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队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看到这段,郝仁放下手里的书本长叹一声。他感觉之前的困惑终于得到某种程度的开释,心里激动,忍不住起身走到院子里抬头仰望星空。
要换成理学‘人感应’‘人合一’那套,只要有罕见的事情发生,就一定给联系到某某失德,是奸臣。就如忽必烈问郝仁的老师郝经,‘昨为啥地震?’
郝经回答,‘裂为阳不足,地震为阴有馀。夫地道,阴也,阴太盛则变常。今之地震,或奸邪在侧,或女谒盛行,或谗慝交至,或刑罚失中,或征伐骤举,五者必有一于此矣。夫之爱君,如爱其子,故示此以警之。若能辨奸邪,去女谒,屏谗慝,慎刑罚,慎征讨,上当心,下协人意,则可转咎为休矣。’
只有荀子才率直的讲,出现罕见的自然现象与人类社会没啥关系。果然是‘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正在欢喜感叹间,郝仁却突然觉得事情又有些不妥。若地震只是比较少见的自然现象,这个自然现象到底是怎么产生的?是什么让大地那么剧烈的震动,那得是有多大的力量才行。这种力量从何而来?
想到这里,郝仁发现自己能看到世界,却无法了解这个世界。心中登时生出一种烦躁感。烦躁间,郝仁突然有了新想法。理学至少提出该怎么认识世界,不管理学的是对是错,这毕竟是个方向。有了方向,就会感觉脚下有了根基,就不会感到茫然。
站在院子里。郝仁陷入了更深的迷思当中。虽然知道这大半夜根本不应该去找赵嘉仁,更不可能见到赵嘉仁,然而郝仁还是很想前去拜见这位学问深厚的大宋左丞相。就现在看来,郝仁想从当下的迷思中挣脱出来,需要得到赵嘉仁更多点拨才行。
第二,郝仁再次求见赵嘉仁。赵太尉并没有同意见他,而是派来一个叫刘猛的谈判代表。刘猛立刻就停战的具体问题与郝仁讨论,赵嘉仁在昨晚召开的会议上讲,只要几年时间,我们的力量就能够压倒蒙古,北伐的时机将在那时候成熟’。刘猛对此深以为然,其他官员和干部也都相当支持。派刘猛这种级别的干部来谈,足以证明大宋的诚意。
至于郝仁,各路蒙古上层都认为蒙古的力量可以压倒宋国之时,就是战争爆发之日。此时蒙古并不需要那么着急的与宋国决战,而是需要先把战争中暴露出来的短板补一补。
蒙古与大宋都秉持非常唯物的态度,单纯以理念或者冲动为主导的好战念头并没有影响上层的决断,双方停战代表的心思非常诚恳。为了以后的战争,现在需要和平。
协商进行的很快,郝仁本想进行的儒家学术讨论并没有出现。谈论到下午,他只觉脑子里面飞舞着各种土地和地名,整个人被弄到精疲力竭。郝仁也只是蒙古朝内的一名蒙古贵人,一名蒙古千户。他并没有掌握比出发前被人告知的信息之外的更多情报。
刘猛则是心中很爽。虽然他怀疑眼前的这个蒙古子对于情报有所隐瞒,不过他更愿意相信这子知道的东西已经差不多被掏空。自打与大宋的官员合作之后,刘猛发现这些人的个人水平并不算差。然而他们掌握的知识与常识并没有办法与赵嘉仁手下的干部相比。对这些官员,刘猛有种‘欢喜的同情’,跟着赵太尉十几年学习的积累,岂是这帮只懂得读书的家伙们一年就能学到的呢?
连大宋官员尚且如此,刘猛比较倾向于相信,一个蒙古人怎么能够与这些学识与知识都非同可的大宋干部们相提并论!
