》)当时中国的海外贸易,无论对东洋还是南洋,都是大量出超,处在非常有利的地位。

    从外部环境看,17世纪后半期,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海上霸权已经衰落,后起的荷兰也进入衰落的过程中。英国还未走出革命后的内政困扰,其向东亚的大规模扩张是18世纪中期以后的事情。从17世纪后半期到18世纪前半期,可以说是东南亚海上力量的空白期。甚至从马戛尔尼使华到英国有能力直接攻击中国,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如果乾隆能通过马戛尔尼访华敏锐地感觉到迫在眉睫的威胁,并抓住这最后的时机积极经略海上,加强中外海上交流,并非没有可能获得大量最新西方军事及科技成果,迅速赶上世界水平。(《16世纪至19世纪鸦片战争前的中国海外贸易政策述评》)

    可惜,这仅仅是一个假设。中国文化并没有提供这个可能。中国人从这次交往中所获甚微。

    在马戛尔尼离开中国后,乾隆皇帝得出结论说:

    该国夷人虽能谙悉海道,善于驾驶,然便于水而不便于陆,且海船在大洋,亦不能进内洋也,果口岸防守严密,主客异势,亦断不能施其伎俩。

    “便于水而不便于陆”,在后来的鸦片战争时期,中国官员得出的结论仍然与此毫无二致。

    马戛尔尼使团的到来对中国重大的后果只不过是在天朝的朝贡国名单中多了一个名叫“咭唎”的海外番国。在嘉庆十六年(1811年)开始重修的清代第三部一统志中就增加了“咭唎”一条。

    虽然英国人拒绝下跪,惹得乾隆生了一肚子气,但精明过人的皇帝仍然不愿意放过利用这次英国人来访标榜自己的统治的机会。英国人送来的大批衣料,被他赏给了大臣们,让他们看看新鲜,并且特意说明这是英国人万里远来进贡的东西,以使“内外大臣共知声教覃敷之盛”。不过,有一些大臣头脑不够灵光,收到赏赐后的谢恩折中未说明是收到了英国所进之物。皇帝对此深为不满。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特意因此而降旨说:“本年英吉利国遣使赴京,祝禧纳赆。朕因系远夷所进方物,特命分赏,俾内外大臣共知声教覃敷之盛。督抚等接奉后,谢恩折内自应将所赏物件系英吉利国呈进之处叙明。昨朱圭奏到折内即将此意叙入,乃本日蒋兆奎谢恩之折,止称奉到恩赏啤叽褂料一件,而于英吉利国所进并未一字提及,竟系无故而特加赏赍。所奏殊不明晰。”虽然英国人的进贡过程闹得很不愉快,但清王朝上下仍然毫不费力地将此事归纳为圣朝光荣伟大的证明。长芦盐政徵瑞在奏折中就这样写道:“圣主至德如天,外夷闻风向化,吉祥好事甚多。”直隶总督梁肯堂在奏折中亦说:“英吉利遣使入贡,实为圣朝吉祥盛事。”

    那几样最大、最精美的礼品,比如那个“大表”,被皇帝当成了装饰品,分别陈列在了圆明园及大内。至于小件礼品,大都随意处置了。英国人礼品中有一批金属工具,这些“钢铁制成品”,是“为了皇帝陛下可以同中国同样物品做一比较”,目的是展示英国金属加工工业的发展水平。斯当东乐观地认为,“将来东印度公司的船假如能开到天津,英国伯明翰和设非尔德的货品(五金器具)只在北京一个地方就可以销很多”。而皇帝是怎么处理的呢?档案记载,当年十月二十九日,皇帝把它们当成“铁家伙”赏给了造办处的工匠们使用。“十月二十九日,库掌舒兴、催长恒善来说,太临监鄂鲁里交西洋铁家伙一件,英吉利国进,传旨,着赏给造办处匠役用。钦此。”

    那些代表了当时最高水平的军火还有那驾没法被皇帝看见的马车则被锁进仓库,再也没有人关心过。1860年英国人抢劫圆明园时,又找到了60年前他们进贡来的东西。“在金库旁边,就有一座较大的库房,里面放着马车和大量的器物,这些器物都是成套的,几乎不是镀金,就是镀银,非常精美。蒙托邦将军一眼看出,这是一个车马库,存放的都是欧洲货,有公元1793年英使马戛尔尼代表英王乔治三世,敬送给83岁高龄的乾隆皇帝的豪华大马车,还有公元1792年在英国伍尔维奇皇家军事学院制造的杀伤力极高、制作精致的榴弹炮以及炮弹、炮架和牵引马车等全套装备,还有马戛尔尼私人敬送的礼品。令众人惊讶的是,这些进献之物,竟然全都原封未动,丝毫没有碰过的,上面落满了灰尘”。(《故宫国宝宫外流失秘笈》)

    英国人很奇怪中国人为什么放着这么好的武器不用,而一直以自己那笨重过时的火绳枪与他们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