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车驾过了喜峰口,已是阳春三月——关内关外虽只隔一座长城,天候地气却迥然不同。驿道两边早是柳丝吐青、嫩草芳菲。乍从白山黑水归来,真有如换天地之感。康熙心中高兴,又动了微服私访的兴致,竟下了乘舆,命阿秀的轿在后远远跟着,自己和随从们改扮成行商,在马上和侍卫们说说笑笑,时而放鹰捕猎,时而游幸市沽小肆,访察民风,沿路自有驿站迎送,倒也十分快活。
这天行至中午,康熙觉得有点饿,在马上手搭凉棚,见前面有一座乡村小店,店后临河,店前靠路,店门两旁栽着一溜杨柳,一湾碧水漏瀑东流。店前老槐树旁的,长竹竿上挑着个幌子,上头歪歪斜斜写着两行字:
太白闻香下马来,到此莫问杏花村。
康熙骑在马上,一边走,一边问道:“索老三,咱们这是到了哪个地面?”
不等索额图答话,店里一个中年妇人早已满面春风迎了出来:“爷台们,您到了三河镇了!下来歇歇脚,吃一碗三河老酒,一点不误您走路。我说泰来家的,烫酒,给客人洗尘。叫伙计们把马牵到后院,用上好的料抖匀了喂!”说着已是福了两福。众人看这妇人时,只见她青布宽袍,绣花裤脚下一双半大不大的脚,缠脚早放,双袖微挽,露出雪白的里子来。虽着的农家妇女打扮,看去却干净利落。
高士奇一边跟着康熙下马,将缓绳丢给伙计,一边笑道:“哦——小桥流水人家,你这开店的不俗。不过,你这幌子的口气似乎太大了些,我就不信你家的酒能比得上汾酒。”
“您老明鉴!只用闻闻就知道,这个味儿甜里透着醇香,汾河哪来这么好的水!爷台别看我家门面小,这个样儿的小店我开着二十几处呢!一百多年的老字号了,全凭着好酒好景致,客人才有这份雅兴!不是我崔氏夸口,我过门来时,祖公公还在,听他老人家说,幌子上头这几个字还是前明正德皇上写的呢!皇帝老子也是人,好的就得说好!”
康熙看她手脚不停地忙活,也没耽误一句话,不由得笑出声来:“好一张伶牙俐口!你说正德来你家吃过酒,那你老祖宗没说他什么样儿?”
老板娘眼瞧着康熙气度不凡,雍容华贵,晓得这位客人有来头,一边忙着布菜,又将煮酒的大铜壶放在烧得旺腾腾的火上,筛着酒回口笑道:“皇帝老子嘛,那派头还能小了。听祖公公说,他左手擎的是金元宝,右手拿着银元宝,骑的毛驴屁股上搭包里全是人参,饿了拿出来就吃……”
话未说完,康熙一行人早已是哄堂大笑。那老板娘却故作不解地说:“哎,我说的全是真的。皇上嘛,就这个样儿!”
康熙捧腹大笑,咳嗽着说:“……好,好!你形容得好,这才是个好皇帝呢!”随行侍卫们也一个个前仰后合,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边正在说笑,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锣鼓开道之声。众人抬头望去,却见外边大道上一乘官轿鸣锣喝道地走了过去。接着又是四乘小暖轿,看样子是内眷。前呼后拥地足有五六十人,衣色很杂,丫头、老婆子、师爷、书办、长随一大群。后边又有十几头骡子驮着大小箱笼、梳妆台、画眉笼子之类杂物,浩浩荡荡迤逦西去。康熙以为必是哪省的道台上任路过,也不在意。老板娘看着官轿,一眨眼瞧见外边一个中年男人正下毛驴,只有一个小奴跟着,忙笑道喊:“有客来了——哎,老客!请里头坐,又干净又敞亮,打个尖儿再赶路啊……”说着便迎了出去。
那中年人下了驴,命小奴把驴拴在树上,只对老板娘说了声:“我们急着赶路,不进去了。烫两碗酒,来一碟子豆腐干,在外边站着吃完就走——”说着,上前扯住了走在官轿最后的伴当,轻声问道:“喂,兄弟,方才过去的是哪家大人啊?”
