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点直白。
庄荒年在所难免地微微一怔。但最终还是将之当作小女生的心性,夸赞:“姑姑真是直率。”
先前多少稍隔了距离,如今一瞧,会发现他两鬓边的各自一撮白发好像不是刚好长出来的,而挺齐整的,更像是染出来的,有前低后高往上提的趋势。
并且,虽然他看起来五六十岁,该有的皱纹都有,但基本不见胡子的踪迹,剃得非常干净彻底一般,脸上连细细的毛发都没怎么瞧见。
一个老男人,把自己拾掇到如此地步,也真够怪异的。
再有一点。他讲话的声音
具体不知该如何形容,反正打从他开口第一句,便给她一种难受之感,说不上尖锐,就是比一般这种年纪的男人要稍微细些。
心下收着他这些特征,面上阮舒不咸不淡,道:“二侄子你不如也直率点。”
突兀的称呼,猝不及防。
庄荒年再次怔住。
空气也陡然安静,谙出一股子微妙。
毕竟,他唤她姑姑并非真心,不过因为目的未达,口头上吃点亏罢了。可现在,她居然真的就这个称呼加以相对应的回复。纵使辈分摆在那儿,她此般举动也是非常不礼貌,何况她这分明故意,故意打他的脸。
庄荒年遮掩不住那抹尴尬。
阮舒的表情则不变的傲慢,甚至并未察觉自己的言行有何不妥似的,兀自端起水杯又呡一口,轻轻“嗯”一声。
庄荒年神色已恢复如常,笑了笑:“好,在直率的姑姑面前。我当然也应该直率。”
“我要的其实非常简单,只希望属于我的那份财产不要少,我在庄家的其他职务和地位也不要有变化。”
“这么简单啊”阮舒话尾拖着长音。
“姑姑觉得得有多复杂”庄荒年不解反问。
阮舒狭长的凤眸微眯一下:“你的意思不就是,即便我是庄家的当家人,手握大权,也无法拿你怎样包括你做错事,我也不能处罚你”
大概未曾料想她考虑到这种地步。庄荒年眼里带了一丝意外,立马躬腰道:“姑姑言重了,姑姑成为家主之后,自然一切都由家主做主。我刚刚所提出的,仅仅为了合理争取我应有的。”
“噢”阮舒挑刺,“你的意思是担心,我会蛮横地剥夺本来属于你的那部分”
庄荒年的腰即刻躬得更深。并且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姑姑误会了,姑姑是大气之人,又是一家之主,怎么会稀罕荒年手中的那点东西”
“那你倒是先说说,你在庄家都担有哪些职务和地位”阮舒一点儿不接他扣给她的“大气”之帽,不依不饶地追问,“万一你的职务所掌握的都是庄家的命脉,我这个家主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看来姑姑是真的对我们庄家一无所知。”庄荒年哈哈哈地笑开来,不过笑意体现出来的更多是一种年长者觉得年轻者可爱的善意。
善意阮舒面上无波无澜,心里越发觉得这个庄荒年的不简单。
具体有多不简单,当然得通过往后更多次的接触才能了解。
就刚刚那句话,很容易能判断,她对庄家了解得越少,更中他的心思她了解得越少,他越好把控。这其实就和闻野总对她遮遮掩掩是同一个道理。
旋转完思绪,阮舒摆上不悦的神色:“你确实该高兴,高兴庄家的信息封锁严密,外人很难得知。”
“抱歉,姑姑,荒年失礼了。”庄荒年收敛表情,并不否认她的说法,“姑姑要知道,百年家族屈指可数。我们老庄家必然有自己的底子,如果没有点手段,如何能够保证多年来的低调”
阮舒淡定淡然,仿若他在讲的只是件鸡毛蒜皮的平常事,无须大惊小怪。
庄荒年回归先前她的疑虑,先问她:“姑姑知晓的或许真的不多。那总该有所耳闻,外界对我们庄家老祖宗的猜测吧”
“盗墓挖坟的。”阮舒简洁粗暴明了。
庄荒年貌似愈发喜欢她直白的性子,笑意不减,不过对她的说法不予置评,而告知道:“庄家的后代受祖上福德,得以绵延出丰厚的家底。子子孙孙始终谨记祖训,不骄不躁。偏据我们庄家的福地江城,安分守己,做点小投资。我大哥当家之后,才正式成立了公司,为与时俱进,将家业系统化管理。无论主脉、旁支,均有所参与。”
“我在庄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职务。我不争气。不是个经商的料,本职是个大学考古系的教授。也因此,大哥把庄家的几个私人博物馆,全权交由我负责。”
