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康熙微服出行,和穆子煦各骑了一匹马,一前一后出了东华门。康熙在马上回身笑着问:“穆子煦,你跟了朕有十几年了吧?”
穆子煦在马上欠身:“回主子的话,奴才是康熙六年随着虎臣兄从龙的。”
“嗯,不容易呀,多少生死关头咱们都闯过来了。听说你和小魏子结了亲家?小魏子折子里都说了,你倒闷葫芦似的,怎么,怕朕吃你的喜酒吗?”
“哟,瞧主子爷说的,奴才哪敢指望有那么大的脸面?再说儿女们的私事,也不敢惊动主子爷。”
“不不不,你、小魏子还有狼瞫、武丹这几个不同别人。你们是跟着朕过关斩将‘锤炼’出来的人。不管大事小事,就是笑话儿,说给朕听,叫主子笑笑,也是你们的忠心。嗯——朕想调你去当两江布政使,兼管江宁织造,你看如何?”
穆子煦知道,两江布政使虽然不是很大的官,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职权很重。江宁织造虽是内务府管辖,却直接与皇帝打交道。他早听到消息了,说皇上将要派他去做布政使,可是,他却没想到今天在这种场合听康熙亲口说出来。穆子煦感到有点意外,“咝,咝,奴才是皇上调理出来的人,办什么差都由皇上指派。只是……奴才从一愣头青儿的马贼出身,自从跟了皇上,也不过是出把子傻力气,从来还没自个儿办过差,恐怕办砸了有负皇上重托。”
“哈哈哈,你这人比起魏东亭,谨慎有余,进取不足。魏东亭朕还嫌他过于老成小心呢!放心地去,也放心地干!凡事朕给你做主。去了以后和小魏子一样发给你一品俸禄。有事多和魏东亭商议,虽然离朕远了,可是仍旧是朕在调理你嘛!”
“是,皇上既然这样说了,奴才遵旨就是。”
户部衙门设在铁狮子胡同北丁字口,门口排了一长溜儿官轿,都是各省藩司衙门来京回事的、提取库银的。君臣二人在丁字口下马,穆子煦瞧着堂口人来人往很乱,便笑道:“主子,到跟前,肯定有人能认出来,还是不招惹他们为好。奴才这里很熟,咱们从侧门进去。飞扬古要来,必定在后边和他们打饷银官司——咱们到那去一找一个准儿!”康熙含笑点了点头,于是俩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衙门很深,穆子煦带着康熙七折八拐,躲着人走,来到最北边一溜房子跟前。一个戈什哈见来了人,连忙迎了出来,一看是穆子煦,阴沉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哟,是穆军门!小的好久没请安了——快请进!”
“几个司官都在吗?”
“六个司官,昨儿一个出差,余下五个正在给飞军门回事儿。您稍候,小的去通禀一下。”
穆子煦回头看了看,见康熙摇头,便笑道:“用不着你来献勤儿,我和老飞什么交情?一通报倒生分了!”说着便和康熙进去了,便听里面有人说话。康熙凑近了窗户,隔着窗棂往里看时,见四五个衣冠楚楚的主事背对窗户,正在给飞扬古汇报各地军屯情形,再看飞扬古时,只见他穿着绦红实地纱袍,懒懒散散地半躺在安乐椅上,面孔正对着康熙,三十二三岁的人,一脸老气横秋疲惫不堪之色,闭着眼睛似睡不睡地“嗯”着。康熙想起人家说飞扬古是个“瞌睡虫”,此刻,见他这副模样,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看里面的情形,大概是几个户部主事,在向飞扬古报告什么事,只听一位司官说:“飞军门,各地军垦、军屯的情景,很不一致,这两年减产又多,户部已是很困难了。如果军门还要责怪户部不照应您,那可就太委屈卑职们了……”
飞扬古眼也不睁地应了一声“嗯”。
“军门,是不是把各省屯垦的数目,和上缴军粮的数目,也给您报告一下,这样军门心中就有数了。”
“嗯,说吧。”
“其实,这些数目,今年的邪报上已经都发表过了。”
飞扬古还是不睁眼,仍然只答应了一声“嗯”。
康熙不由得偷偷地笑了一下。他看明白了,那户部司官分明是不想再说了,可是飞扬古半睡半醒地只管“嗯、嗯”地答应,闹得那司官没办法。话出口了,又不能不说下去,只好耐着性子,看了这满脸睡意的一品大员,一等侍卫和统兵大帅,把各地屯军、屯粮的情形,一笔一笔地报来。
等他说完,飞扬古却突然坐直了身子,脸上睡意全消,显得神情焕发,他冷冷一笑说道:
“诸位,你们少在我这儿打马虎眼。告诉你们,台湾已经收复,西北即将用兵。不管皇上派谁为将,仗怎么打法,但我古北口之兵,是朝廷必然要用的。你们用不着和我兜圈子!”说着便把全国十八个行省屯田数目,一口气地说出来,“哼哼,你们刚才报的数目中,少了四千八百七十四万一千五百二十一亩!而我古北口的屯田数目,你却有意多报了一千四百一十一亩。照你们这样办差,要去前线带兵,当兵的非哗变不可!”