那伴当打量一眼中年人,嗑着瓜子儿,待理不理说道:“新任县丞,署三河县令,毛宗堂毛大令!”说罢一摇三摆地去了。
中年人听了一怔,半晌才拈须点头道:“哦——好大的派头儿啊!”
康熙不由瞧了那中年人一眼,虽觉有点面熟,却再想不起几时曾见过。他心中一震,一个小小的县令,不过八品顶子,上任居然带了这么一大帮牛鬼蛇神!想着不由瞟了明珠一眼。明珠见他突然阴沉了面孔,生怕他当场发作,便大声道:“一县之令嘛,百里侯,还能没点势派?”
那中年人在店外已喝完了酒,递给老板娘二十个铜子儿,抹了一把嘴冷笑道:“百里侯?这是只百里虎,张着血口来吃百姓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武丹在一旁看了半天,已认出了这个中年人,见康熙愣着出神,忙凑近康熙身边耳语几句。经武丹这么提醒,康熙想起来了,此人姓郭,名琇,曾当过一任道台,因贪赃受到弹劾,数目嘛也不算大,康熙罚他在午门口晒了半天太阳,降三级使用。后来,听人说过,郭琇深自痛悔,断了自己的中指,决心痛改前非。就看眼前这模样,也不像是个贪官了,便转过脸问明珠:“这个郭琇,派在哪里当差了?”
明珠尚未回话,索额图抢先说了:“回主子,这件事是奴才办的。按主子的旨意,降了三级,现在顺天府当同知,倒是个不用管事的摇头官儿。”
康熙没有再说话,却把老板娘叫过来问道:“你们这三河县,有多少人哪?”
“回客宫爷的话。三河镇是大码头,水旱两便,七十二街,三十六行,全镇足有上十万人,热闹得很哪。”
“哦,原来是个大去处。那么,我问你,这里捐税的火耗要多少啊?”
“嗯——那,小人说不准。反正一个官,一个王法。我在这儿住了十八年了,共换了五任县令,最多的抽五钱,少的二钱,三钱,只有前任的王太爷要的最少,抽一钱八。可惜他父亲死了,报了丁忧回家去了。这不,新来的大爷刚过去,还没上任呢,谁知道他要多少呢?唉,反正,三河县是个福地。宝地,随他们的便,使劲刮吧!”
火耗银子的事,咱们在第二卷里说过,地方官向百姓征税,百姓们交的自然是散碎银子,收上来之后,要经火溶化,铸成大锭的银子。一经火,就要有消耗,但消耗多少,可就看县官清不清了。一句话,清官要的少,贪官要的多。反正,他说,化一两银子要消耗五钱,那你要交十两的税就变成十五两了。他要说,只消耗了一钱、二钱,那么十两的税就只需交十一、十二两。一个县的税金,每年成千累万,每两多加那么两三钱,这县官可就肥了!康熙刚才问老板娘这事,就是为的考察吏治,看三河县的官是怎么当的。听老板娘这么一说,康熙也就明白了,站起身来说:“好啊,真不愧福地、宝地,酒也佳,菜也好。高士奇,你来会账,咱们都走吧,改天再来打扰。阿秀她们也该到了,你们几个招呼她们回驿馆休息去吧。”说完,又叫过李德全来,让他带上两名小太监,飞马赶到三河县,看那个新任县令,如何接印,路上不要招摇,更不许惹事,看完了,回驿馆交旨。
