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的独裁统治给大明朝这辆千疮百孔的破车又狠狠戳了几个大窟窿,给崇祯皇帝留下的却是一笔极难消化的政治遗产。
转眼间信王已经虚岁十五岁了,快到了成亲的年龄了,天启便请神宗的昭妃刘氏与自己的正宫张皇后两个人作主,为御弟朱由检选了三位王妃。
但皇宫中除了天子的妃嫔与太子的新娘外,是不能容纳其他女眷的。于是,皇帝便命令在宫外修建信王府第。可是国库空虚,根本无钱建府,太监李永贞便请将惠王府整修一新,备信王居住。
天启准奏,信天殿下这才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安宁的小天地。
大轿轻快而平稳地顺街而行,不多一会儿,便已经到了紫禁城外。
信王掀开轿子一侧的小窗帘,那紫红色的城墙立即映入眼帘。他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宫里来了。为了避免魏忠贤手下爪牙的注意。出宫之后,他便谢绝了任何朝廷上的礼仪活动。
为了排遣时时袭来的孤独和压抑,他阅读了不少历朝历代的经典文献。
通过大量的阅读,对于治理国家他越来越充满了信心,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智慧与手段治理好一个像明王朝这样一个日益腐朽的大国。
信王看着红色的紫禁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就在信王的思绪跑出很远很远的时候,大轿忽然停了下来。王承恩撩开轿帘,恭恭敬敬地说道:
“殿下,请下轿步行入宫!”
紫禁城里,除了皇帝与皇后外,其他人是不准乘轿或骑马的。如果有谁经特许在宫中乘坐二人小轿,都会被其本人或别人看作极为隆重的恩典。
信王下了轿,跟着李永贞向皇帝的寝宫——懋德殿走去。一路上信工看到了不少自己熟识的殿宇楼阁,香草幽径。
信王一进入懋德殿,就有小太监进宫中禀告,魏忠贤亲自迎了出来。
魏忠贤生就一副憨直老实的外表,因为痛哭天启皇帝,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更显得愚钝木讷。
魏忠贤见到清王,向前紧走几步,恭恭敬敬地曲身行礼,说道:
“参见信王殿下!”
这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把亲王、妃嫔都不放在眼里的老太监这番举动,着实令信王感到意外,急切之间竟然愣在了那里!
好在朱由检有一个老于世故见多识广的老太监王承恩,替他打了圆场。他急忙挨到信王身边,恭敬得近乎谄媚地对魏忠贤说道:
“信王奉诏进宫,不知万岁爷有什么旨意?”
魏忠贤两眼一红,泪水在眼眶里转,哽咽道:
“万岁龙体欠安,御医多方医治,毫不见效,奴才从蓬莱岛搜寻来的仙方灵霜,万岁喝了半个月,一点作用都不起,万岁怕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才命人宣信王入宫,怕是有大事要托付给信王殿下吧?”
信王朱由检此时也醒悟过来,顺水推舟地说道:“如此就有劳魏公公引路,带我去参见皇上!”
魏忠贤答应一声转身在前面走。小皇帝的病情弄乱了他的大脑,他就像一条缠绕在天启帝这棵大树上的葛藤,只要这棵大树活着,他就可以任意伸展,恣意张狂。它甚至可以长得比大树还要粗壮,还要旺盛。
现在这棵大树要倒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像一度自认为的那样强大无比。他慌了,他流出了真诚的眼泪,他比谁都要真诚地希望皇上健康如初。
魏忠贤老了!信王朱由检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衰老、恭谨的老人与那个气焰熏天、刻毒惨烈的“九千岁”联系起来。那个让天下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九千岁,那个无事生非造谣生事让他信王朱由检凄凄惶惶的魏忠贤就是眼前这个尽管衣着华贵,却掩不住那一身暮气的老人吗?
