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如泼墨一般,窗外黑森森,机舱内开了一小盏昏暗的碎灯,细碎的光线淅淅沥沥淋在过道上。
两侧的并排座椅上,十余身穿橄榄绿军装的战士靠坐一起闭眼休憩,浅浅的呼吸声,伴着打鼾,身子斜斜歪歪,腿伸长杂七杂八地横在过道上。
帽檐往下扣,遮住半张脸,露出的下巴长了青色的胡渣,油彩更添了几笔锋利。
半个月的作战演习,精神高度紧张,休息时间少,耗尽了战士们的体力,一上直升机,闭上眼睛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连回部队的高兴劲也挡不住睡眠的侵蚀。
季简宁被旁边的人横扇了一掌,身子一震,猛地睁开眼睛,浑身细胞进入警戒备战状态。
睁眼那瞬间,他脑子一懵,暂时忘了身处何地,双手摆出的防御姿势全凭身体的本能。
参谋长年纪大了,朝季简宁挥了一掌,咕哝了一声,又歪着头沉沉睡去。
季简宁回过神来,哭笑不得。
他抹了一把脸,把帽子往脑门上一扣,伸手轻轻一推,靠在他肩上的参谋长又倒向另一侧的人。
云南到京城飞行3小时,夜里放慢飞行速度,六点起飞,现在天已经变黑,大概还有一小时的行程。
在密林决战的时候,第三天季简宁带领八个战友孤身诱敌,由于人数悬殊,季简宁提前两天光荣牺牲,比起战到最后的战友,季简宁在总部观看战况,吃好睡好,上飞机之后眯了一会儿,现在精神抖擞。
他抖了抖小腿,打算在机舱内活动筋骨,转眼看到靳未南孤身独坐在机舱最前方靠窗的位置。
碍于他的身份,没人敢跟他挤在一块,季简宁也不好当着各位首长的面没大没小,所以就他一人独坐。
玻璃窗上清晰地映照着机舱内的格局布景,靳未南双臂交叉环在胸前,双眼望着窗外,侧脸轮廓的影像嵌在玻璃里,无端给人一种疏离落寞的感觉。
“怎么了?”季简宁轻巧地避过横在过道上的长腿,斜着身子倚在机身,敛眉看他,压低了声音。
起初他以为靳未南是因为想某个女人才摆出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可他怎么忘了,靳未南不是那种被感情影响工作的人。
五年都过来了,现在不至于连半个月都等不了。
他担心的是靳未南把心事闷在心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长此以往,人会越来越沉默。
靳未南缓缓撤回目光,抬头看他,薄唇动了动。
说还是不说,他有些纠结。
眸光黯淡,喉结滚动,逸出来的声音就像磨砂一样沙哑。
“七天前南海海域内有一艘渔船被海盗劫持,船上十七人被劫匪当成人质,军长派我们队里七名深谙水性的特种兵去暗中援救,沈凉也在其中,他……”
靳未南缓缓闭上了眼睛,艰难地吐出字眼,“殉职了。”
“什么?”季简宁浑身一震,全身的肌肉绷直,慢慢直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瞳仁周边的白色部分染了殷红,血丝凝聚成网状。
身为特种兵,除了训练就是出任务,侦察谍报、秘密渗透、袭击破坏、解救人质都是他们的职责范围,随时把命悬在裤腰带上,不知道什么就离开这个世界。
这些年见惯了生死,手上也沾染了鲜血,兄弟一个个退伍转业,还有些再也回不来,季简宁以为难过一阵就好了。
铁血军人,流血不流汗。
可这次是沈凉,脸上有一对小酒窝,笑起来很温暖的男人,懂得安慰人,在实战中救了他无数次的大哥哥,他怎么就……
他们都没有好好告别过,沈凉还说等他们回去,到时候休年假去喝他的喜酒,他打算月底结婚,结婚报告都打了,他们怎么就派了沈凉出去?
听到噩耗他一个大男人都接受不了,沈凉的未婚妻和一对老父母怎么办?
