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又”字吐出了太多的心声来,金维新说者无心,陈凯坐在那里,倒是直听得是一个哭笑不得。
去岁,广东战场上的三个系统的明军,李定国所部只出滇抗清以来,军纪军法都是极其严格的,时人多有言及其秋毫不犯者;相对的,陈凯带来的粤东明军,从兵权上多是隶属于郑成功,郑成功素以严刑峻法出名,治军之严格在中国历史上都是出了名的,对于军法军纪的重视程度比之李定国更甚,再加上陈凯对此也是个倔脾气,就更是如此了。
但是,粤西各部明军,有的是官军,有的则只是义军,实力大多不济,前来襄助,也多有借东风以自肥的念头。早在去年的时候,他们的军纪就多次遭到质疑,对于民间的骚扰,受到严格约束的李定国所部对此是非常不满的,多有部将向李定国指摘这些友军的种种问题,但是出于合作的考量,李定国也不好约束他人的部队,往往是就此作罢了。
只不过,这些问题却并没有就此消失,反倒是更加深刻的体现在了印象之中。待到了此时,问题再度出现,于心中,曾经的烦恼就会如同是大坝泄洪一般汹涌着扑面而来。
听罢了金维新的劝谏,以及具体的情况,陈凯点了点头,只说了句晓得了,便不再提及此时。直到了这顿饭吃过了,正消着食,行辕那边有人来见,说是李定国派人请了陈凯,有事情需要商议,这次会面才就此结束了。
车轮,在城区的青石板路上碾压而过,伴随着健马项上的铜铃、护卫在侧的轻骑,蹄铁凭着似有似无的旋律清脆的响动着。
坐在马车里,陈凯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并没有去想关于即将面对的事情,反倒是琢磨起了郑成功刚刚派人送到的书信里提及的一些事情来,重新盘算起了当前需要去做的事情,首先要排出一个优先级出来。
马车飞速驶向大营,花费的时间却也算不得太多。待他抵达时,中军大帐中郭之奇、连城璧等人也早早就抵达了,细看去,似乎在场的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尤其是李定国和郭之奇。吵了一架,倒也不像,但是金维新提及的那桩事情,显然让他们都很是不痛快了,否则也不会在这大晚上巴巴的将他从城东的行辕城西的大营这里。
彼此行了礼数,李定国便直言不讳的提及了这么晚把陈凯请来的原因。说白了,还是那几个粤西明军的将帅搞事情,陈凯听罢了过后,点了点头,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用了一句“纵兵扰民”来概括了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再没说些什么。
“陈抚军,这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的吧。若是没有利益驱使,他们缘何会如此乱来?”
郭之奇厉声质问,陈凯看了看他,却好像是听得了一个莫大的笑话似的,直接便反呛了回去:“郭督师的意思是,本官指使阁下节制的将帅来给我自己找不痛快喽?”
这,确实是不合情理的。随后,未及郭之奇出言,陈凯转过头便向李定国拱手言道:“殿下,那一万余广州百姓,下官当年是曾与陈凌海有约的。所以,等到陈凌海履行诺言,下官自然要补贴以粮食,用来降低这些百姓的离开对于陈凌海所部造成的损失。”
“说起来,这个补贴额度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少。究其原因,其一,是下官在潮州、琼州两府多年的积累,于去岁、今朝耗费良多,再加上福建的大乱,库房里的仓储几乎都已经用光了;而其二,也正是由于下官唯恐会有人以此动了抢掠百姓来换取银钱的歹毒心思,才会将补贴额度降到这个份上,为此甚至更不惜得罪那些想要求更多补贴的将帅。”
“下官自问,在此事上已经想得算是周全了。至于某些人利欲熏心,想要借此来逼我服软,又与我何干?”
陈凯言之凿凿,合情合理。一语说罢,李定国等人虽未明言,但是看那神色,想来已然是偏向陈凯这边更多了些。
到了这个份上,郭之奇反倒是没有继续追着打下去,只是表示了他已经派人传令下去,勒令众将不得骚扰民间百姓,至于补贴什么的等待商讨结果云云。
这样的反应,陈凯当然明白郭之奇的这前后用意为何。倒是于他而言,这却也是无所谓了的,随便聊了聊,便告辞而去。
“督师,为何不继续追问下去?”
