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伍次友和黄宗羲他们的诗会上,李雨良突然发现坐在东面窗下的那个中年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伍次友,便连忙过去见礼答话,二人一揖一让之间,各自用了内力,中年人心中猛然一惊;李雨良呢,却暗自好笑,自报姓名说:“小弟李雨良生性顽皮,爱干些让别人不痛快的事。皇甫将军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今日又在这里坐这冷板凳,可真不容易啊!”
一语道破天机,皇甫保柱也不再隐讳,冷冷一笑反唇相讥:“蒙您夸奖,实在惭愧,如果在下猜的不错的话,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云娘道长,也来这里,为皇上的老师大费心机,倒让人不得其解了。”
“好,痛快,来,贫道敬将军一杯,祝您马到成功。”
“不敢,咱们同饮一杯,各为其主吧。”
送走了黄宗羲等人,伍次友立在岸上,远眺孤帆碧波,茫茫雪景,心中不由得一阵感慨。和他同来送客的李雨良却突然笑着说:
“伍先生,刚才您挥毫泼墨,联句吟诗,那样地豪情满怀,怎么,现在却又闷不作声了呢?”
“唉!小兄弟,你不知道啊,我本来要回扬州拜候家父的,刚才见了那位师弟,才知道家父已经去了福建。我在想,人间聚散,竟如此出乎意料,倒不知该在哪里去了。”
“唉,那有什么,令尊不在府里,您就在外边转悠着玩呗。我也是来安庆投亲不遇的,如果先生不嫌弃,咱们一同结伴游玩可好。”
“哦!你也有此雅兴。好好好,小兄弟,说吧,你想上哪玩呀!”
“哼,我说出来呀,准对您的心意。这里离衮州府不算太远,我们一同去孔圣人家参拜一番,然后再一同进京如何?”
“好哇!小兄弟,你是不是想为朝廷做点事?我在京城倒有几位朋友,把你推荐给他们,凭你这聪明伶俐劲儿,要不了几年也就出息了。”
“我才不去呢,先生您是皇帝的老师,为什么不留在京城当官呢?你要是当了大官,我给您做个亲随,你要吗?”
“哈哈……,我要是不当官,你就不跟着我了?”伍次友觉得,这个小兄弟,稚气未泯,天真顽皮,倒真地有点喜欢上她了。
“嗯!只要先生不撵我走,你上哪儿我跟您上哪儿。可是先生,你为什么不留在京里做官,却跑出来游山玩水呢?”
听李雨良越问越带孩子气,伍次友更是忍俊不禁:“哈哈,你不懂,这叫人各有志。”
“哼,才不是呢?我看哪,您准是为了婚姻大事不顺心,才跑出来的。”
“嗯?你怎么知道?”
“看出来的呗。你不住京城,又不想回扬州准是没有夫人,要不……”
“响!一派孩子气!”伍次友打断了李雨良的话,“算了,不谈这个了。咱们到城里走走吧。可是,我把话说在前头,我生性狂放,一向不喜欢那么多礼节。你我既然同行做伴,我不敢自居为师,更不敢把您作为随从,咱们就以兄弟相称吧。”
这可正对李雨良的心思。半天的接触,她的心中似乎多了一点什么,听伍次友说得豁达,便高兴地答道:“好好好,小弟遵命,伍大哥,请吧!”