自从那年假朱三太子杨起隆在北京闹事,小毛子死了以后,李德全就成了康熙身边天字第一号的大红人。他一天到晚,老在皇上身边转悠,难得有一会儿单独外出的机会。今天,奉了皇上这个密旨,简直把他高兴得不知如何了。于是,叫上两名小太监,骑上马,照着县城方向,飞驰而去。一边跑,一边琢磨:嘿,今儿这差事,顶上半个钦差了。他越想越美,简直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正在得意之时,三匹马已经进了城门,这就碰上事了。怎么了,这三河县是大镇子啊,大街之上,车水马龙,人挤人,人挨人的,李德全他们飞马而来,一个收缰不住,把一位老太太撞得踉跄几步,倒在了地上。要是李德全谨慎小心,下马来赔个不是,化上二两银子,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可是李德全心里正美着呢,又觉得自己是皇上的贴身太监,这架子放不下去,正眼也没瞧那位被撞倒的老人,反而大声喝道:“闪开,闪开,别挡了爷们的马道!”这下,可犯了众怒了。人群中吵吵嚷嚷,说什么的都有。好嘛,太平世界,朗朗乾坤,这三个人骑马,横冲直撞,撞倒了人,还这么势力,那还得了!一帮年轻人更是不服,大声叫着:把他们拉下马来!揍这几个臭小子!就在这时,李德全一眼看见那个在饭店门口饮过酒的中年汉子,急步抢上前来,扶起了被马喘倒的老太太,又是掐人中,又是摩挲胸口,好不容易,把老人救活了。中年人冲着李德全大喝一声:“下马!”
李德全呢,刚才在饭铺门口见过这个中年人,但康熙皇上和臣子们的谈话他却没听见,不知道这就是顺天府的同知郭琇,还以为是村夫野汉呢。下马吧,放不下架子;不下呢,事儿又完不了,便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银子,顺手扔了过去:“拿着,给你妈瞧瞧伤。爷们还有事,不能耽搁了!”
这一下,围观的人更不愿意了,有人叫,有人喊,有人上来就拉李德全的马头。李德全火一上来,一口京腔可就骂上了:“哟嗬,势头不小啊!也不打听打听,爷们都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无礼。告诉你们,爷们瞧着这老婆子可怜才赏了银子的。她要不挡了爷们的马道,这马能喘着她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爷们这儿兜着了!”说着跳下马来,虎视眈眈地瞧着四周的百姓。
那个中年人见老太太已经缓过气来,便把老人家搀到旁边茶馆里休息,这才走了过来,心平气和地问:“哦,听您刚才的口音,像是京师人,既是京师来的,应该懂得规矩嘛。请问,阁下来到这三河小县,有何贵干啊?”
李德全摇着手中的马鞭笑了一笑说:“嗯,你小子还算有眼力,爷们正是从京师而来,要见一见三河知县。”
“哦,我可以告诉你,三河县县令的大印已经被摘了,现在三河没有知县。就是有,你也要先把这里的事了结了再走!”