与陈凯,他们是一前一后离开的,但却并没有什么交集了。郭之奇和连城璧回到了衙署,在那里,连城璧便迫不及待的问了出口。
“如白啊,再逼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了,反倒只会让殿下对咱们更加厌烦。”
摇着头,郭之奇很清楚,他眼前的这位总督,虽说是封疆大吏,但却终究是在官场上历练太少。即便前有王化澄,后有他的提携和教导,可是对于人心的揣摩上,一个即便是在府县基层也没有做上太久的官员而言,才智再佳,也难免欠了火候。
思虑及此,叹息也只在心中,郭之奇看到了那份不解,当即便向连城璧解释了起来:“方才,我只问了一句,陈凯便已有如许多的话等着了,显然是早有准备。凭此,便可以确定这里面的事情当有此人的筹划。既然如此了,再多说,他也有话等着,多说无益啊。”
这一点,连城璧当然能够理解。旁的不谈,只以“为何不停止补贴”为例,陈凯既可以表示“没了补贴,那些将帅就更不会释放避难百姓”,更可以用“可以没了有,不能有了没”为借口,直言“一旦停止补贴,那些见不到好处的将帅很可能就会将那些避难百姓杀了泄愤”,并且反过来质问郭之奇能不能为他们作保。
如此,他们便势必将要陷入到新的圈套里面,而且是一个套着一个,再难脱身了。想到此处,连城璧恍然大悟:“所以,督师在派人向那些将帅传令的同时,暗示他们会在事后对他们进行相应的补偿,就是为了防止陈凯作实咱们没有对麾下将帅的管束能力的罪名!”
一点就透,连城璧的表现让郭之奇不由得感到了欣喜,点了点头,便继续言道:“只要向殿下证明了咱们没有节制麾下将帅的能力,等殿下回返安龙救驾,广东的局面就势必需要更加手握实权的他来主导。这就是他的目的!”
“他已经看透了当前粤西形势的核心问题所在。”
“是啊,他这是在以彼之长,攻我之短。广东苦战经年方得收复,越是如此,殿下就越是在离开前确保离开后此地能够坚守下来,乃至是继续收复失地。咱们还需要时间才能一步步的将众将约束得更好,而他陈凯,手里握着的是郑赐姓的兵权,多年下来,在麾下将帅心中也是威望甚高,一个如臂使指,丝毫不过。”
李定国已经确定了要回安龙救驾的情况下,大军离开后的权利、军事真空该由哪一方来填补,这个主导权不在郭之奇这个督师手里,也不在连城璧这个总督掌控,更不是陈凯一介巡抚就可以说了算的,至于永历朝廷,那就更是鞭长莫及,说到底还是李定国更加倾向哪一方,哪一方就可以占据更大的优势。旁的不说,这广东一省,抛开粤北的清军不谈,三分天下,李定国的那一份蛋糕就会落到哪一方的手里面!
“是我小瞧了那陈凯了,或者说,是他从一开始就有心麻痹咱们,所以才会表现得那么的蛮横。”
对手到底有几张脸,到底哪一张才是真的,这个看不清楚的话,知己知彼就是一个缪谈。二人思虑良久,总觉得还是要想办法化被动为主动,否则就一直是陈凯出招,他们接招的话,只会露出更多的破绽来,让李定国对他们越来越没有信心。
“按照祖制,两广总督是兼任广东巡抚的。甲申以前如此,甲申以后,丁贼、王阁部、林朱二公皆系于此。至李成栋反正……”
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乃是明廷旧制,李成栋反正,当时是广东一省,外加上半个广西一起改换了明廷的旗号。李成栋从佟养甲手里夺取了总督印信,明廷将佟养甲投闲置散,给了个管中军都督府的差遣就丢一边去了。而李成栋这边,实际上也只是管广东一省的军务,人事任免的权利上交给了朝廷。连带着广西那边,明廷提拔了反正巡抚耿献忠为兵部尚书,以桂林留守瞿式耜、总督张同敞等人实控了广西的军政大权。
这里面还夹杂这东勋西勋、吴楚党争,李成栋总制江、广、闽、浙,但实际上却无广东巡抚的差遣,治所也不复为梧州、肇庆,而是如清廷时一般的广州,乃是官职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事而异所致。其人死后,杜永和亦然。到了杜永和弃城而逃,乃至是降清,连城璧受命两广总督,管的也不过是些退避深山、海岛的明军、义军,治所亦只是在那小小的文村,更别说是负责全省民政事务了。
“如白,现阶段还是先要将兼领广东巡抚的差遣拿下来才行。有了这个差遣,咱们就可以继续名正言顺的管理广州府的事务。否则单凭总督的官职,一旦陈凯谋取了广东巡抚,那么很可能就会直接被请出广州府,回肇庆、梧州去了。”
“近期,怕是不好办吧。”
“是啊,行在那边是指望不上的,关键还是在于西宁王殿下。近期,咱们还是先要把眼下这桩事情做好了,才能去谈旁的什么的。”
