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头的破烂事业蒸蒸日上,一年以后他弄了一本护照,里面贴上了日本签证,竟然要出访日本,去和日本人做国际破烂业务了。李光头出国之前专门去找了童张关余王,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再次入股?现在的李光头已经不缺钱了,眼看着自己就要富成一艘万吨油轮,李光头想起了这五个从前的合伙人,觉得应该再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跟随着自己的脚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李光头穿着一身破烂衣服来到了铁匠铺,与上次拿着世界地图不同,这一次他手里举着自己的护照,冲着挥汗打铁的童铁匠喊叫:
“童铁匠,没见过护照吧?”
这时的童铁匠听说过护照,还没有见过,双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接过李光头的护照看了又看,一脸的羡慕神情,翻开往里面看的时候惊叫一声:
“里面贴了一张外国纸啊?”
“这是日本签证。”
李光头得意地将护照收回来,小心放进自己破烂衣服的口袋,在他小时候搞男女关系的长凳上坐下来,架起二郎腿,气势恢宏地讲述起了他破烂事业的远大前景,他说一个中国已经满足不了他的业务需要,不知道一个世界能不能满足他?他先去日本采购一下……童铁匠问他:
“采购什么?”
“采购破烂。”李光头说,“我开始做国际破烂买卖啦。”
然后李光头询问童铁匠愿不愿意再次入股?他说自己现在是家大业大,和四年多前不一样了,现在童铁匠想加入的话,不是一百元一份,是一千元一份了,就是一千元一份,也让童铁匠捡了大便宜。李光头说完后,一副你爱干不干的神情看着童铁匠。
童铁匠想起了前一次的惨痛教训,看着衣着破烂的李光头心里实在没底。心想这王八蛋在刘镇呆着,哪里都不去,还真做出一些事情来了;这王八蛋要是出了刘镇,不知道又会闯出什么大祸来?童铁匠摇摇头说自己不入股了,他说:
“我是小富即安,不指望发大财。”
李光头笑嘻嘻地站起来,一副仁至义尽的表情,走到门口时又掏出了他的护照,对童铁匠晃了晃说:
“我现在是一名国际主义战士啦。”
李光头离开了铁匠铺,又分别去了张裁缝和小关剪刀那里,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听完李光头的国际破烂事业后,都是犹豫不决,向李光头打听童铁匠是否入股?李光头摇着脑袋,说童铁匠小富即安,没有远大志向。这两个人立刻说自己也是小富即安,也没有远大志向。李光头怜悯地看着他的前合伙人,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做一名国际主义战士是需要勇气的。”
李光头前脚走,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后脚就进了童铁匠的铺子,询问起入股之事。童铁匠皱眉说:
“这李光头只要一出刘镇,我心里就发慌,再说破烂生意也不是一条正道。”
“是啊。”张裁缝和小关剪刀点头说。
童铁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继续说:“四年多前还是一百元一份,如今一千元一份了,还说便宜我们了,这王八蛋的物价涨得也太快了。”
“是啊。”张裁缝和小关剪刀说。
“就是抗战时期,物价也没有涨得这么快。”童铁匠有些生气了,“现在是和平时期,这王八蛋还想发国难财。”
“是啊。”张裁缝和小关剪刀说,“这王八蛋。”
李光头在街上遇到了王冰棍,由于童铁匠、张裁缝和小关剪刀态度冷淡,李光头懒洋洋地向王冰棍说起入股之事,完全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样。王冰棍听着李光头说完,陷入了沉思,王冰棍也想到了前一次的惨痛教训,他和童铁匠不一样,他继续往下想,想到了李光头当初欠债还钱的情景,想到了李光头绝处还能逢生。接着王冰棍开始想自己可怜的处境,这时的存折上已经有一千元了,可是一千元给自己养老送终肯定不够,还不如再赌上一把,输了就输了,反正大半辈子活过来了。李光头站在那里,看着王冰棍低头沉思,半天不吱声,不耐烦地说:
“你干不干?”
王冰棍抬起头问:“五百元只有半份了?”
