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在昏昏欲睡的村子里,正午静得像阳光灿烂的午夜,我的假期已经结束。
整个早晨,我四岁的小女儿跟在我的身后,从这个房间跟到另一个房间;她一本正经地默默地注视着我收拾行装;最后,她感到倦乏,便靠着门柱坐下,但静默得令人惊讶,她喃喃自语:“爸爸一定不能走!”
午餐的时间到了,睡意又如往日一样向她袭来,可是她的妈妈已经把她忘记,这孩子怏怏不乐地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想说。
最后,当我张开双臂向她告别时,她一动都不动,只是伤心地注视着我说:“爸爸,你一定不能走!”
这句话逗得我笑出了眼泪,使我想到这小小年纪的孩子,竟然敢于和这个为生计所迫的宠大的世界发起挑战,她所凭借的战术只不过是这几个字:“爸爸,你一定不能走!”
12
尽情地享受你的假日吧,我的孩子;这儿有湛蓝的天空,有空旷的田野,有谷仓,还有古老的罗望子树下那倒塌的庙宇。
我的假日只有通过你的假日才能得到享受,我在你眼波的舞蹈里寻找光芒,在你喧闹的叫喊中寻觅音乐。
对于你,秋天奉献的是真正的假日的自由;对于我,它赠送的只是工作的阻碍,因为,瞧!你闯进了我的房间。
说真的,我的假日是一次无限的自由,可以让爱来将我骚扰。
13
黄昏时分,我的幼小的女儿听见她的伙伴们在窗沿下呼唤她。
她胆怯地摸着漆黑的楼梯往下走,手里举着一盏灯,灯的前面盖着她的面纱。
我正坐在露台上,三月的夜晚星光灿烂;突然,我听见一声哭喊,便连忙跑去查看。
她的灯掉在漆黑的旋转式楼梯上,而且早已熄灭;我问她:“孩子,你刚才为什么哭?”
她从下面痛苦地回答:“爸爸,我把自己丢了!”
当我返回露台,坐在三月这星光灿烂的夜空下时,我凝视天界,那儿似乎有一个孩子在行走,她边走边用一块又一块的面纱,把一盏又一盏的灯火掩藏起来。
如果这些灯火的光亮熄灭,她会突然停下步履,一声哭喊便会随之传遍天际:“爸爸,我把自己丢了!”
14
黄昏迷惘地滞留在街灯的中间,它的黄金已被都市的尘埃玷污。
一个浓装艳抹的妇女,在阳台上凭栏而立,一团闪耀的火焰等候着它的飞蛾。
突然,马路上卷起一个旋涡,围绕着一个被车轮碾死的街头流浪儿;那阳台上的妇女,在痛苦的尖叫声中瘫倒,她悲痛欲绝地感受到那坐在世界内心的神龛里的白衣慈母的哀伤。
15
我怎能忘怀那石南丛生的荒原上的一幕——一个姑娘独自坐在吉卜赛帐篷前面的草地上,在午后的阴凉处编结发辫。
她的小狗冲着她那不停的双手又跳又叫,仿佛她的忙碌毫无价值。
她叱责小狗,骂它是“一个讨厌的东西”,又声称她厌倦了它的没完没了的傻气,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她伸出嗔怪的食指,击打着小狗的鼻梁,然而这似乎使得它更加忘乎所以。
她的神情严肃得恐怖可怕,她警告小狗末日即将来临;可是不一会儿,她一把抱起小狗搂在怀里放声地笑着并且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前,任凭她的秀发散落。
17
这衣衫褴褛的乡下人,正离开集市蹒跚回家;假如他突然被举升到一个遥远时代的巅峰,人们也许会放下手头的工作,激动地呼喊着朝他奔涌而来。
因为他们不会再把他贬斥为一个农夫,相反,会发现他浑身上下充满了神秘和他这个时代的精神。
甚至他的贫困和痛苦,因为摆脱了现实世界那浅薄的羞辱而变得伟大;他篮子里的粗陋的东西,会获得哀婉动人的尊严。
18
在晨曦的伴随下,他漫步在一条为一排雪杉遮蔽的道路上;这道路盘山缠岭,宛如爱侣难舍难分。
他手里握着新婚的爱妻从他们家乡寄来的第一封信,恳求他回到她的身边,催促他赶快启程。
当他漫步的时候,一只无形的纤手抚摩着他,这使他心潮难平;天空中仿佛响起那封信的呼唤:“亲爱的,我亲爱的,我的天空已经满是泪珠!”
他惊讶地问自己:“我怎么值得她这样呢?”
太阳蓦然间跃出蔚蓝的山冈;四个女郎迈着轻捷的步履,从陌生的海岸走来,她们高声嬉笑,身后紧随着一条吠叫的狗。
两个年龄稍长的女郎,看到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怪样子,不由得转过头去,掩藏她们被逗乐的笑颜;而那两个年幼的女郎,则大声地笑着你推我拥,兴高采烈地奔跑而去。
他停下步履,低垂着头;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手中的书信,便展开信笺,再读上一遍。
19
这一天来临了,庙宇的神像端放在辉煌的圣辇里,绕着圣城巡行。
王后对国王说:“我们去参加喜庆吧。”
全家老小都前去顶礼膜拜,只有一人例外,他的工作是收割茅草的茎秆,为王帝的宫殿制作扫帚。
侍仆总管怜悯地对他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他低着头说:“这不行。”
这个人居住在国王的随从们必须经过的那条道路的边上。当大臣骑着象到达这里时,大臣向他高喊:“和我们一起走吧,去瞧瞧坐在圣辇里的上帝!”
“我岂敢仿效帝王的派头去寻找上帝。”这个人说。
“你下次怎么会有机会再次谒见乘坐在圣辇里的上帝?”
大臣问。
“待到上帝亲自来到我门口的时候。”这个人回答。
大臣放声笑着说:“傻瓜!说什么‘待到上帝来到你门口的时候!’连一个国王都得屈驾前去拜见呢!”
“除了上帝,还有谁会来探望穷人呢?”这个人说。
20
冬天已经过去,白天渐渐地变长;在阳光下,我的狗狂野地和那只为玩赏而豢养的小鹿尽情地嬉戏。
赶集的人们聚集在篱笆的边上,喧笑着观赏这一对游戏的伙伴,它们正用完全陌生的言语竭力表达爱慕之情。
空气里荡漾着春天的气息,青嫩的绿叶宛若火焰闪烁着蓝光。小鹿那乌黑的眸子里,有一丝光芒在舞蹈,蓦然间她受到惊动,弯下她的颈项察看自己的影子的晃动,或者竖起耳朵谛听风中的细语。
在游移不定的微风中,在到处都是沙沙声响和幽幽微光的四月的天空中,春天的消息飘飘而来。它歌唱青春在世间的第一阵楚痛;此时此刻,蓓蕾绽开成第一朵鲜花,爱情把早已熟悉的一切委弃在身后,向前寻觅陌生而新颖的内容。
有一天午后,在阿姆莱克树林里,当林荫由于阳光悄悄地拥抱,而变得肃穆甜美的时候,小鹿撒腿飞奔,宛若一颗爱恋着死亡的流星。
暮色渐渐地变浓。屋子里灯火通明,繁星闪烁,夜色笼罩着田野,可是小鹿却始终没有返回。
我的狗呜咽着跑到我的眼前,他那引人哀怜的眼神在向我发问,似乎在说:“我不明白!”
可是,谁能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