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圣旨,施琅连忙与姚启圣和赖塔一起,商议向台湾进军的事儿,可是这个赖塔,却军容不整,态度傲慢,而且公然曲解圣意,口出狂言。施琅听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他拍案而起,怒声喝道:“赖塔,把你的帽子给我戴上!”
赖塔腾的一下涨红了脸,用手抹一把油亮的头发,咧嘴冷笑一声,“嗬?你就这么霸道?咱老赖生就的这德性!紫禁城里跑马、五凤楼下坐轿,见过的多了,谁敢说寒碜?你老大人那时候在哪儿贵干呢?”
一听这话,施琅的脸立时变得惨白。他是从台湾投降过来的将军,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当面揭他的这个短。那时候他在哪儿?那时候他还在郑成功父亲郑芝龙的部下当差呢。这个赖塔可不一样,他是镶黄旗下的将领,仗着祖父、父亲和自己的战功,压根就没把汉臣当一回事。姚启圣见惯了赖塔八旗贵胄的架子,虽十分厌恶,却也无可奈何。他在福建当官多年,最头疼的事儿,就是和这个打仗不怕死、平日耍无赖的将军打交道。
施琅却无法容忍,脸上肌肉收缩得紧绷绷的,做然仰起了脸,叫道:“来人!”
“扎!”几十名亲兵在廊下轰雷般应了一声。骁骑校尉蓝理按着刀柄进来,又手一立,请示道:“军门有何指令?”
施琅脸上毫无表情,一声令下:“撤掉赖塔的座!”
赖塔一向刁蛮不讲理,欺侮惯了汉人。征讨耿精忠攻陷白云坡的时候他立了大功,晋封为将军后,更加不可一世。见施琅发怒,将身子向后一仰,索性半躺到椅子里,双手有节奏地敲击着椅子扶手,怪声笑道:“施大人,你敢!我得用哪只眼睛瞧你这位提督呢?你是皇上?在你跟前不戴大缨帽就得——”
他话未说完,早被身后的蓝理猛地推了一把,一个趔趄出来,椅子已被提过一边。赖塔顿时勃然大怒,狞着脸,双手将公案一掀,“哗”的一声,将海域图、茶杯碗盏、笔墨纸砚乒乒乓乓、稀里哗啦掀得满地都是。总督府的戈什哈都被他吓得一怔,只施琅带的亲兵一个个目不斜视,钉子似的站着,却一齐将手伸向腰间的佩剑。
施琅腮边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轻蔑地一笑,低沉而威严地吼了一声:“升帐!”转身向姚启圣一揖,又哈腰伸手向旁边一让。姚启圣忙还礼退到一边。此时,仪门内的亲兵手按腰刀,墨线般笔直地列成两行,走了进来。施琅回身叫道:“请圣上赐我的金牌令箭!”
“请御赐金牌令箭!”
一声传呼,赖塔愣住了。到了此时他才觉得有些不妙,将红缨帽向头上一扣,嘻笑着扮个鬼脸儿道:“老施,何必生气呢?我府里还有点事,恕不奉陪,改日见,改日见!”
施琅淡淡说道:“哼,你有罪在身,岂能一走了之?”
赖塔脸色微变,强自镇定着,流里流气地笑道:“什么罪?哟嗬,你别吓唬人了!就为我弄翻了姚启圣的桌子?”
施琅阴着脸连声冷笑:“哼哼!你身为开府建牙大臣,私自暗通台湾,擅代朝廷向台湾谢罪,称他们是‘田横壮士’。还说什么‘中外一家,称臣入贡也可,不称臣不入贡也可——’可是有的吗?!”
赖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突突直跳,结结巴巴地说道:“朝廷叫咱安绥地方,那是权宜之计——”施琅却不理会他的辩白,又径自升至中座。赖塔见势不妙,扭头便走,刚至堂口,早被护卫亲兵“咔”的一声,两支枪交叉着挡住他的去路。总兵官走上前来,先打了个千儿,笑道:“大人,这时候儿我们军门不发话,谁敢放您出去?”
姚启圣知道这施琅不是好惹的角色。眼见四名校尉抬着供了金牌令箭的龙亭步入中堂,心里一急,“叭叭”两声打下了马蹄袖,叩了三个头,起身凑近施琅说道:“将军息怒,瞧着他是满洲哈喇珠子、有功劳的份上,饶过这一回吧。”
“哈喇珠子”本是满语“小孩子”的意思,这里用出来却有双关意思,可以说是小孩子不懂事,也可解为深得皇上宠爱。姚启圣心很细,措词也很注意分寸。施琅不由暗自叹息一声,借人头立军威的主意只好打消了,便格格一笑说道:“哼,他是哈喇珠子,吾可是铁石心肠的将军!赖塔今日坏朝廷政令,乱我军心,已经有罪,何况竟在钦差大臣面前大肆侮慢,咆哮军帐!本钦差陛辞之前,皇上有密旨严饬,视你伏罪与否相机定夺,你竟敢如此放肆!来!”