“哈哈……,有你这顽皮的小兄弟做伴,我似乎也要年轻了。走!”伍次友说着就要去拉李雨良。雨良却嘻笑了一下,跳跳蹦蹦地跑到前边去了。
俩人逛了庙会,伍次友又在街上买了两瓶酒,准备回店消夜长饮。正走之间,忽听得一阵人声喧嚷,夹杂着喊打声和小孩子的哭骂声。
伍次友回转身看时,只见一个十三四岁蓬头垢面的毛头小子从人堆里挤出来。双手捧着一张葱油饼狠撕猛咬。后边一个像擀面杖似的瘦长个子挥着一根通火棍喝骂着追赶……
伍次友诧异不解,便问店铺的伙计。伙计说:“唉!这孩子,他爹叫这家铺子的掌柜郑春明逼债逼死了。又把他娘卖到广东。如今郑老板的兄弟郑春友,当了西选官,放了个衮州知府。郑老板又成了钟三郎会上的大香头,势力越发大得吓人。偏这孩子也是个犟脾气,隔不了几天就要到他铺子门上闹腾一番。唉,他要是不肯远走高飞,早晚也得死在郑老板店门前……”
伍次友正听得发怔,一回头不见了李雨良,折转身一看,雨良已挤进了人群,挡住了那个擀面杖。他怕雨良人小力单吃了亏,顾不得和伙计说话,一手握一瓶酒,便匆匆挤进人群。
李雨良一边弯腰拽起那个毛头小子,一边转脸对“擀面杖”说道:“他是个孩子,你,你怎么下手死打,出了人命怎么办?”街上的人们原来只站成一圈,远远地看打架,此时见有人出来抱不平,围上来的更多了。伍次友好容易才挤到眼前,把孩子拉到自己眼前,笑着劝那“擀面杖”:“他能吃你多少东西,就打得这样?杀人不过头落地,也不能太过份嘛!”正说话间,不防怀中那小子,身子一溜滑了出去,一纵身用头猛抵在“擀面杖”肚皮上,竟把他撞了个仰面朝天。毛头小子嘴里嚼着油饼“呸”的一口又唾了“擀面杖”一身,口中骂道:“你小爷青猴儿是打不死的,青猴儿活着一天,你老郑就甭想在这里安生了!”
“擀面杖”大怒,一翻身起来,举起那根通火棍便往青猴儿身上砸去,青猴儿大叫一声,一个嘴啃泥趴在地下,起来时满脸是血却跳着脚大哭大骂。“黄老四,你小子打吧。打不死我就是你的爷,打死了,我是你掌柜郑春明的爷。”他脏的、粗的、荤的、素的一齐往外端,引得周围的人一阵阵哄笑。
“擀面杖”冷笑一声拾着铁棍又打了过来,却被李雨良一把拉住:“住手,你不能再打了!”
“凭什么不能?打死这个顽皮畜牲,只当打死一条狗!”说着便抽火棍,哪知道挣了两挣,铁火棍像在雨良手里生了根一样,再也拽不动,登时脸涨得通红。
李雨良冷冷他说:“我说你不能打,你就不能打!我就不信他连狗都不如。你能有多贵重,你不就是个下三赖的跑堂伙计吗?”说着顺手一送,黄老四踉踉跄跄退了五六步才站稳。
“嗬!安庆府今儿出了怪事!”随着这喊声,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带着四个伙计闯了进来,觑眼儿瞧着雨良骂黄老四道:“你真是吃才吗?这么个小孩子都对付不了——来!把青猴子绑在店后,晚间回禀了郑香主,再作发落!”
雨良上前一步,冷笑着说:“看来这安庆府也是你家开的店了?”说着便要动手。
伍次友不想惹事,在后边拉了一把雨良说:“唉,兄弟,何必呢!”说着便问黄老四:“这孩子吃了你的饼,钱我来付,该多少?”
黄老四原来倒是怯了。现在来了帮手,又硬气起来,眼瞧着李雨良梗着脖子道:“一天一张饼,三年——十两!”
青猴儿大吼一声“你胡说!”双脚一蹦又要窜出去,却被雨良一把按住了。
伍次友眼见这群人一心生事,怕雨良和青猴儿吃了大亏,从腰里取出两块五两的银子朝地下一丢,一手扯了青猴儿一手扯了李雨良道:“十两就十两。走,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去。”
李雨良沉吟一下,看着伍次友笑道:“好好好,听大哥的,犯不着与他们生气,咱们走吧!”