飞扬古不慌不忙,不气不恼,却把全国的屯田数目,报得如此详尽,大到千万、百万,小到一亩二亩,有整有零,一字不差。康熙在外边听得又惊又喜,再看那几个户部司官时,一个个满头大汗,吭吭哧哧的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了。
康熙兴奋地拉穆子煦回头就走,穆子煦愣了:“哎,主子爷不是要来见飞扬古的吗?”
“哎——还见什么,这不比当面谈更好吗?嗯,飞扬古这奴才,行!”
却说李光地急不可耐地想进上书房,绞尽了脑汁,操碎了心,可是,他邀功心切,却办了几件很不该办的事,头一件,是母亲死了隐丧不报,使自己的“道学先生”的假面具,暴露无遗。第二件是与高士奇联名上折,保下了张伯年,重新挑起搁置了两年的南京科举舞弊案。他本来是想借此打倒明珠的,不料,张伯年的供词,却把葛礼、索额图都牵连了进去,这么一来,把自己的老师索额图也得罪了。
李光地太自信了,他以为明珠一扳即倒,却不知,明珠在朝廷各都院和内务府里,都安插了密探,消息灵通着呢。李光地弹劾明珠的奏折尚未写好,明珠就率先发难了。
在京官之中,如果某人受到皇恩,升了官、晋了职,贺喜送礼、请客、吃饭,都是常事。这回,李光地因力主出兵台湾,立了大功,晋升为文渊阁大学士,明珠就借了这个机会,撺掇京官们闹着要李光地请客。李光地当然不好拒绝,便在家里大摆宴席,把明珠、高士奇、索额图以及各部尚书、司官全都请来。这些官员们的轿子,把一条胡同全都塞满了。大厅里更是张灯结彩,布置一新,真个是宴席丰盛,灯红酒绿。
酒过五巡,明珠突然笑着说话了:“光地兄此次力排众议,坚决主战,果然是见高识远,不同寻常。难得圣上如此器重如此恩赏,真是可喜可贺呀。要说嘛,这席酒应该咱们大伙请光地兄才对,今天反倒来讨扰了。只是,咱们这一大帮人在这儿吃闷酒,也大乏味了吧,光地兄,把府上的戏班子叫出来唱一出如何?”
李光地前后照应客人,正忙得不可开交,一听明珠这活,赶快申明:“哎呀呀,明相取笑了,小弟一介书生,只知读书,别无他顾,既养不起戏班子,也嫌他们闹哄得慌,今儿个倒多有得罪了。”
“哎——这有什么。来人哪,传我的话,叫我府上的管家去请一班唱曲的来,告诉他不要人太多,要好的。”
明珠府的管家去了不大会儿,便领了一个中年妇女和两个孩子进来。那妇女抱了面琵琶,低着头走进客厅,向上面轻施一礼,便坐下来,轻轻地调好了弦,唱出四句开场诗来:
河光清浅月黄昏,琥珀彩润酒满樽。
宛转柔情人将醉,这般时节最销魂。
琴音清脆,歌喉宛转,立刻博得满堂喝彩。高士奇大声叫好,索额图鼓掌大笑,明珠从怀中掏出来一个赤金的戒指,“叭”的扔了下去:“唱得好,这个赏你,给我好好唱,待会儿李大人还有重赏呢。”
李大人?李大人早傻眼了。从这仨人一进门,李光地就认出来了,他们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当年在青楼妓院里相好的那位李秀芝。两个孩子,也正是她李秀芝为李光地生的两个儿子。此刻,听明珠这么一敲打,李光地只觉得头“轰”的一下,脸变得煞白,简直就要晕倒了!
明珠看也不看李光地,仍在催促着:“唱啊,唱下去!”
李秀芝起身谢了赏,命两个孩子,一个吹萧,一个击板,她自己手抱琵琶,边弹边唱,唱出了这么一个故事:昔年福建耿精忠叛乱之时,一个青楼妓女搭救了一位落难公子,帮助他躲过了兵灾。两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对天盟誓,永不分离。不料,战争一完,那位公子却一去不返,音信皆无。他们母子三人,历尽艰辛,方才来到京师,可是,孩子的父亲却不肯相认。她一直唱得珠泪滚滚,泣不成声,才突然停住了。哽咽着又吟出一首诗来:
弹出哀弦放玉筝,停歌挥泪诉平生。
谁怜薄命伤心语,似听花间莺啭鸣。
大厅里欢歌笑语,交杯换盏的喧闹声,突然停止了。众人都被这妇女唱的悲惨故事和那似有所指的语言惊得彷徨四顾。不知所指。这里面,最聪明的是高士奇。他把李秀芝的词从头到尾连起来一想,再看看一旁呆若木鸡、面色苍白的李光地,马上就明白了,哦,原来如此啊!但他也知道,要当面点破,就得罪了李光地,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大声笑着称赞:“好好好,词编得好,唱得也好。可惜熊赐履老夫子没来,不然的话,把最后这首诗稍稍润色一下,拿到翰林院里,也能得个彩头。”
明珠既不理会高士奇的玩笑,更不看李光地的神色,却对李秀芝说:“这位女子,听你的唱词,好像有什么冤屈。本部堂职在中枢,你不要怕,如实讲出来,自有人为你做主。”
李秀芝偷眼看了一下李光地,吞吞吐吐地说:“奴家……不敢说。只求各位大人,为奴家做主,不要让那个狠心的人加害奴家的两个孩子!”