“扎!”
施琅阴笑着下了公座,绕着赖塔,走了一圈:“哼,赖塔,凭你的罪,将你军前正法,可冤枉吗?”
赖塔早已被他的气势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半日方期期艾艾地说道:“卑职今天喝多了酒,昏天黑地没上没下,冒犯了钦差,求……求大人饶过了吧……”
“革掉他的顶戴!——反正他也不愿戴了。”
“大人!”姚启圣忙上前嬉笑道:“施大人,念这赖塔打仗不失为骁勇之将,请允其……戴罪立功……”
施琅仿佛没有听到姚启圣的求情:“打仗哪里用得着这样的人,撒野打架倒差不多!本钦差原想杀掉你,念你世代功勋,又有姚制台代为求情,姑且免你一死——限四个月之内,替我大军督造十门大炮和十万支火箭,装船听用,并以此来赎你的红顶子。不然——哼!”接着将手一摆,吩咐道:“轰他出去!”
赖塔迷迷糊糊地叩了头,一脚高一脚低蹒跚而去。姚启圣饶是胆大,也被方才的一幕唬得脸上一红一白。
施琅已恢复了常态,上前扯了姚启圣的手向上让着,一边坐了,一边哈哈大笑:“启圣兄,亏你素有铁胆之称,对这样的东西,怜惜他什么?我们还是接着议。不才还是以为要等到夏季,借南风之势进击澎湖……”
姚启圣和施琅联名拜折,将两人争议的详情陈述了,发六百里加急直送北京,并将处分赖塔的经过情形另附折片奏报康熙。
奏折到时,康熙正在上书房与诸臣计议奉天之行的事。因为狼瞫回来述职,详细报告了在黑龙江查勘罗刹兵力布置和巴海、周培公与哥萨克周旋数年的情况,康熙决定亲自到东北看看战备,顺便接见一下漠南诸蒙古王公。看了施琅的奏折,康熙突然失声大笑:“赖塔这奴才就得施琅这样的人治一治!汉人的坏习气是沽名钓誉,满人也有一宗儿不好,就是骄纵无法。这下子好,用十门红衣大炮,十万支火箭去赎顶子,敢怕他不收敛收敛?”说着将施琅惩治赖塔的事说了,众人都赔着大笑不止。康熙便命高士奇草诏给施琅,照允夏季进兵,赖塔造完大炮着调任四川,以免掣肘。
康熙看了看众大臣:“说到大炮,还是西洋人的精。平定‘三藩’时,西洋人张诚造的炮在湖南、陕西都派了大用场。如今听说制炮局又停造了,这不成!索额图你记着这事,叫兵部留心,朕要亲自看看的!”
索额图忙欠身答应一声“是”,又笑道:“施琅的炮舰,奴才瞧着已经够使了。这回再造的炮,不妨用到葛尔丹身上,只怕在库里存的时间长了不好。”
熊赐履就坐在索额图身旁,他原不赞同打台湾,见康熙决心已定,反倒又担心战事不利,因笑道:“离夏天还有四五个月,若能再造二十门大炮,臣以为还该运到福建,小心点总是好的。等台湾打胜了,再将大炮运往古北口大营,交飞扬古用也不误事,和准葛尔打仗,更得筹备周密。”
康熙要在西部用兵,正在选择前敌大将,熊赐履几次推荐飞扬古能胜此任,他都没有下决断,听熊赐履这话,一笑说道:“哦?看来你决心要推荐飞扬古了。朕看似乎还是周培公好些,他在甘陕平工辅臣,很有章法嘛!”
明珠却不愿周培公再度出兵立功,忙接下了话头:“圣上,陕西平叛,主将还是图海,带的兵是在京王公家奴,没有图海坐镇,他周培公一个汉族大臣,能济什么事?再说,古北口的兵都是上三旗正牌子,老图海患风疾不能上阵,周培公一个人是不行的。”
索额图接连写了几封信给周培公,没有得到回信,心里也不自在,便道:“熊赐履和明珠说的是,周培公文弱书生,单人统领满汉八旗劲旅确是力不从心,何况他也有病……”
康熙边听边摇头,几个人话中含意他虽不知端底,但说周培公不能带兵,他无论如何不相信。当初周培公还是白衣秀士时,康熙便在烂面胡同当场以军事面试,那真是谈锋一起,四座皆惊。南苑行军法,平凉大捷,周培公的功劳远在图海之上,调任奉天提督,原就为西边战事再用,此时岂可轻易变更?想着,不禁微微一笑,正要说话,李德全挑帘进来说道:
“万岁爷,四省海关总督魏东亭来京,递牌子请见呢!”