第二日清晨天刚放亮,伍次友便起身踱到雨良房中来,见外间青猴儿睡得沉沉的,便隔帘叫雨良“起来吧,我们今日该上路了。”叫了两声,不见雨良答应,正要出去,却见雨良从外头进来,笑道:“上路?到哪儿去?”伍次友道:“衮州府嘛,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
“大哥,再耽误一天吧,小弟昨天不防叫人家扫了一棍子,今天我的胳膊疼得很,要瞧瞧郎中。”伍次友心实,没看出是雨良在捣鬼。心中暗想:“哟,昨天,我怎么没看见兄弟吃亏了呢?啊,我就粗通医道。你们俩在店里歇着,我去给你抓药,不用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李雨良用手抚着右臂,显得有些痛不可忍,吸着冷气道,“那就偏劳大哥了。”
伍次友刚出店门,雨良便推青猴儿:“起来!快!”
青猴儿揉着眼坐起身来。迷迷糊糊说道:“天还早呢!”“没出息的野猴子!昨天的打白挨了?跟我走!”青猴儿一骨碌爬起来,穿上伍次友给他新置的衣裳,用胳膊肘将裤子向上一提,抹了一把脸道:“对!还闹他们去!”说着,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店门。
昨天,在街上毒打青猴子的那个黄老四,是郑老板手下的一个跑堂伙计。原来,前几天,这里的钟三郎教在山陕会馆前面举行为期三天的庙会,他们这个饭馆在庙会上搭了临时的饭棚。今天,会期已完,正在拆棚。几个伙计已经分头向城里运送东西,只有黄老四一个人在支应着门市。他忽然看见两位客人一前一后来到店门前,连忙笑着让客:“哎!二位客爷来了。好好好,里面——”那个“请”字还没有出口,他就愣在那里了,原来。这两位客人,一个是老冤家青猴子,一个是昨天打抱不平的年轻后生。可是,昨天是仇家,今天是主顾,他又不敢不招待,哼啼了几声,接着说:“请,请,里面有请。二位想吃点什么,”
“哼,这个破地方烂铺子能有什么好的!”李雨良跷起二郎腿大咧咧坐下,“先马马虎虎来几个下酒菜吧——凤凰扑窝、宫爆鹿肚,银耳燕尾、菊花兔丝、龙虎斗、糟鹅掌,外加一个鸡舌羹。要快一点。”
黄老四听得傻眼了,论说这些菜,要在城里店里,也还能做得来。可这是庙会上的分号,又是赶上拆棚,怎么做得出来呢?明知这二位今天是来找碴儿的,也不能发作,只好陪笑说道:
“客官来的不巧,这些菜的料刚刚运回城里去了。实在对不起得很。请包涵一二。”
“啊,既然如此,那就将就点吧,来一屉松针小笼包子,两只烧鸡!”
这就好办了。黄老四答应一声“是”转眼之间就端了上来。刚要退下,却听雨良叫道:“回来!你瞧瞧,包子冷得像冰块一样,鸡也是凉的,这是叫人吃的,”说着拿筷子将盘子敲得山响,招惹得那边儿几个顾客都朝这边望。
黄老四用手摸摸,包子并不凉,烧鸡也在微冒热气。他情知二人在消遣自己,但店中伙计去送料都没回来,分店掌柜的也不在,昨日又领教了雨良的力气,不敢在此时发作。按捺着性子陪笑道:“客官既嫌凉,现成的水饺下一盘来,再加两只刚出笼的清蒸鸭,价钱虽然略微便宜,都是热腾腾的。换上这两样好吗?”“好,就这样吧!”黄老四一溜小跑整治齐楚,用一只条盘端着送了过来。
说是“急着有事”,待到饭上来。李雨良却又不着急了。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和青猴儿有一搭没一搭他说话,一会儿要汤下饭,一会儿要醋、要姜,不时地还要热毛巾揩抹脸。这样咸了,那样淡了。又说饺子馅儿里有骨头嗝了牙——夹七夹八说些风凉话把个黄老四气得七窍生烟。眼见着进城的伙计和分店掌柜的都回来了,便悄悄进去商议着要治这两个刁客。
一时吃完了饭,李雨良笑着起身伸了个懒腰问青猴儿:“猴儿,吃饱了吗?”“饱了。”“那好,走!”