明珠阴森森地一笑:“哼,在坐的有三位上书房大臣,上头还有皇上,谁敢加害你们母子,他不想要脑袋了吗?”说着,明珠回头对李光地一笑:“光地兄,这母子三人,真可怜哪!你说,是吗?”
李光地猝不及防,被明珠这么一问,竟然无言可对,愣了好大一会,才强自镇定下来,苦笑着说:“啊?哦,是啊,是啊。唉,战乱之中,什么事儿都有,难免哪……”
明珠突然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说道:“光地兄所言,确是实情,但是天理不可泯灭,人情不能欺侮。我明珠既在中枢,对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决不能置之不问!”
李光地强自镇静,随声附和着:“是啊,是啊,我们道学之中,最讲究的就是天理人情……”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索额图也看出门道来了,哦,原来今天明珠导演的是“包龙图和秦香莲”的故事。面前这母子三人,大概就是当年靳辅带进京来的李光地的小妾和儿子。唉,李光地呀李光地,你连个招呼都不给我打,就去和高士奇合伙搭救张伯年,闹得我在皇上面前,几乎下不来台。好嘛,这回让明珠把你给整住了吧。哼,那天,我是怎么叮嘱你的,明珠不好斗!你自作主张,自讨苦吃,让明珠抓住这个把柄,大做文章,先发制人,当着这么多京官的面,我看你怎么收场?可是,转念又一想,不行,这个亏,李光地吃不起啊。母亲病故,热丧期间就结交青楼妓女,已经可以让李光地这个道学先生身败名裂了。而且,李秀芝舍命相救在前,李光地忘恩负义于后,又狠心抛弃亲生骨肉,让他们流落江湖十几年,受尽了人间苦难,这三条罪加在一块,只要明珠一动本参劾,一百个李光地也得倒台。嗯,看来,明珠这一手下得可真够狠的。他把李秀芝母子悄不言声地藏了几年,为的就是今日向李光地发难,一下子就把李光地搞臭了。唉!不管怎么说,李光地总算我的学生,我不能让他栽倒在明珠手里,也不能让明珠太得意了。想到这儿,索额图出来说话了:
“光地,好歹我们有师生之谊,你听老夫一句话:如果真是你的夫人和孩子,你就认下来吧。”
明珠见索额图出场了,知道再僵持下去,仇结得会更深,反正让李光地当众出丑,不敢再参他明珠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便要见好收场,于是不软不硬地又加上了一句:
“哎——索相这话,才是金玉良言呢。光地兄,你好好想想。要认呢,咱们为你贺喜,祝贺你骨肉团圆;但你如果坚持不认的话,下官只好拜折奏明皇上了。我相信王士祯这位刑部尚书,是一定会把这挡子事搞清楚的。”
李光地的精神气被彻底打垮了。他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眼前金星乱冒,双腿一软,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说道:“认,认,我认了。兄弟当年确实和李秀芝有过一段交往,却不知她,她怀了身孕,更不知他们母子受了这么大的苦。我,我有罪。我是名教的罪人,也是朝廷的罪臣。请,请明相拜折弹劾吧!”
“哎——光地,你怎么这样说话,老实告诉你,我明珠要想给你过不去,当初秀芝他们母子来京时,就弹劾你了。今天,我把他们母子给你送上门来,你不但要谢我,咱们还得算算这些年的伙食账呢!”
高士奇早就知道,李光地瞧不起他,可总也找不着机会报复,这回,可逮住了,便走上前来拍着李光地的肩膀说:“光地兄,你不要这样灰头灰脸的,这样的风流韵事,我老高怎么就一次也碰不上呢。哎,可惜呀,可惜。瞧我的这位嫂夫人,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当年舍生忘死地救你,后来,千里迢迢地来找你,还带了这么大的两位公子。这一下,你在一天之内,夫人。孩子什么都有了,贤妻、良母,忠孝节义齐集一堂,真是可喜又可贺。唉,老高呀老高,你怎么没这福气呢?”
高士奇又劝又打又讽刺又挖苦,这一通长篇大论,把李光地说得羞愧难当。高士奇见了,心中可解气啦,可表面上,却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大声喊道:“今日李大人荣升志禧,又全家团圆,双喜临门。来,咱们向李大人贺喜,干杯!”
第二天一早,李光地便主动地写了因母丧申请丁忧的奏折,托高士奇转呈康熙皇帝。可是御批下来,却是要他在京守制,带丧办差。这“夺情”的圣旨,使李光地那已经死了的心,又泛出了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