不容他多想,一行人已经到了天启帝的卧寝之处。在朱由检没有看到皇兄之前,皇兄倒是先看到了他。
朱由校正探身扶在床沿上休息,带着血丝的痰诞从他的嘴角挂出一尺多长。他的脸色既黄又白,全无一点血色,见朱由检定了进来,他的眼中露出一丝友爱与欣慰,“呼哧呼哧”喘息了一阵,慢慢说道:“弟弟,你来啦!”
由检慌忙倒地叩头,口中说道:“臣信工朱由检参见陛下!”
天启帝有气无力地说道:“快起来吧,自家人不——必——客——气。”语气中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由检说了一声“谢陛下”,这才站起身,眼前见到的一切却让他大吃一惊:天启帝全身浮肿,扶在床边的左手指肿得像小萝卜,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浮肿的两腮止不住地抽搐。这哪里是一个刚刚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他分明已成了一只待毙的羔羊,一具残留着呼吸的走肉行尸!病入膏盲的天启皇帝怔怔地看了他风华正茂的弟弟半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弟弟,你一定要做尧舜那样英明的君主呀!”
年轻的朱由检不知天启帝心里转过一些特别的念头,只仿佛觉得自己内心的隐秘被皇兄一眼看穿,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冷汗从他额头涔涔而下,眼睛慌乱,而漫无目的地从皇帝、宫女和身边的魏忠贤脸上扫过,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惊惶不安地说到:“臣死罪,死罪!陛下怎么能这么说呢……臣真是罪该万死!皇上正当盛年,只须加意调理,龙体康复有日,怎么能说出这样今天下臣民惶恐的话呢?”
天启帝精神恢复了一点,没精打采地喘息了两声,说道:“朕的病情,朕自己心里明白,弟弟不可推辞!”
信王一脸的惶恐,战战兢兢地站在皇帝卧榻之前,就像掉进陷阱中的绵羊,孤立而且绝望,只是一个劲地说:“陛下这样说,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天启帝滞呆的无神的目光又转到魏忠贤脸上,看到他红肿的眼睛,衰老的面容,憨直的神情,皇帝潮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感动的神色。就是这个魏忠贤,忠心耿耿,为他“分忧”,替他“操劳”,让自己尽情地斗鸡走狗,耍蛐蛐玩鸟做木匠活,而他却把那纷繁复杂无聊透顶的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普天下的臣民都称赞他的功德,这是一个多么干练又多么忠贞的股肱之臣啊!
他把目光转回到由检的脸上,说道:“弟弟,魏忠贤、王体乾恪谨忠贞,可任大事,弟弟尽可将政务托付忠贤,他是难得的干练之才啊!”
信王赶紧说道:“陛下尽可放心,臣一定会善待勋旧大臣!”
魏忠贤此刻已是泪流满面,呜咽着说道:“陛下知遇之恩,魏忠贤九死难报。臣但愿代陛下生病,换取陛下的安康!”
天启帝的眼角淌出两滴泪珠,表示出他此刻的心情。他慢慢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累了,你们去吧!”
