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烫的水从头顶上浇下来,卢修满头黑亮的发丝贴伏在头皮上,水珠顺着鬓角滚滚滑落。猎人身上大伤口无算,背上三个狰狞的爪洞依稀可见,肩膀的淤伤仍然青紫不堪,不过龙人并不以为意,任凭水温刺激着周身每一处伤口。热水沿着年轻人挺拔的背脊和宽厚的胸膛流下,在脚跟处汇成一汪血泉。
卢修伸手抹掉镜子上蒸腾的雾气,赤瞳早已经散去,但是龙人的眼前仍然是一片骇人的血红色,大概是风牙龙最后的挣扎让血珠渗进了些在眼睛里。年轻人双手捧了些温水,将整个眼睛圆睁着埋进水液中,反复洗了几次视野才重新恢复清明。
做完这一切,卢修在镜子中打量了自己一番。镜中人的五官比年轻人的记忆中挺拔了不少,嘴角现出淡淡的胡印,喉结也清晰地凸了出来。年轻人面上的划伤已经开始愈合了,一双剑眉之下的眼睛还显着战斗之后的疲惫之色。猎人打起精神,抹掉头上的水渍,尽量避开伤口,穿了猎装的下衬,才摇摇晃晃地推开浴室的门。
莫林已经在休息室里等候了,听到开门声,执事长赶忙站起来:“伤势怎么样?”
“没有看上去糟糕。”乍一见到导师,龙人丝毫没有觉得意外。他将毛巾团做一团,搭在浴室的门把手上,“大部分都是皮外伤,风牙龙那家伙,只是看上去吓人而已。”
执事长匆匆走近卢修的身边,如今的莫林已经比卢修矮了一肩还多,须得仰望才能和猎人对视。五星猎人在龙人的身边环望了一圈,眼睛停在学生背后深深的血洞上:“救援艾露呢?他们都在干什么?”
“不要怪他们。”卢修下意识地背过身,把胸前成片的淤青避过叔叔,“是我让他们离开的。我自己可以痊愈,不需要每次都麻烦其它人了。”
“就算是你,恢复也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执事长面带嗔色,将学生按坐在躺椅上,“不要动,等着我。”
卢修只得顺从地坐下,双手拄在膝盖上撑着自己的身体:“我记得您今还有个会议要开。”
“今可是你的一百连胜,”莫林从休息室的角落里抽出一方医药箱,回到龙人的身旁,“就是工会总部的召集令也别想阻止我来竞技场——身体别晃。”
“已经打了那么多场了啊……”年轻人的眼神一阵恍惚。在被工作人员架离擂台之前,他似乎确实听到了看台上连呼“百胜”的声潮,不过彼时的自己连神智都还没有恢复清醒,是以并没有注意到。
“我从一开始就在看台上,没有错过一个细节。干的漂亮,换做是我的话,就是以你现在的年龄再加上十岁,胜得都不会比你更加轻松。”言语间执事长已经捻好了针线,单手按在了卢修的伤口周围,“放松些,我有一阵子没上过猎场了,这些工作可能会有点生疏。”
烈酒的蛰痛感划过皮肤,年轻人只觉得冰冷的针尖带着细线,正在将崩裂的皮肤一点点收紧:“那头怪物怎么样了?”
