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的名儒曾申与他的十来个弟子分乘着几辆马车在路上缓缓行进着。大家兴致勃勃的观赏着沿途的风光,曾申还不时给同车的弟子们讲这一处有什么典故,那一处又有什么故事……他们这次本来就是专门出游踏青的,所以连曾申这个老夫子也比平常随便了许多。车队往前走着走着,第一辆车的车夫忽然停下了车,后面的车也跟着停了下来。“怎么回事?怎么不往前走了?”游兴正浓的曾老夫子对突然停下显然很不满意。车夫忙向他解释:“回夫子话,再往前走可就没什么人烟了……我们怕会遇上盗匪!还是往回走吧。”曾申一心在风景上,对车夫的话大不以为然:“什么话?太平盛世哪来的什么盗匪?前面的风景甚好,岂有不游之理?即便真有个把盗匪,又何惧之有?想当年,我祖师孔老夫子周游列国之时,曾遇之凶险不可枚举,到头来还不是安然无恙——盗匪是奈何不得君子的,这正所谓是‘邪不压正’……”车夫一看,自己一句话倒引出曾夫子一车话来,连忙说:“好!就听夫子的话!咱们接着往前走——”说完马鞭一甩,车队又前进了。曾申这才又满意的和弟子们谈论起风景来了:“当年孔老夫子亦曾带众弟子游览过此路……”
曾申正说得起劲时,前面的马车却又停了下来。这令曾申大为恼火:“怎么回事?真是大杀风景!待我去质问他们!”说着就下了车。正要质问前面的车夫为什么又停车,却见车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夫子啊……这下看你……你的了……盗匪真来了……你去和他……他们说吧!”曾申不愧是一代宗师,毫不畏惧:“我倒要会一会他们!”弟子们可全傻眼了——去和盗匪讲圣贤之理,这,这不是开玩笑吗?可夫子要去,大家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走了。到前面一看,几个持刀人正拦在路中央,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曾申过去对他们喝道:“尔等何许人也?为何挡吾等的道路?”可这一喝没能把人家唬住,那几个持刀的倒大笑起来,其中一个说:“我们不姓何,挡你的路是要想抢你点儿钱花花!怎么样?看你这么大岁数了,我们也不为难你,把值钱的东西都留下!然后快给我滚蛋!省得我看着你心烦!”“岂有此理!白昼行抢,非君子之为也!”看样子,曾申是准备给盗匪们好好上一课。可是这伙盗匪一点儿也不珍惜这次学习的机会:“你这臭老头废话真他妈的多!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一个盗匪说着举刀就向曾申劈来,弟子们都把俩眼一闭,心想,这回我们夫子能见着他祖师了……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个人“咕咚”一声躺在了地上。弟子们睁眼一看,惊讶得嘴都张大了——曾夫子还好好的站在那儿,倒下去的竟然是那个盗匪。弟子们不禁由衷的敬佩曾夫子:夫子就是厉害,说“邪不压正”就是“邪不压正”!这不,这“邪”一压“正”就自己躺下了。等再仔细一看,才恍然大悟——敢情盗匪不是自己躺下的,在他的后脖梗上插着一支箭呢!
盗匪们一向是欺软怕硬,这次一见同伙被人一箭射死了,心说:大事不好!都没命地逃走了。曾申在那里站着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位老夫子刚才看见刀真的劈过来了,吓得眼都直了。一直到有人过来问他话他才回过神来。他惊魂未定的看了看来人——是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拿弓箭的正问他:“老先生,你没事吧?”“啊?噢!我没事!盗匪都走了?”“有一个被我射死了,其他的都逃掉了!”拿弓箭的年轻人回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孔老夫子说的真是有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跟这些无知小人真是讲不清道理!”曾申此次死里逃生之后竟还没忘了进行理论总结。“听老先生的话,好像是位大学者啊?”拿弓箭的年轻人又问道。曾申的那些弟子们这时都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代他老师回答道:“什么好像是啊?本来就是!他老人家就是我们的老师——鲁国数一数二的大儒者,孔老夫子的再传弟子曾老夫子!连国君身边的很多大臣都是他老人家的弟子呢!”曾申听着弟子对自己的介绍,得意得不住的点头,可为了显示自己谦逊的美德却又言不由衷地说:“惭愧!惭愧!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正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拿弓箭的年轻人听了对曾申的介绍,竟又上前一步,对曾申深深地施了一礼:“学生失礼了!学生吴起拜见曾老夫子!”“好,好,好,免礼,免礼。你倒还算知礼。”曾申似乎觉得这个年轻人拜见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事,连伸手扶一下都是多余的——他把刚才人家救他命的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又俨然是一代名儒了。他的一个弟子在旁边提醒道:“夫子,刚才是这位侠士救的咱们……”“喔,是,是……多嘴!我又不是不知道,还要你来告诉我吗?”那弟子讨了个没趣,退到后面去了。