魏忠贤与朱由检离开御榻,并肩走了出来。
信王辞别魏忠贤,急急地催促抬轿的仆从脚下麻利点,赶紧打道回府。
魏忠贤也促动抬轿的急奔客氏处。
魏忠贤一到,便把侍奉的宫女和太监全都赶出殿外。偌大的懋勤殿里,就只剩下这三个人谋划着一个重大的阴谋。
“客妈妈,体乾,今儿个皇上召信王进宫,打算把位子传给他,看来事情有点麻烦。”魏忠贤简短地说道。
三个人都清楚,如果由信王继任王位,他们将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呢?谁也没法说清,可这三个人对于把王位就这样交给朱由检这阴软的年青人,他们心里是绝对不甘心的,他们要来一个釜底抽薪的反抗。
“都怪中宫那娘们,要不是她老在中间横三阻四的,皇上恐怕早就认咱家翼鹏当干儿子了,皇位还会论到信王头上吗?”客氏气愤难平地插嘴道。
客氏说的翼鹏是魏忠贤的侄孙、宁国公魏良卿之子。这孩子出世不到三个月,客氏和魏忠贤一直想把他献给天启帝认为义子。
“不知九千岁有何打算?”王体乾问道。他任掌印太监,位置本在身为秉笔太监的魏忠贤之上,可是在魏忠贤面前,他仍旧是一副卑躬曲膝的模样。事实上他能有今天,还是得力于魏忠贤的举荐提拔,而魏忠贤之所以不做掌印太监,一是因为掌印太监事务太过烦杂,另一个原因,是他不识字,好多文牍之事做不来。
“咱家近日哀痛皇上病情,心神大乱。你有什么良策,不妨说来听听”。魏忠贤道。
头脑机敏的王体乾审时度势,情知自己与客魏二人已经踏在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而他全身心为魏忠贤考虑,毫不保留。
此刻见魏忠贤问起,他便开诚布公地说道:“依我看来,皇上虽已说过传位信工,知情者不过数人而已。有奉圣夫人在,让皇上改变主意也并不很难。最大的困难来自于张皇后,只要说服了皇后,九千岁就可大功告成,那时便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哼,姑奶奶真后悔早没有斩草除根,把她们父女俩连窝端掉,咱们如果早下手,她能活到今天?”客氏恨恨地说道。
“既然张皇后是个钉子,那就先从她身上下功夫吧。依卑职看来,若是硬让皇后认良卿之子为义子,恐怕不大容易,但如果告诉她某一位宫人有孕,怀了龙胎,皇后定然会大喜过望。到那时,再用良卿的公子假充是宫人所生,不就简单了吗?”
魏忠贤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道:“这计策倒也不错,只是皇上现在连命都只有半条了,哪还能御女呢?”
客氏接口说道:“你咋就这么老实呢?!良卿、国兴、光先,哪一个不是色中饿鬼,让个把宫女怀孕还不是小菜一碟吗?再者说啦,就是她没有怀孕,咱们说她怀孕了,还有哪个不知死活会来核查不成?”客氏所云“兴国”乃侯国兴,是客氏之子,“光先”名客光先,乃客氏之弟。二人与魏良卿都是客、魏子弟。
“客妈妈所说极是,宫人怀孕只是一个借口而已,不必当真。关键是要张皇后承认此宫女怀的是陛下之后,一旦她承认了,一切疑难自会迎刃而解。”
魏忠贤道:“既如此说,你看谁去劝说张皇后承认这事呢?”
王体乾道:“不如派涂文辅去吧,九千岁你老人家、卑职我、朝钦、永贞咱几个在张皇后的心里都挂了号,涂文辅的名声还不错,派他去更合适一些。”
“好吧,就让文辅辛苦一趟,这事就交给你来办吧,宫里的事情交给你办最妥贴牢靠。”魏忠贤打了一个哈欠,揉揉惺松的睡眼,做出最后的决定。
王体乾到底怀了一点私心,把劝说皇后这棘手的话计推给了涂文辅。信王若是即位,会对他们采取什么态度,王体乾心里没有底,但是掉包皇帝的儿子,将来早漏了风声,不用查《大明律》也可以知道,绝对是千刀万剐、灭门九族的结果。这事想起来就头皮发紧,还是让别人去干吧。
涂文辅也不是傻子,他深知其中的利害。可是,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的一条小命都攥在魏忠贤手里,能不听他的吆喝吗?
夜晚的坤宁宫安静而和平,母仪天下的皇后就在这里居住。张皇后虽然生性疾恶如仇,为了自己的尊严与信念不惜与客氏、魏忠贤撕破脸皮大动干戈,但她平时倒是满心喜欢安宁平静的,待人也是慈爱宽容,坤宁宫里的仆从人等对皇后是既尊敬又感到亲切。
涂文辅来到宫外的时候,皇后刚刚用罢晚膳。她对涂文辅的印象确实不如对魏忠贤、李永贞、李朝钦、刘若愚那么恶劣,又不知道涂文辅此行意欲何为,便传旨让他进宫。
参见礼毕,涂文辅说道:“奴婢今天来,是为告诉娘娘一件天大的喜事!”