“半份都便宜你啦。”李光头说。
“我干。”王冰棍咬咬牙说,“我出一千元。”
李光头吃惊地看着王冰棍说:“没想到你王冰棍竟然还有远大志向?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然后李光头来到了余拔牙这里。此刻的余拔牙正在遭受职业危机,县卫生局发出通告,像余拔牙这样的江湖郎中都要进行考试,合格后发放行医执照,不合格就要被取消行医资格。李光头走过来的时候,余拔牙捧着一本厚厚的《人体解剖学》,闭着眼睛在背诵,他背诵了上半句,就忘了下半句,睁开眼睛看清楚书里的下半句,闭上眼睛又忘了刚才的上半句。余拔牙的眼睛不停地一闭一睁,像是在做眼保健操。
李光头走过来躺在了他的藤条躺椅上,余拔牙闭着眼睛时以为来了一个顾客,睁开眼睛一看是李光头。余拔牙立刻合上《人体解剖学》,气愤地对李光头说:
“你说世上什么最缺德?”
“什么最缺德?”李光头不知道。
“人体最缺德。”余拔牙拍着手里的《人体解剖学》说,“好端端的一个人体,长了这么多的器官就不说了,还长了更多的肌肉、血管、神经,我余拔牙一把年纪了,怎么背诵下来?你说缺德不缺德?”
李光头点头同意余拔牙的话:“是他妈的缺德。”
余拔牙感慨万千,说自己行走江湖三十多年,拔牙无数,人人爱戴,号称方圆百里第一拔。他妈的县卫生局突然要考试了,他妈的自己是难过这道门槛了。余拔牙眼圈红了,自己一世英名,到头来阴沟里翻船,栽在这本《人体解剖学》上面了。余拔牙看着我们刘镇街道来去的群众,伤心地说:
“群众眼睁睁地看着方圆百里第一拔没了,消失了。”
李光头嘿嘿笑个不停,他伸手拍拍余拔牙的手背,问他是否愿意再次入股?余拔牙眯起眼睛,也像几位前合伙人一样盘算起来,想到李光头前一次的失败,余拔牙心里没底了,可是看看手里的《人体解剖学》,心里更没底了。余拔牙左思右想后,打听起童张关王四位是否也再次入股。李光头说童张关三个不入股,只有王冰棍一个入股。余拔牙满脸惊讶了,心想前面已经吃过一次亏了,王冰棍竟然还敢入股!余拔牙自言自语起来:
“这王冰棍哪来的胆量?”
“人家有远大志向。”李光头夸奖了王冰棍一句,然后说,“你想想,王冰棍是没什么指望的人了,自然指望我李光头了。”
余拔牙看着手里的《人体解剖学》,心想自己也是没什么指望了,立刻一脸豪迈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说:
“我余拔牙也是有远大志向的,我出两千元,要两份。”
余拔牙说完就将《人体解剖学》扔到地上,还踩上一脚,拉住李光头的手慷慨激昂地说起来;
“我余拔牙跟定你李光头了,你李光头做破烂都做出了大生意,要是做上不破烂生意,不知道你会做出个什么来,做出个国家来都难说……”
“我对政权没有兴趣。”李光头摆手打断余拔牙的话。
余拔牙意犹未尽,继续激昂地说:“你的世界地图呢?上面的小圆点都还在吧?我余拔牙跟着你李光头发了大财以后,一定跑遍那些小圆点。”
李光头第二次鲲鹏展翅离开刘镇时,仍然在苏妈的点心店里吃起了肉包子。李光头咬着包子,从他的破烂衣服里掏出护照让苏妈开开眼界,苏妈惊奇地拿着李光头的护照,左看右看,又将护照上的照片和眼前的李光头比较,苏妈说:
“照片上的人还真像是你。”
“怎么叫像呢?”李光头说,“他就是我。”
苏妈继续爱不释手地看着李光头的护照,惊奇地问:“拿着这个就能出国去日本?”
“当然。”李光头说着将苏妈手里的护照取了回来,对苏妈说,“你手上都是油腻。”
苏妈不好意思地在围裙上擦起了自己的手,李光头用他的破袖管仔细擦干净护照上的油渍。苏妈看着李光头一身的破烂衣服说:
“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去日本?”
“你放心吧,我李光头是不会给国人丢脸的。”李光头拍拍破烂衣服上的尘土说,“我到了上海就会买一身人模狗样的衣服穿上。”
李光头吃饱了肚子,走出苏妈的点心店时,想起来四年前苏妈是差点入股,觉得也应该给她一个机会。李光头站住脚,简单地说了一下再次入股的事。苏妈心里动了一下,马上想到了上次的赔本买卖,苏妈心想上次没有赔进去是她刚好去庙里烧香了。最近点心店生意好,忙得走不开,已经三个星期没去庙里烧香了。苏妈心想没有烧香,这事做不得,就摇头说这次不入股了。李光头惋惜地点点头,转过身去,雄赳赳地走向了我们刘镇的长途汽车站,第二次鲲鹏展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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