曾申斥退了弟子又回过头来对吴起说:“年轻人,你的箭倒是射得很准!是从何处学得?”“是学生的师傅教的。”吴起看上去并没把曾申的态度放在心上,还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你的师傅是何许人也?”“他老人家复姓西门名路……”
“其人儒生否?”曾申对这个问题倒很关心。“学生的师傅不是儒者,是一位隐居的剑客,他……”“唉!”曾申一声长叹打断了吴起的话,“真是笑话!如今连射箭都可以在市井中从凡夫俗子那里学到了!山河日下啊!当年祖师所传之‘六艺’①其中就有射箭一项——那可是一门高雅的学问啊!仅仅限于准确那是远远不够的……”曾申一边说着一边大摇其头,就像他自己是个射箭高手似的——
①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就是射箭。
他的这番话让吴起很不高兴,但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吴起并没有发作,不仅如此,他居然还跟着点了点头:“夫子你说得有理,我此次来鲁国正是想找一位明师求教。不想,刚进鲁国就遇到了夫子你——吴起幸甚!”这几句话,把曾申说得愈加得意起来:“这才对!要拜师,当然要拜像我这样的儒者。哪有拜什么剑客为师的道理?你还算明理……听你话中之意,你是要拜我为师喽。”“还望夫子不吝赐教!”吴起说着又向曾申深施一礼。“这个嘛……”曾申手捋着胡须,好像有些犹豫不决——其实他早就想好了,孔老夫子身边不是有一个子路①吗?自己既是他老人家的徒孙,当然也需要一个像子路一样的护卫。眼前这样好的一个义务护卫到哪儿去找啊?但自己要是答应得太痛快了,多失身份啊。所以还得端端架子,以示他曾夫子的弟子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原本是他要用吴起,可得让人看着跟吴起求着跟随他似的——
①子路:孔子的学生,为人直爽,因习武,作了孔子的保镖。
吴起身后的吴锋看着这情景,心里直犯嘀咕:公子一个劲的跟这个酸得人直倒牙的老头套什么近乎呀?还非要拜他为师——他要是有本事,就用不着咱们救他了,瞅他刚才吓得那样儿!这会儿又“子曰诗云”的来精神了?他比起西门大叔来那可差远了!
“这样好了……”曾申似乎终于下了决心,“你就先跟着我吧!至于收不收你为弟子,待我回去之后再另行定夺!”
“一切愿听从夫子安排!”吴起马上表示同意。曾申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吴起,你平素以何为生?”“回夫子的话:学生原来是经商的。”“那你倒和孔老夫子的弟子子贡是同行……”“学生哪敢与子贡相提并论?”吴起显得非常谦逊。“懂事!好吧,你就上第一辆车——要是再有盗匪……你就代我去教训他们一番。去吧!”曾申对吴起的回答看来还算满意。吴起答应一声,领着吴锋上了第一辆车。吴锋一边上车一边想:这老头儿多半是刚才吓怕了,留下我们为他壮胆呢!“夫子,还游览吗?”车夫来请示曾申。“罢了,今日已兴致全无!改日再游!”车夫听夫子吩咐下来,连忙调转车头,车队沿原路返回了……
“喔……喔。”五六个人正大声地吆喝着一群牛在通往左氏的大路上走着,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有“高夫子”美喻的牛贩子高岱——他又要到左氏去卖牛。牛群在伙计们的驱赶下进了左氏镇,高岱指挥着那几个伙计把牛群往自己常住的那家客栈的大牛棚里赶。“哟!这不是高夫子吗?你可有快一年没来了……怎么着?又来‘讲学’啊?”店主看见老主顾来了,忙笑着迎出来打招呼。“这不是前些日子去了趟燕国——这两年那儿的牛比较便宜……你是不是想听我给你讲讲那燕国的新闻时事哇?”高岱还是这老毛病,说着就要开讲。
“别,你还是先照顾着点儿你的牛吧!别再跟上回似的——你在这儿‘讲学’呢,你的牛跑得满街上哪儿都是。再说了,就是讲新闻,这回可也轮不上你讲了。我们这小小的左氏镇上前些日子可是出了一件大新闻——你得听我讲了。”店主不无自豪地说。“什么大新闻?快讲给我听听!”高岱眼睛都瞪圆了。店主推了他一把,“你啊,先看好了你的牛吧,等牛都拴好了,我那儿的酒菜也就得了——一会儿咱们边喝边聊,那才有意思嘛。”高岱只好无可奈何地说:“行——就客随主便吧。”说完就去看着伙计们拴牛了。
牛一拴完,高岱急急忙忙地跑去找店主。进屋一看,店主还真准备下了几样酒菜,在那儿等着他呢。“这下行了吧,快讲吧!”高岱简直是迫不及待了。“坐下,听我慢慢道来……”店主不紧不慢地说。“别卖关子了……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什么新闻都没有,故意逗我。你怎么就不学学你们这儿的吴起——那小伙子信字为先,可不像你们这样骗……”高岱使出了激将法。