张皇后:“喜事从何说起?”
涂文辅故意顿了一顿,拿眼膘了膘皇后身边的太监、宫女。
皇后会意,道:“你们都退下!”太监和宫女们答应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涂文辅抬头看时,皇后身后仍有四个宫女一动不动,便转着眼睛示意皇后将剩下的四个宫女打发出去。
张皇后有点不耐烦了,道:“即是喜事,焉有背人的道理?她们都是我的心腹使女,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涂文辅道:“恭喜娘娘,奴婢适才听到一个消息:陈宫人有孕,我主有后啦!”
张皇后闻听此喜,双眉一挑,急急问道:“此话当真?”正欲询问下去,忽然头脑中有一道电光闪过,一个念头在皇后的脑海里出现了。
她急迫的面容忽然变得冷若冰霜,一双凤目凝重而犀利,仿佛直直地透入涂文辅的五脏六腑,令他心惊胆战。随即,皇后冷冷说道:“陈宫人有孕,怎么本宫不知道,却要你来告诉!”
涂文辅道:“两月以来,娘娘衣不解带,日夜关注皇上御体,合宫上下尽皆感泣。奴婢不敢以杂事扰娘娘清听,所以娘娘有所不知。”
皇后点点头,又厉声问道:“那陈宫人怀孕几个月了?万岁何时临幸过她?”
“陈官人已有五个月身孕。”
“万岁卧病只有两个多月,陈宫人有五个月身孕,论理早在万岁爷龙体欠安之前就该呈报,为何拖延至今日方才呈报本宫?”
涂文辅料不到皇后这般较真儿,一时辞穷,细细的汗珠渗出额头。
“快说!为何至今方才呈报?!”张皇后步步紧逼。
见涂文辅支吾不语,皇后更觉有诈,便道:“皇上行踪不比常人,有起居注在,谁也做不了手脚。你可知道,欺君罔上是什么罪过?!”
涂文辅牙一咬,心一横,昂然说道:“娘娘,你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承认了吧,不然,恐怕于娘娘多有不便!”
张皇后性情刚烈,最受不了奴才的要挟,此时猜到了事情的究竟,更加义愤填膺,她用手指着涂文辅破口大骂:
“你这奴才,竟敢欺到本宫头上来了。本宫若是欺软怕硬之人,也不会与魏忠贤这等欺君误国之徒撕破脸面。如今从命则天理良心不容,难脱死罪;不从命权阉当道,专横跋扈,也难逃一死。左右是死,不从命则死,尚可以在九泉之下无愧于二祖列宗相见!”
顿了一顿,张皇后觉得意犹未尽,继续凛凛然说道:“王贵人、张裕妃、李成妃、范慧妃、武宫人、赵先侍,死了的死了,废黜的废黜,再多一个张皇后冤魂记到你们这群狗奴才的账上,也算不得什么,客氏和魏忠贤有胆,把本宫杀了吧!”