事情回到了原点,粤西文官集团想要在李定国走后的权力争夺战中占据上风,首先就要把这顶无力节制众将的帽子摘了再说。
王朝末期,国家的组织力、控制力下降,基层和武将的失控就在所难免了。明末基层方面,北地的大乱姑且不提,只说广东,亦是土寇遍地,潮海七大寇、绣花针王兴,可谓是比比皆是。
至于武将的失控,无外乎是地方军队的藩镇化。明末的关宁军,弘光朝的楚镇、江北四镇,再到后来处处皆是藩镇军阀武装。若非是这里面还多了个满清的民族压迫问题的话,倒是与汉唐末年武人乱政有几分表面上的相似感。
坐在回返行辕的马车上,想到此处时,陈凯不由得笑出了声来。只是那笑声之中,全无半点儿喜悦,有的只是讽刺,彻头彻尾的讽刺。
曾经在网上,陈凯看过这样的一种说法,说是“国恒以弱亡,而汉独以强亡”。只此一句,大汉王朝的强横之气便扑面而来。
关于汉王朝强大的说法,历朝历代,尤其是那个网络时代,可谓是不胜枚举,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汉将陈汤那响彻古今的“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字里行间所昂扬的民族自信心,即便是在两千多年后也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并且为之感到振奋不已。
但是,书看得多了,陈凯也清晰的记得,陈汤同样也说过“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从一汉敌五胡,到一汉敌三胡,这本身就是一种退步。甚至,到了汉末之时,退步的程度尚且不足以扭转汉胡之间的战斗力对比,由此地方割据势力依旧可以吊打胡人。
奈何,汉末三国,军阀混战,百姓民不聊生,人相食的例子比比皆是,乃至是到了三国的时候,人口锐减,从巅峰时的五千万迅速下降到了七百余万,使得魏蜀吴三国不得不互相掠夺人口以增强自身实力,甚至到了抓捕胡人、山越、武陵蛮、西南夷来补充人口的地步,其中蜀汉政权的无当飞军就是通过征服南中才建立起来的。
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了,可是割据势力却依旧在不断的发动战争,为的就是能够重新实现一统。可是真的一统天下了,由于人口锐减,内部争斗,西晋王朝干脆迁徙胡人以充实地方,就连《徙戎论》这样振聋发聩的千古奇文都拦不住他们,最终导致了五胡乱华,说到底还是一个利益所趋。
人,从来都是最重要的资源,因为没有了人,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意义。军阀混战的结果就是人口锐减,而历史更似是一个轮回一般,早在唐初时唐太宗也曾说过“今中国强,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击胡骑数万”,结果安史之乱、五代十国之后,留给宋的就只是一个西域、河西、幽云十六州尽数沦为夷狄之手,以及安南独立的局面。
想到了安南,陈凯依稀记得,前几日琼州府那边送来的书信里也曾提及过,说是明末的乱事导致汉人迁徙安南,阮主政权就大力吸纳汉人开发安南南部,使得阮主拥有了与郑主抗衡的力量。
之所以会如此,除了长年的军阀混战,百姓流离失所,以至于人口锐减之外,由于民不聊生,使得大量的汉人被迫迁徙到了当时相对安定的胡人控制区,乃至是藩属国度。人口的迁徙,使得那些文明程度低下的游牧民族、番邦小国迅速得到了中国积累多年才发展起来的科学技术和文化,加速了他们的实力提升。
此消彼长,汉胡力量对比逆转……
今日之明廷,抛开满清的民族压迫以外,有限的控制区内部藩镇遍地。这一点上,如秦王府、西宁藩、郑氏集团这样的大型军阀势力对于麾下将帅的控制远比朝廷要强上太多,而那些由明廷任命的文官督师们负责节制的所在,如两广、如夔东,这些地区的小股军阀势力多如牛毛,互相之间龌龊不断,对于百姓的骚扰也是无法抑制的。
补贴的问题上,陈凯只是推了一把,果不其然,那些自由自在惯了的军头们便跳了出来,将问题更加鲜明的展现在了李定国的眼前。而这,也正是陈凯当下需要李定国看到的,无论他们选择的方式是不是现在这般的,只要暴露出了问题,那就足够了。
“郭督师、连制军,二位碰上了猪一样的队友,那就自认倒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