阮舒听言心下微动。
私人博物馆,倒真不辜负老庄家祖上的行当。如此说来,庄家的大部分的文物已经合法化
而且她注意到了,是“几个”,不是一个。私人博物馆就是个无底洞,政府的扶持和补贴基本没有多大作用,一般得靠企业养着。由这点而言,庄家的家底确实得够厚才行,而且得有一定的社会责任感和奉献精神。
最令她没料到的是,面前的这个庄荒年,竟是个大学教授
会不会太拉低整体的师德水平了阮舒承认,她尚未了解通透他,仅根据今日的接触便下判断过于草率武断,但她始终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也素来依赖通过别人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来给人定性。当初会展中心爆炸案的现成,他们四人对待庄满仓的态度,她并没有忘记。
所以,大学教授的身份,都没能让她觉得庄荒年德高望重。想想当初唐显扬的父亲。同样为人师表,背地里却原来丑闻难堪。
“姑姑还有什么疑问”庄荒年相询。
阮舒双手抱胸,把问过闻野的话也拿过来问他:“你有多大把握能让我成为庄家的家主”
“姑姑尽管相信荒年便是。”庄荒年笑眯眯,特别自信,“先准备好回祖宅,入祠堂,冠庄姓。”
阮舒微抿唇。
吕品送庄荒年出门。
经过庄爻身边时,庄荒年稍加停顿,打量他:“你就是姑姑在海城林家里的堂弟”
阮舒不禁挑眉。
庄爻不作声,默认。
庄荒年也未再多言,下了车。
阮舒扭头看庄爻:“你在用林璞的身份”
“是。”
“为什么”阮舒皱眉庄爻不是庄家人么回庄家怎么反而用外人的身份难道仅仅因为整容换了张脸
庄爻给予的解释非常简单:“方便。”
阮舒不追问,目光望向车窗外,心中盘旋着方才那句话所透露出的另外一个讯息庄荒年知晓她在海城的情况。
想来也对,事关庄家继承人,必然得慎重。如若不了解清楚,她就真成了庄满仓老婆的弟弟口中所形容的“来历不明的女人”。
晚上,消失多时的闻野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一向喜欢犯贱的嘴,难得说了句不刺耳的人话:“悟性挺高,和庄荒年的会见,你表现得不错。”
阮舒正坐在沙发里。开着电视机看静默的画面,听言视线不移。
刚刚她已自行捋顺了一通,她接下来在庄家,尤其是在庄荒年面前,需要维持怎样的一种形象:对庄家心怀芥蒂所以不待见庄家人,有点主见,有点才干,但年轻气盛。
终归而言,并不需要她太累地去演戏,大部分时间可维持她惯有的疏离冷淡,只不过某些特质需要她用力过度些加以突显。
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不能和她在海城时所营造给外界的形象相去甚远。
她曾是著名的女强人,她不是窝囊废能够向庄家人证明她是孺子可教的好苗子。
她的狼藉声名能够迷惑庄荒年,让庄荒年以为她虽具一定能力,但含有夸大的成分,靠男人上位才是她真正成功的手段。
阮舒觉得,自己早年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闻野自然不甘心被她忽视,挪过来位置,挡在了她的目光和电视机的中间:“没有什么想问的”
他主动邀请,阮舒自然不错过机会:“庄荒年为什么不自己争夺继承权”
“差不多就是他告诉你的理由。”
“无妻无子也无心去争”太假,着实令人难以信服。她怀疑闻野根本在敷衍她。
但听闻野问:“知道他为什么无妻无子”
“无妻无子”四个字甚是耳熟最初黄金荣就是被如此形容的。阮舒本想回答。人生无非生老病死和旦夕祸福两大类的变故。转念又觉闻野应该不会把如此简单的问题特意挑出来。
抿住唇,她看他。
闻野显然觉得没劲儿:“你不会自己先猜一下”
阮舒懒得理他。爱说不说。
闻野冷呵呵,也不走近,隔着距离便直接将手中拎着的东西丢到她跟前的桌上。
就着惯性在桌面上滑动。
最后恰好卡在她的膝盖上,才停住没能掉到地上。
神经病。阮舒心道。
沉着脸将东西放回桌上,才发现是打包盒,里面的食物掉出一部分在袋子里。