“你下手的干净,那家伙被扯裂了脊椎,脖子以下已经彻底不能动了。”莫林仔细地缝合着伤口,“还没有死掉,但是也没有治疗的价值了。不过好在这一场的票价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只飞龙种的价格,经营这间竞技场的那个老家伙千恩万谢,我才能被通融进来。”
“噗……啊!”卢修轻笑了一下,身体一颤,背后的丝线扯着皮肤,涌上一股钻心的疼痛。作为金羽城分会的执事长,整座城市中除了城主府和会长办公室之外,眼前的人几乎可以走进任何一片地界,而无需他人通融。
“不要乱晃,还没有包扎好。”矮的猎人擎着卢修的肩膀,终于缝合了其中一处伤口的线,语气中满带着自豪道,“怎么样,伤好之后想要去哪里庆祝一下?这可是你至今为止最大的胜利,我甚至可以向工会请一假。”
“关于这个……”卢修抿着嘴沉吟了一番,有些艰涩地开口道,“我不觉得这是什么胜利,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大概是累了吧,”执事长爱怜地摸着年轻人的黑发,“不过没关系,这一场之后,整个竞技场就没有太多适合你这个级别的怪物了。你可以多休息些时日,下一场可以安排在半个月后,甚至一个月后都行,只要你愿意的话。”
“莫叔叔。”卢修提高了音量,闭起眼睛下定决心道,“我已经不想再打了。”
“我的朋友们都在猎场上进行真正的委托,我却只能在铁笼里和怪物战斗。”已经出了口,龙人索性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地倾倒给身后的导师听,“时间有限、场地也有限,还要给一群不懂得狩猎的人观看取乐——这根本就不是猎人该做的事,我应该去真正的猎场上,做些真正有意义的委托。”
“卢修。”莫林给手中的线打了个结,敷上浸过回复药的纱布,“我们之前就谈过这些,我把你留在竞技场中是为了保护你。你是最强大的猎人,你注定要做到更伟大的事,你的性命远比一两次常规的狩猎重要得多。在真正属于你的委托来临之前,我不容许你倒在猎场的任何一次意外上。”
龙人的眼神一黯,似乎从叔叔的口吻中得到了答案:“您果然还是在因为洛克拉克的事情责怪我吧。”
“不,当然不是!”裹上了最后一块纱布,莫林绕到年轻人面前来,双手捧着学生的脸,笃定地道,“我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而责怪你,更何况你在沙海做的很棒,你给猎人工会带回了真相,整个城市的五星猎人和会长团都做不到这一点。但是你可能会在下一次那样危险的委托中受伤,这才是我所担心的。竞技场虽然和猎场相比稍有不如,但这里至少有安全措施,有救援艾露,还有你的导师。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个既能持续锻炼你的狩技,又能保证你安全的方式了。”
两年以来,龙人身上唯一没有变过的,就是脸上讷讷的辨不出情绪的表情。卢修沉默地看着莫林将胸前斜缠着的绷带打上结,对着正在收拢药箱的叔叔轻声道:“前几,我去见过了隆姆前辈。”
“我知道。”莫林的双手一顿,又重新回复了动作,“他还好吗?”
“并不太好。”卢修沉重地摇摇头,“前辈……已经不再像个猎人了。”
两年前的雷鸣沙海之中,峯山龙和击龙船的战场上,隆姆前辈在整个猎团的见证下,用身体强行停住了重若山岳的击龙船。就算彼时前辈的整个躯体已经残破不堪,老龙人依旧靠着罗平阳的及时救援捡回一条性命。在昏迷的四个月中,隆姆前后做了几十次大型手术,才将躯干的各个骨节和筋络逐一拼合起来。龙人的恢复能力太强,以至于做到后期,艾露们不得不将错位粘合的筋骨重新切断,才能将手术进行下去。难以想象前辈在昏迷中还承受了多么庞大的痛苦,不过在整个洛克拉克的祈愿下,老船长终于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但猎人先祖却不会眷顾同一个猎人两次。许是在那场极限状态下,老船长透支了自己身为龙族的血脉和生命力,苏醒后的隆姆感知能力、力量和恢复能力都在以一个夸张的速度下降着,龙人没过多久就意识到,自己与生俱来的血脉力量正在迅速地萎靡消失。