当年他们三人一同进特种大队,先后去了猎人学校,成为最优秀的特种军人,这些年相互扶持,三人情同手足,遇险时抢着去堵枪口,还戏谑说,以后谁不在了,另两个人要守护这片热土,圆了三个人的梦。
靳未南半晌才睁开眼睛,沉默地凝视夜空,眼眶里的猩红犹未褪去。
季简宁颓然地跌坐在地,一腿伸直,一腿曲起,手肘压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单手哆哆嗦嗦地摁下打火机,弄了几下都没点着。
喉咙里涨得发疼,眼睛也酸涩得厉害,他终于明白靳未南今天为什么总是出神,拿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他了。
原来他早知道沈凉没了……
直升机陆续停在郊外一片空旷的场地上,螺旋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轰鸣声,打破了夜的安宁。
身手敏捷的军人跳下机舱,不过是三个小时的浅眠,已经恢复了大半体力。
吉普车打开照明灯,照亮场地,成排的军人笔挺依次排开,站立成标准的军姿。
最后一架直升机消失在夜色里。
不远处早有师部安排来接人的一排吉普车陈列开来。
靳未南沉默地看他们报数,这时候他很想她,哪怕听一听她的声音也好。
沈凉的死是他没预料到的,他以为他们会一直永远并肩战斗。
靳未南从上飞机开始手上就一直握着手机,生怕错过她打过来的电话,可是没有,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想她。
耳边传来冰冷机械的女声,还是关机,靳未南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季简宁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没人接?”
他当然知道靳未南打给谁了,从拿回手机到现在,每隔半小时就打一通,眼睛压根没离开过手机屏幕。
能让他耐心等待的人,除了那人还有谁?
“你也别太担心,或许是手机没电了。”这时候季简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沈凉的死对这个男人的打击更大,别看他不显山露水,其实冰冷的外表下比谁都重情义。
“嗯。”靳未南攥紧了手机。
季简宁想了想,说:“实在担心的话,要不你先回市里吧?”
靳未南摇头,“不了,回特种大队,先去处理沈凉的后事。”
现在沈凉的遗体还没运回来,遗书也还没派发出去,除了沈凉,还有两名特战队员也殉职了,他必须亲自回去处理他们的后事。
船上十七人,除了两人在沈凉他们出动前被枪杀,余下十五人已经安全回到陆地上,那群海盗被沈凉几人和海军特战队联手击毙,听说头目已经移交军事法庭,两天后问审判刑。
沈凉因公殉职,军委那边会酌情给他颁发军功,可是人都死了,要这些虚名有什么用。
白发人送黑发人,沈凉家如今只剩老父母和一个妹妹了。
清点人数后,一百多人动作迅速地跳上指定的军用吉普车,暗黑的夜被一辆辆吉普照明灯打出一束束光亮,撕开黑色的幕布。
靳未南和季简宁上了一辆军用悍马,等所有的车都消失在视野里,悍马才发动,转了个弯,朝西南方向开去。
一路上两人都在沉默,面无表情,心里的沉痛无法言表。
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特种大队训练基地。
靳未南推开车门下车,季简宁也跟了下来,两人一同朝铁栅栏走去。
站岗的战士见来人脸上虽然涂抹油彩,但听声音认出了是大队长和季营长,连忙摁下自动按钮,铁门缓缓开启。
两人一边朝里走一边说话,站岗的战士激动地给两人敬军礼,大喊首长好。
季简宁瞟了他一眼,发现是新来的,难怪如此激动。
“你明天找两个人去沈凉家,好好安慰两个老人,抚恤金什么的,按照团长的级别给,还有,他们家生活拘谨,先前还有沈凉的工作补贴家用,现在沈凉不在了,你给他们办一张卡,就说是队里给他们补偿,把我每个月的工资打过去给他们。”
兄弟的命他救不了,能做的就是帮忙赡养老人。
可老两口忠厚老实,如果知道拿的是他的工资,只怕不会要。
靳未南想到了这一点,季简宁显然也想到了,点头,“成,明天我安排。”
靳未南一关上门,灯也没开,摸黑脱下身上沾满尘土的衣服,随手扔在地上,赤着身子走进浴室。
他专门训练过夜间视物能力,因此黑灯瞎火并不妨碍他的行动。
打开头顶的洒花,他闭上眼睛,微仰着头,冷水从打在他紧闭的双眼上,水流汇成一小股,从高挺的鼻梁滑下,引入人鱼线。
他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的嘶吼,握拳狠狠打在墙壁上,这一拳他使了蛮力,殷红的血珠顺着白色的瓷砖滑下。
洗好之后,披上浴袍,赤脚走了出去。
由于神经常年高度警惕,感官比正常人敏锐,一出浴室他就感觉到屋子里有陌生人的气息,即使很细微,他还是捕捉到了。
冷峻的脸闪过一丝阴骛,眸子锐利地扫向阳台。
借着楼下微弱的灯光,他看到阳台上有一道黑影。
薄唇微动,身子利落地贴近墙根,慢慢朝阳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