涂文辅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情知张皇后万难压服.不待她把话讲完,便灰溜溜地逃出了坤宁宫。
魏忠贤、客氏等人秘密地筹划着争夺皇位的阴谋,宫内大小都倾向着魏忠贤与客氏等人,惟有张皇后孤身一人在一手遮天。与把持大局的魏忠贤等人抗争。
皇帝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太医一个个黔驴技穷束手无策。皇帝命如悬丝,随时随地都可断。
皇后深恐魏忠贤乘机下毒,鸩杀皇上。每次给皇上喂药,她都一定先亲自尝尝,这才端给皇帝喝。
魏忠贤也在心里嘀咕张皇后会趁自己不在时,向发烧得颠三例四的皇上进言,怂恿他发出不利于自己的诏书来。所以,除非万不得已,他也绝不离开皇帝半步。
也合该天不助魏忠贤,连鬼神也不助魏忠贤。就在魏忠贤与张皇后这无声的对抗中,这天夜里,突然,从北方的天空中传来一声可怖至极的狗吠声,那声音哀苦凄厉,有如一个冤死鬼在哭诉一般,那么断人心肠。听得魏忠贤与张皇后魂飞毛竖,特别是作恶太多、心中有鬼的魏忠贤更是心惊胆寒。
张皇后怕皇上听见这种声音,受不了这个刺激,慌忙用被褥给他捂住耳朵。
天启帝还是听见了,从睡梦中惊醒,像一个做了恶梦的孩子,用无力而软柔的手死死抓住一旁服侍的张皇后,而后对魏忠贤道:
“魏卿,这是什么声音,吓死朕了,快去叫人把这鬼东西赶开。”
魏忠贤也是吓得腿都迈不动了,特别是前两年受到一只怪鸟的袭击,他深夜没人陪伴就不敢在宫里独自走动。
现在皇上叫他去,他敢违背圣令吗?
硬着头皮颤声道:“陛下且放宽心,臣马上去查实情来回复陛下!”
魏忠贤迈动不怎么听使唤的腿,叫了两名小太监跟着去驱赶这只该死的狗。
小太监持着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魏忠贤走在中间,嘴里叽叽咕咕念着什么,循着狗吠声走去,双腿不停地哆嗦,踉踉跄跄往前走,身子发软,他真想要个小太监来搀扶他,可他又怕小太监们嘲笑他胆小。
“呜——咽呜——呜——”那狗的吠叫声甚是恐怖和凄惨。
两个小太监也全身哆嗦起来,上下牙不停地打颤,结结巴巴地说道:
“九、九千岁,这是什么狗,这、这样哭呢?”
小太监问魏忠贤。
小太监这样一问,魏忠贤更架不住了,也结巴道:
“小子你怕吗?”
“小子我怕得要命,这简直不是狗叫,好像是冤鬼在哭。”小太监说。
小太监这样一说,更是魂飞魄散,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上,只有魏忠贤自己最清楚,到了晚年他最怕的就是冤鬼来向他索命,他慌忙命令道:
“那还不、快、快叫锦衣卫来。”
“是”。小太监提着个灯急急慌慌地跑了。
魏忠贤对身边惟一的一个小太监说:
“小子,九千岁这几天服侍皇上太累了,你快、快扶着一把。”
魏忠贤六十多的人了,着实在这样的夜晚经不起几次惊吓。
小太监一手支着灯,一手扶着魏忠贤,只觉得这不可一世的九千岁犹如风中的一棵蓑草一般,颤抖得厉害。
“小子,你是不是觉得公公老了呀?”
魏忠贤问小太监,他想用说话来驱走内心的恐惧与黑暗中这种孤独。此时此刻他看到自己是这样衰弱。
“九千岁不老,一点不老。”小太监很会说话。
“不服老不行呀!”魏忠贤感慨道。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那小太监去叫的锦衣卫赶来了,魏忠贤推开小太监的搀扶,挺挺胸脯站直。
锦衣卫的到来又给了魏忠贤极大的胆气,在几十盏灯笼的照耀下与锦衣卫的簇拥中去寻找驱赶那只该死的鬼狗。
“呜——咽呜——呜——”那狗仍在哭啼。凄厉的哭声借着风送遍了整个宫内,那些宫女、太监都躲在房间里捂着耳朵不敢出门。
魏忠贤哆哆嗦嗦硬撑着离那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在几十盏灯笼的照耀下,终于在一片槐林下见到了一只似狸又似狐的狗。它蹲在那里,见几十盏灯,几十个人向自己赶来,也不觉着怕,头贴着地专注地呜咽着。
锦衣卫见了就用棍去赶,魏忠贤见不是什么庞然大物,也用不着太害怕,他稍稍稳了稳神,见这狗哭得这么可怜,大动恻隐之心,制住锦衣卫,对那狗说:
“小畜牲,你走吧,我们也不伤害你,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快走吧!”