“什么,虎臣来了吗?在哪里?叫他进来!”康熙一跃而起,大声吩咐,“一定是刚到京城就来请见的。肯定没顾上吃饭,传旨,叫御膳房弄几个菜,样数不必多,要现炒,实惠一点!”说话间魏东亭已是进来,跟在身后还有个人抱着文书,却是内务府堂官何桂柱。
魏东亭出京已三四年,虽然与康熙有君臣之分,毕竟自幼同行同坐,君臣交情甚深,他刚进来便听康熙吩咐叫人给自己弄饭,不知怎的,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一边恭肃叩头,一边说道:“奴才魏东亭恭见主子爷!您瞧我这是怎么了,只是淌眼泪儿——胡子一大把的人了,真不成体统!”
这是真情实感呀!康熙由不得心里一热,一腔高兴化作了感慨,盯着魏东亭,看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是啊,你如今也是独挡一面的大臣了。家里老小如何,朕的孙阿姆呢?吃得动东西吗?”
魏东亭忙拭泪笑道:“托主子的福,奴才的母亲身体康健,只是想念主子,天天都要念叨几遍儿。这次奴才进京,母亲将秋天专为主子泡的醉枣带了十坛,她说这是主子最喜爱的。贱内史鉴梅,今年产下第二胎,臣已在折子里奏明的……”
康熙笑道:“对对对,朕答应给这孩子起个名儿,就叫——魏俯罢——要不了多久,朕就要见到他们了。朕明年南巡,你叫鉴梅给朕两坛好鹅掌预备着侍候。哈哈哈……”又问何桂柱,“你有什么事?”
“回万岁爷的话,奴才送折子来了,里头有靳辅修复萧家渡的折片。阜河已开了一半,下余的明年秋汛前可望竣工。这一件是礼部司官拟的去奉天从驾名单,要不要先让熊赐履瞧过了再进主子御览?再一件是李光地奏请主子北巡时由太子在京主持朝务的折子,一并请皇上定夺。”
康熙点头微笑:“好好,何桂柱这两年读书用功,有长进了,这几句话说得比先前简明了——”康熙说完拿起名单瞥了一眼丢给熊赐履,“我再斟酌一下吧。朕这次北巡奉天,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李光地、查慎行这些文人墨客就不必从驾了,有高士奇尽够了。东亭,你难得回来,陪朕一起去盛京走走吧?”
魏东亭忙叩头道:“这真是意外之喜,奴才巴不得呢!正怕主子撵奴才回去,有好些个事得从容回主子呢!”
一时御膳房来禀说菜已备好。康熙笑道:“不要送来,在这儿他吃不好,小魏子你还是到侍卫房和你那几个朋友一道儿,吃得香甜。朕后天启行,你吃过饭就去给老佛爷先请个安,看看京里朋友故旧,再去瞧瞧苏麻喇姑。后天天不亮就递牌子进来——你跪安吧!”
魏东亭连声答应着下去。康熙方拿起靳辅的折子,一边看,一边用指甲划着,口里问道:“皇帝出巡,太子在京坐镇,原没有什么说的,只怕他还太小些吧?”
索额图忙笑道:“小主子虽说年幼,外头大事都是皇上主持,他在北京不过学着看看折子,见见大臣,内里又有熊老夫子、汤斌他们照顾,李光地不从驾,也能帮办事务,皇上也不必过虑。”
明珠也笑道:“索相说的极是。奴才说句狂话,当年主子登极时才八岁,个子怕还不及小主子如今高呢!要紧公事自然还是要送皇上御览。其余不要紧的,外边有臣子们计议,里面老佛爷也能照应。大阿哥和三爷也侍候着太子,还不是严严实实?”
康熙没有留心这两个臣子话中细微差别,索额图说的是太子监国;而明珠说的却是大阿哥和三阿哥共同辅佐朝政。他沉默一下,笑道:“就这样办吧。不过太子既然摄政,也得有些体统。索额图从前奏过,请给太子服饰增制。因那会儿他还小,朕没有答应。现在既出来办事,虽然与阿哥们是骨肉,却有君臣之分。朕看太子朝冠,可以用玄狐,东珠加到十二颗,其余皇子青狐朝冠,东珠十颗,以示分别——熊赐履,你是礼部上的人,你说呢?”
熊赐履早已在凝神静听了。他学贯古今,知道历来太子监国,其余诸皇子绝对不容干政,如今要太子和皇子都来办理朝政,这就是大大不妥。但清朝自关外带来的规矩就是如此,要动这个“祖宗家法”也是非同小可的。他当然听出了索、明二人的弦外之音,但自觉哪一个也惹不起。思量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其实服饰改不改并不十分紧要,要紧的是君臣名分,得有明诏训谕。不过皇上既说了给太子加制,除了衣帽之外,还有礼仪,得叫礼部据前朝体制成例,规划出来,就不致于出乱子了。”
康熙这才品味出来,几个人意见并不一致。当下也来不及细想,只说了句:“好,就依熊赐履所奏,叫礼部拟了呈朕看。”说完,便命众人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