做为龙人的实力和赋不再,就算隆姆前辈有着超过百岁的人生经验,也丝毫没有应对如此变故的办法。如今的老船长还在静养之中,已经有数月都没再踏上过猎场一步,即便尽力掩饰着,赶去造访的卢修还是能看到前辈眼中浓浓的绝望之意。
“前辈亲口告诉我,从血脉上讲,再过不久他就将不再是一个龙人了。”卢修扼腕叹息道,“他或许还能维持着相当长的寿命,但前辈的猎人生涯恐怕就将前路渺茫了。”
“猎人先祖保佑……”莫林也面带悲戚地摇摇头,对于将毕生奉献给猎场的强大猎人来,不能狩猎是比殒命猎场更加悲惨的事情,“隆姆前辈至少还有上百年生存的智慧,还有隆加前辈和整个龙人一族的帮助,只能祈祷他可以顺利度过眼前这个难关。”
卢修没有明的是,隆姆最绝望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正在衰退,而是以此为代价却没能挽回任何实质的损失。峯山龙依旧死了,尸身至今下落不明,恐惧的种子已然种在了洛克拉克的每一个民众心中。做为新大陆猎人世界的椽柱,隆姆却将这副身体消耗在了毫无意义的战斗上,这才是让一个心中寄托着猎人荣耀的英雄最为无奈的现实。
“我想的是……”年轻的龙人仔细斟酌着自己的措辞,“莫叔叔为我做的这一切,是不是只为了我身上的龙人血脉。如果没有它的话,像我这样的从山村走出来的原住民,恐怕不会轻易得到叔叔的另眼相待吧。”
执事长仰起头,在卢修的脸上端详了半晌,眉头缓缓皱起来:“是谁把这个想法灌进你的头脑里的?”
“我自雪林村将你选拔出来,是因为看到了你的强大。你身上的龙人血脉当然是那份强大的一部分,但你的战斗意志,你的领悟能力,你的骄傲,你的诚真,也都共同组成了这种强大。”莫林抓住卢修的双臂,“失去了其中任何一部分,你都将不再是你了。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只为了得到那份龙人血脉——下的龙人一族和人类相比虽然不多,但找到一个愿意跟随我的少年却也并不困难。我要培养的并不是随便一个厉害的猎手,而是未来整个新大陆最顶尖的存在,而这个名号只有你才配得上,听懂了吗?”
一番言之后,卢修虽然并未完全听懂莫林的意思,但在对方坚定而热切的眼神中,年轻人还是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我不会让叔叔失望的。”
“这才是我的好学生。”执事长眉心终于舒展开。
龙人站起身来,心地套上休息室中准备的便服:“对了,叔叔,晚上我可能要晚一些才回到执事长府去。”
“要和那个猎团的朋友们见面吗?”莫林给猎人整了整衣领。
“嗯,这次是安菲大人召见的,不知道为什么,但好像很紧急的样子。”卢修如实道。
“黑星双子?”执事长疑道,“猎团的孩子们也就算了,如今的你还是不要和那两个家伙走的太近。”
“为什么?”龙人不明就里地问道,“我记得叔叔过,从前的您不是还和他们并肩战斗过吗?”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莫林摇摇头,“人是会变的,现在的安菲尼斯就是一个疯子,丰收祭的事件和那之后的几起意外都有他的影子,谁也不知道那家伙的心里在盘算着些什么。”
“安菲大师和罗大师,我和他们都有接触过。”卢修道,“在我看来两位都是正直的人,是在猎场上能让人安心的可靠前辈。”
“和他们在一起,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被再次卷进和峯山龙事件一样的危险中。”莫林打断学生的话,“现在的你最要紧的就是安全,记住了吗?”
“我会心的。”龙人只得点头道,他打开休息室的们,“叔叔,那我就先从侧门走了——那些星探太难招架,和您在一起的话,怕是黑都走不出竞技场的大门。”
“进来之前我已经帮你把他们轰散了。”莫林微微笑道,朝着学生的方向摆摆手,“对了,安菲尼斯联系你的时候有没有过,这次集会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卢修一耸肩,“不过漫云也要回来,听他在雷鸣沙海猎到一头大家伙,我现在等不及要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