李德全突然一愣。刚才,三河新任知县还前呼后拥地来上任,一个时辰不到怎么就被摘印了呢?哦,明白了,这小子是在哄我。他不禁勃然大怒:“好小子,你敢在爷们面前耍花招。告诉你,就是直隶总督,见了爷们也得让着三分。就凭你这副德行,也想在爷们面前耍巧弄乖,莫非你的皮肉痒了吗?”一边说,“刷”的一马鞭就抽了过去。
那中年人挨了打,不但不气,反倒笑了:“好好好,打得好。既然你不信,那我带你们瞧瞧去。”说完,便带路前行。李德全心中暗笑,哼,真是贱骨头,不打不服啊。看来,不给他点苦头吃吃,他不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三人牵着马,跟随那中年人来到县衙门口,果然,门庭冷落,萧杀寂静。那人回头一笑说:“几位暂候一步,我进去通报一声。”说完,径自先进去了。
李德全三个人站在门口,心想:“咳,闹了半天,这人原来是个衙门油子。怪不得他一会阴,一会儿阳的呢!”一个小太监凑在李德全耳朵边上说:“刚才,咱们要亮出真实身份来不把他吓趴下才怪呢!”仁人正在胡思乱想,猛然听见“咚咚咚”三声鼓响,之后,一声高喊:“升堂喽”!就见十几个衙役,横眉立目,手持黑红两色的水火大棍,“嗷”的一声,鱼贯而出,分列两旁。只听惊堂木“啪”的一响,传下号令:“带三个不法之徒进来!”衙役答应一声,蜂拥而来,不由分说,把李德全等三人,老鹰抓小鸡似的带到了堂上,“叭”的摔在了地上。
李德全抬头一看,堂上正中,坐着一位五品大员,身穿八蟒五爪官袍,鸳董补服,头戴一顶白色的玻璃顶子,一身正气不怒而自威。再仔细一看,原来竟是那位饭店吃酒,街头挡驾的中年汉子。咱们前边说到过的,因贪赃被降了三级的顺天府同知郭琇。不等李德全多想,郭琇把惊堂木一拍放下话来:
“下面三人,是何方恶棍,竟敢来三河县骚扰百姓,从实招来。”
李德全从小进宫,跟随康熙皇上,虽然是个随身侍奉的太监,下等奴才,可是除了皇上,谁敢给他小鞋穿呢?一听这话就火了:“哟嗬,你好大的胆子啊。混账王八羔子,竟敢审问起爷们来了!告诉你,爷是当今万岁驾前的人,伸出个脚指头也比你的胳膊粗,你敢这样作践爷们,不怕杀头吗?”
郭琇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哼,朝廷早就有旨,太监不准擅自出京。你们几个分明是地痞恶棍,竟敢冒充皇差,败坏皇上名声。来人!”
“在!”
“大棍侍候!”
“扎!”
堂上火签扔了下来:“每人重赏二十大棍!”衙役们听见令下,不由分说,把李德全等三人拖下堂去,各打二十。只打得他们哭爷叫娘,皮开肉绽,这才又拖上堂来。
“我问你,还是皇差吗?”
这仨人久居皇宫,虽然不能说是养尊处优,可也从来没挨过这样的打呀。想不到,一时不慎竟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李德全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回话:“哼,老子就是办皇差的,奉了圣旨要向三河县令问话,不信你跟我回去问问。”
郭琇的心里早明白了,太监与别人不同啊。他从身份、气派、说话口音,还能看不出来吗?今天郭琇偶然路过三河县,见新来的县令作威作福,当时就摘了他的官印,去到城门口,又碰上了李德全这件事,他不能不管。如果李德全早一点服了软,这事也就结了,可李德全嘴硬,脾气大,宁死也不倒架。现在堂也升了,刑也用了,李德全还是这劲头。郭琇可不好办了。承认了他们是皇差,当着众衙役的面,不是给皇上脸上抹黑吗?不承认,又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还得让李德全他们自己认账才行,于是脸一沉,又发话了:
“好啊,既然不怕打,大刑侍候!”一伸手,火签又摔下去了,衙役们不敢怠慢,拖下三个人,上了夹棍,绳子一紧,这仨人当场就昏过去了。衙役们一桶冷水,兜头一泼,又醒了过来。这回,李德全是叫天天不应,哭地地无门。心想,如再不低头,死到这大堂上,上哪儿叫屈去呀,只好咬咬牙,狠狠心:“大人饶命,我们就算……不是皇差吧。”
郭琇心中暗暗一笑。他在三河镇外喝酒时,就看出点名堂了,那一大帮人中必有皇上,要不然,这三个奴才怎么会来到这里呢?既然皇上在此,就得赶快修表,一边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也劝谏皇上,不要纵奴行凶。此刻一见李德全认下了“冒充皇差”之罪,连忙见好就收:
“嗯,认了就好。来人,把这三个冒充皇差的恶奴带下去严加看管。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