手指顿住。
给她的宵夜
她掀眼皮子瞅他。
闻野站在原地。表情并不是十分好看,盯着她,说:“他是天阉。”
反应了两秒钟,阮舒意识过来,他绕回了两人前面的话题,答的是庄荒年为何无妻无子。
这个答案无疑令她意外。亏他刚刚竟然还要她猜,如此偏门,怎么可能猜得到
而被告知之后,她也后知后觉地恍然,之前和庄荒年面对面近距离地坐着时,为何略感庄荒年的胡子和毛发干净得怪异
闻野在这时又出声:“准备准备,明天去见庄满仓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阮舒问:“他挨不住了”
闻野冷笑:“是时候该让他去死了。”
事不关己。阮舒面无表情。
闻野再开口:“喜欢庄舒还是庄阮舒”
冠庄姓之后的名字阮舒颦眉:“没有其他选择”
“你不嫌麻烦的话,可以自己想一个。”
“”
确实嫌麻烦。忖两秒,阮舒答:“庄阮舒。”
“理由”
难得闻野反过来好奇她。阮舒自然也要吊他的胃口。
闻野嗤声冷呵呵,评价:“难听。”
两个都难听。阮舒腹诽。
闻野兀自抱臂转身离开客厅,用背影道:“刚量过的身材数据,别等衣服做好送过来,又不合身。”
“”
庄爻恰好与闻野错身走进来,关切:“怎么了姐闻野又对你不礼貌了”
“不是。”阮舒摇摇头。
庄爻已瞧见她面前的打包盒,怔一下,有所了然地回头望向拉门的另外一边,再看回来:“既然有宵夜,姐你就吃点。我怀疑你是不是刚来江城所以水土不服,这两天都没见你吃多少东西。今天的晚饭更吃得少得可怜。”
边说着,他走过来,主动帮她拆解餐盒袋。
其实依旧不怎么想吃,不过阮舒未拒绝。
袋子拆开后。一阵扑鼻的酸辣味儿。
酸辣味儿,照理十分开胃。
阮舒嗅着,觉得挺香的,然而
庄爻虽不知她对辣椒过敏,但知她的饮食习惯是不碰辣的,见状立时尴尬,马上就把袋子重新系好,转而建议:“这个凉了。要不还是我去给姐你煮点热乎的东西吃。冰箱里有”
“不用了。谢谢。”阮舒淡淡一抿唇,自沙发起身,“吃了晚上胃不容易消化。我先回房,你们也早点休息。”
“好。晚安,姐。”庄爻目送她的背影飘走,转眸回来,拎起袋子下了房车,要去丢垃圾桶。
闻野迎面正碰上,猛地扣住他的手:“干什么她又耍大牌想饿死”
“不了解她的口味,就不要瞎买东西给她添堵”庄爻用力甩开他。
“呵呵,”闻野哂笑,嘲讽,“嗯,是,我当然不了解。你最了解。你最了解,她照样每天吃不进去。”
庄爻的刀刚拔出个口子尚未来得及亮。
闻野率先一手揪住他的衣领,靠他极近,另外一手用枪身把他握刀的手堵回去,有意无意地朝沙滩区域范围外的某个方向瞟一眼,哼声:“想被警察招呼进局子”
主卧。
阮舒呆立原地,后脊背贴靠着门板。感觉鼻息间尚萦绕残留的酸辣味儿,脑子里浮光掠影。
陈青洲
以后再没有其他人,和她一样对辣椒过敏了
摸索着,她走向床边,直接躺上去。
回忆又刹不住车了
手指蜷成拳头,锤了锤脑门。
无果。
阮舒从床上爬起来,蹲身到柜子里。取出一瓶酒闻野的那瓶烈酒,那天晚上没有喝完,还剩大半瓶。白天她自行拿进来了
杯子也有,她特意准备的。
只差冰块。
但也没办法。条件不允许。
倒好一杯酒,阮舒坐到书桌前,摊开金刚经,铺展新的纸页。
先喝一口。
感觉五脏六腑被酒呛得发麻。
她不禁打个激灵。
拿起笔开始誊抄之前,她忽地嘲讽想,自己这儿是否也勉强能够得上“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
“翘姐,你要的早餐。”
“谢了。”褚翘从窗口接过,随手先丢一旁的椅座里,然后舒展开一个懒腰,搓了搓疲倦的脸。
帮她送早餐的同事多嘴问一句:“为什么还要盯这辆房车昨天庄家的人不已经出面了”
“谁说我盯这辆房车了我是为了看海边的日出。”褚翘懒懒,取出漱口水咕噜咕噜。
同事也不揭穿她:“行儿,那你慢慢看日出吧。我先去局里了,你小心别摊上大事就好。”
褚翘的头伸在车窗外面,“呸”地一声把嘴里的漱口水吐到路边的草丛里。
坐正回车里,她抽纸巾擦嘴,瞥见手机,顿了一下,然后拿起来,踌躇地翻开号码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