“谁骗你了?得,看你这么着急,我也不抻着你了。这新闻就是你刚才提到的吴起做下的……”“是不是他制定了一个家法?这事我早……”“我说你想听不想听?别打岔好不好?那事还算新闻呐?”这下高岱不作声了。“吴起因为定下了家法,就把妻子给休了。”店主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看来他讲故事的本领确实没有高岱大。高岱听了个莫名其妙:“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一点儿也不乱……”店主讲起了吴起休妻的事。高岱听完,评价道:“我早就说了:吴起信字为先。这一点儿都没错。那样的妻子就该休!没关系,回头我给他做大媒,再替他找一个好姑娘……”“这个忙你怕是帮不上了。”“为什么?”“吴起这一休妻,就把人家上官家给得罪了。这祸根可就这么种下了……”店主又讲起了上官阳如何串通王鼎害得吴起家破人亡的事。
当讲到赵廉骗走了吴起的家产时,高岱站起身来就要走。
“唉,你干什么去?”“这帮坏蛋,他们可把吴起这小伙子给害惨了!我和吴起那是老相识了,我得去劝劝他,别回头想不开……”“你省省吧!”店主把高岱又按到坐席上,接着讲了下去:“本来呢,吴起开始还不知道自己上当了,可不知是谁把真相告诉了他。这下小伙子可急了,带着家伙就去找那个王鼎算账……一口气杀了司徒府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临走还在那儿放了一把大火,把个司徒府烧得跟个窑坑似的……”店主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吴起复仇的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末了又说:“对了,那个上官阳也没得好——不知怎的,尸身扔在大路边上,头,倒挂上了都城的城墙……那城墙上还钉着一份王鼎签字画押的供状,好多人都看见了——要不,这里头上官阳他们干的那些坏事儿我怎么知道的。”
“好!是条有血性的汉子!有勇有谋!”高岱情不自禁的赞叹道。
“好?好什么呀?这下这祸可是惹大了!转过天来,就有个什么将军带了好几千公差还有当兵的来这儿抓吴起……”
“他们把吴起抓走了?”高岱急切地问。“那倒没有。吴起那是多聪明的人呐,犯下了那么大的案子,还能回来等着人来抓他?”“那就好!”“你别老插嘴好不好?”店主没好气地顶了高岱一句,“听我接着说:那群人没抓着吴起,就拿他家里人开了刀。当时吴起的老母亲也没在家,他们就把吴起家里的几个佣人全给杀了,连房子都给烧了——那是吴家几辈子的老宅子。偏偏又是祸不单行,这房子正烧着呢,西门虎……西门虎你认识吗?”店主讲到这里停下来问高岱。“知道,那会儿吴起经常跟我提起他。他们俩好像特别要好。”“可不是,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还有西门虎他爹,那是吴起的师傅……”“你先拣那有用的说!”“对,对,这父子俩就偏赶着这会儿和吴起的老母亲一块儿回来了……我琢磨着,八成是一块儿送吴起去了。吴起的老母亲哪见过这阵势,当时就吓得昏死过去了,那个什么将军一听说她就是吴起的母亲,过来就是一刀。可怜老太太当了一辈子的好人,老了却落了这么个下场!这帮当官的老爷们,就根本不是人!一点儿人味儿都没有!”说到这儿,店主也骂了起来。“那后来呢?”高岱问。
“西门父子俩当时就急了,抄家伙就和那个将军干起来了。别看那将军杀老太太的时候那么气势汹汹的,真打起来还真不是人家父子俩的对手。那父子俩人家是专门练这个的——没费事就把那将军给收拾了。”“活该!罪有应得!”高岱拍着桌子喊道。“谁说不是呢?可是那边的人太多了,俗语说:‘恶虎敌不过一群狼’,西门父子俩打了一气,这身上可就都带了伤了。俩人看看打下去不是事儿,就并着肩的往镇子外杀……”“杀出去了吗?”“那些个公差倒是想把人家拦住,可怎样拦得住啊?公差、当兵的死了一地——到底是让西门父子俩杀开了一条血路,顺着北边儿那条大路冲出去了。”店主一边讲还一边比划着。听店主讲完,高岱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老天有眼……”他虽然不认识西门父子,但也深深的为他们的侠肝义胆所感动。“那老太太的尸首安葬了吗?”高岱一下想起了这件事。店主见高岱问起,压低了声音说:“嗨!开始,公差不让收尸!可老太太人缘好啊,当天夜里,镇子上几个和他们吴家不错的人,一商量,就派了人去把老太太的尸首给偷回来了,听说这两天正偷偷打棺材呢。这事你在外面可不能讲——这可是灭门的罪名啊!”
高岱点了点头,说:“这你放心!我高岱不是那种对不起朋友的人!”说着,他从包袱里拿出了几块金子,递给店主:“求你帮我个忙,我和吴起好歹是个朋友,这次他遭了难,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这点儿钱,你帮我交给打棺材的——让他们给老太太打一口上等棺材吧。我也算给朋友出了力了。”店主接过金子,感动地看着高岱:“高夫子,好样的!你这个朋友,算他吴起交的有眼光!你尽管放心,这点儿事情我还办得到!”
话说完了,高岱和店主两人低头一看——桌上的酒和菜还原封未动的摆在那里,都已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