郝仁没有想那么多,他一路上疲乏,心理上又受了冲击。在晚上睡的十分深沉,第二吃饭洗澡。觉得精力有些恢复之时刘猛又来了。这次要谈的是宋国如何派遣使者前往蒙古谈判。
这下郝仁就有些不乐意了。这种不乐意的表情完全显露在脸上,刘猛看了之后知道郝仁有他自己的想法,便问道:“不知郝先生还有什么不满。”昨晚上有专门的团队对谈判进行分析,大家都觉得事情进度非常靠谱。如果蒙古方面有什么变化,那就明蒙古那边其实没有停战的诚意。
郝仁对于蒙古大汗交给他的停战工作进度没什么意见。他从老师郝经那边听到的消息,让他觉得大宋这边对停战也许会毫不迟疑的反对。没想到大宋这边竟然如此合作,看得出他们对停战也有诚意。
瞅着刘猛盯着自己的目光,郝仁不得不慢吞吞的道:“我此行之前大汗告诉我,若是能谈,宋国使者就随我一起前往大都。”
“哦……”刘猛点点头。这个要求非常合理,和团队之前的预期差不多。可对面的蒙古代表郝仁却是一脸不情愿的模样,这让刘猛觉得郝仁必然有什么觉得不满的。他试探着对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道:“如果郝先生还有什么想法,你就大胆的讲。能做到或者做不到,我们都会明确告诉郝先生。”
“……我还想再见赵太尉一次,有些学问上的事情没有全弄清楚,想再请教赵太尉一下。”郝仁迟疑着出自己的想法。完之后,郝仁觉得有些羞愧。论语里面讲,‘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郝仁认为自己身负大汗嘱托,前来谈停战就应该全然为停战干事。自己接机请教学问已经是有些假公济私在里面。若是再用阻挠停战的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那就是人的做法。
但郝仁控制不住自己。看到一个新世界之后,想看的更清楚,更透彻的欲望折磨着他,让他不得不为了这种渴望而做出一些行动。即便是后悔,他也不愿意放弃这次的机会。郝仁不是没有在大都努力过,正因为有过努力,他才明白在大都是寻找到他期待的东西。
刘猛愣愣的看着郝仁。这不是因为看不起或者嘲笑,刘猛没想到这个蒙古人的水准远超他想象之外。跟随在赵太尉身边,刘猛也有过这样的渴望。他想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掌握更多。可不管刘猛怎么学习,他都发现赵太尉如同一口永远不会干涸的知识源泉,提供着无穷无尽的东西。
见到有共同感受的人,刘猛劝道:“这位郝兄弟,你又不可能一直待在我大宋。想学习的话,一朝一夕可不够。”
郝仁先是微微摇头,随即觉得这么表达不对,他又忍不住点头道:“我想从赵太尉这里学的不是那些知识,世界这么大,这东西哪里能学的尽。我想学的是他看世界的眼光。赵太尉这么强,就是因为他世界的眼光不同。我只要他给我指点这些。”
听到这话,刘猛心中先是大大的感到认同,这位蒙古人所讲的正是刘猛曾经走过的心路。赵太尉在知道的时候让刘猛非常欣赏,不过让刘猛更加崇敬的是赵太尉‘不知道’的时候。这种时候,别人都是抓耳挠腮,不知所措。而赵太尉却不会,他能够拿出方法去面对问题,了解问题,分析问题,最终解决问题。
解决未知问题的过程当中自然会出各种问题,会出各种纰漏,总之是波折重重。然而问题解决之后,刘猛觉得自己在整个过程中的收益比简单的学习十件事都多。获得提高的是他的能力,而非简单的知识。
随着对这个蒙古人认同度的上升,刘猛心中突然生出杀意来。对面的若是无能之辈,或者有能却没见识的家伙,打败他的难度就低。然而这个家伙却是个有见识的蒙古人,那意味着他有可能成长到很高很高的水平,成为一名非常难对付的敌人。
所以刘猛忍不住道:“太尉如此繁忙,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见你。我觉得不如找别的老师给你讲讲。”
郝仁态度坚定的摇摇头,他此时也豁出去了。既然出使的目的已经不纯,若是再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那就意味着在对不去朝廷的同时也对不起自己。而且刘猛的那个态度某种程度上也在推了郝仁一把,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郝仁对于敌人真正反对的事情有种很自然的坚持。
于是刘猛与郝仁的外交攻防战又进行了三,当赵嘉仁结束了水利建设的数个项目中的一个之后,就问起刘猛情况如何。眼见纸包不住火,一直在尝试抵抗的刘猛不得了实话。
听完了刘猛的介绍,赵嘉仁忍不住笑出声来,“吼吼,刘猛,那个郝仁很有意思,你也很有意思。”
“为何我也很有意思?”刘猛觉得赵嘉仁的定语可不是完全正面的。
赵嘉仁靠在椅子上,十指交叉放在腹部,慢悠悠的回答:“想消灭蒙古这样的国家,单靠杀光有能力的蒙古人是没用的。我们要有不管是什么样的蒙古人都敢干掉的能力与自信才行。而且我个人觉得,清醒的活在蒙古这样的国家,也是挺痛苦的事情。他一个人其实改变不了什么。最后,在这个唯心主义占多数的世界上,我实在是没办法拒绝一个对唯物主义有向往的人。”
品味着赵嘉仁话里的意思,刘猛沉默了片刻后答道:“我现在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