黄老四见二人起身便走,连个招呼也不打,抢先一步绕到门口,双手一拦说道:“哎……哎!钱呢?不会帐了?”
“会什么帐?我们爷们吃了你什么啦?”
“清蒸鸭子,还有水饺!”
“嘿嘿,怪了,那是我们用烧鸡和松针包子换的!这两样比那两样便宜,我门不找你清帐,为什么反向我们要。”
“那松针包子和烧鸡钱呢?”
“咱们没吃这两样呀,掏什么钱呢?”青猴儿也做了个怪相,冲着黄老四骂道:“瘦黄狗!爷没吃你的烧鸡包子,你要的什么钱?”
黄老四歪着脖子想了半晌,竟找不出话来说清楚这件事。他恼羞成怒:“好哇,饿不死的野猴儿,今儿上门作践爷来了!”一语未终,只听“啪”地一声,黄老四脸上早着了一掌,打得他就地旋了个磨圈儿。刚立定身子,这边脸上又被打着一掌,一颗大牙早被打落,鲜血顺着嘴角淌了出来。黄老四杀猪般嚎叫一声:“都出来!堵了门,不要放走了这两个贼!”
后面的伙计们听到这声咋唬,有的提着火剪、有的挥着烧火棍,有的夹着铁锨一窝蜂吆喝着赶出来,足有二十几个人。里间几个吃客瞧风头不对,吓得饭也不吃就往外挤。一时间大呼小叫砰砰啪啪闹得天翻地覆,店门外早聚了上百看热闹的人。
雨良见客人都已走完,冷笑着提起青猴儿,从门面一排溜儿汤锅上扔了出去,“猴儿,你出去!”青猴儿正在发呆,已是稳稳地站在店外了。众人见雨良身躯弱小,不过是一个清秀的白面书生,竟有如此身手,不禁一连声地喝彩高声叫道:“好武艺!”一边喊一边便伸着脖子往里面瞧热闹。
黄老四气得发疯,“呀”地大叫一声,运足了气双脚一弹跳了起来,用头去撞雨良。雨良微微一笑,将身子一斜偏到一旁,就势儿一手提辫子,一手抓后腰把黄老四轻轻向前一送——只听“噗”一声,黄老四头朝下脚朝上栽进墙边的水缸中!
站在一旁的胖掌柜气急了,大吼一声:“都给我上!”带着二十来名店伙计扑了上来。李雨良不慌不忙,从灶下抽出一个铁火棍,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顷刻之间,店房里面倒下了一片。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端起灶上的油锅,泼在棚子上,顺势一把火,只见浓烟滚滚,烈烟蒸腾,在北风中呼呼地烧了起来。
看热闹的人,见祸闯大了,纷纷逃去,李雨良拉了青猴儿也趁乱走了。他们在几里地外的山坡上坐下来休息。眼看着饭铺方向起的烟尘,李雨良笑着说:“痛快!今日干的真解气。你呢?”
青猴没有应声,噗通一声跪倒在李雨良面前:“姑姑,我早看出来了,您老是个女侠客。您别生气,收我做个徒弟吧。”李雨良微微一楞,随即开朗地大笑“哈,哈……,好小子,你倒真机灵啊,起来吧。”“姑姑不答应我,我跪死在这儿也不起来。”
“唉!好吧,咱们也算有缘份。我原来想替你杀了郑氏兄弟,可是郑老大不在家,老二呢,又在衮州,只好带了你陪伍先生一块去衮州了。哎——可不准你向伍先生点明我的身份,不然,我不但不教你,还要打你!”
青猴儿高兴地趴在地上磕了四个响头:“是,徒儿遵命。师父,天快黑了。咱们快回去看看伍先生吧,咱们出来的功夫大了。先生可能正在着急呢。”
李雨良心里猛然一惊,坏了,今天只顾了顽皮,把先生一人丢在客店里。皇甫保柱正守候在先生身边,要出了意外可怎么办?想到这里,她来不及答话,拉了青猴儿就往客店里跑,可是,已经晚了。伍次友已经不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