魏忠贤这番话似乎很管用,那狗抬起头,用幽暗幽暗的眼睛瞥了一眼魏忠贤,接着再哭那呜咽声更大了,更惨得催人泪下。小太监和锦衣卫都为之动容,觉得这声音不似一只狗哭出来的,而是一个苦大仇深的人哭出来的。
魏忠贤也有这种感觉,他一想到死在自己手上的宫女和嫔妃,他就全身打颤,他想这只狗是冤魂孤鬼的化身,我更不能对它手软心慈,狠声道:
“这不识好歹的家伙,给我乱棒打死!”
锦衣卫按命令举着棍棒就朝着这狗打,这狗轻轻一跳便躲过了这些打来的棒子,几十条棒子一块上阵,也没有打着。
急了的锦衣卫和魏忠贤便呐喊着开始追赶这狗东窜西跳,锦衣卫追它就跑,锦衣卫一停,它也停下,返身对着这伙人吠叫,或着脸对着天呜咽。
魏忠贤和一群太监、锦衣卫一个个都累得气喘如牛。
魏忠贤又怕又累,心里还惦着皇上,很是着急,几十名锦衣卫竟赶不走一只狗,大怒:
“咱家每日请粮请饷,却养了你们这么一群没用的废物!”
众锦衣卫哪里见到过九千岁发那么大的脾气,一个个都拿出不要命的架式来赶这狗,手中的棍棒乱舞,不但没打着这只狗一根毛,落下的棍棒反而伤了十来名锦衣卫。
一个小太监对魏忠贤进言道:
“九千岁,这狗敏捷,如果用箭射,它一定活下了。”
魏忠贤瞥了这小太监一眼,道:
“那还不调弓弩手来,把这鬼狗射死!”
这进言的小太监得到九千岁的命令,急急忙忙地跑去了。
片刻之后,几十名弓弩手赶到。带队的军官一声令下,羽箭雨点一般密麻麻射向这只狗。
这只狗不逃,一边吠叫,一边逆着密如急雨的羽箭,向魏忠贤疾冲而来。
魏忠贤惊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数十名锦衣卫立刻围上前来,把魏忠贤团团围在核心。冲过来的狗扑到一个锦衣卫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转身一边呜咽着一边逃离而去。
却说魏忠贤领命去赶狗离开后,皇上的精神格外好,他与皇后说话。皇后乘此机会问道:
“陛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帝位传诸何人?”
皇帝答道:
“皇后看该如何处置?”
张皇后意志坚决:
“帝位非信王莫属!”
天启帝答道:
“那就传给信王好了。”
张皇后见机会难得,便道:
“陛下何不召信王入宫,亲自将此事告之于他,也显得陛下手足情深!”
天启帝说道:
“好吧,那朕就传旨,召信王入宫将皇位传给他。”
魏忠贤赶跑了狗回到懋德殿,深夜传旨的中官早已出了紫禁城,追也追不回来了。
魏忠贤知道这事儿似一团稀泥一般软在那里,半天没爬起来。
魏忠贤、客氏要除掉信王这个心腹大患的阴谋就这样落空了。
天启帝病魔缠身,在临死时,他反而觉得身子舒服极了,那感觉就如第一次吃春药一般。他要走了,离开这个享乐了二十三年的世界,到另一个新的世界去。
整个乾清宫哭成一片。
尽管张皇后与魏忠贤都早知皇帝的死是迟早的事,但他们还是承受不住这位荒唐一生的帝王的离去。
皇后与权监这两个冤家对头都同样地流出了真诚而悲痛的泪,痛惜天启皇帝的英年早逝。
天启帝的驾崩使本来清晰明白的局势变得扑朔迷离,谁也摸不准时局会朝哪一个方向发展。
魏忠贤长久以来盘踞要津,斥逐异己,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旧是朝中势力雄厚的一派。每一个身在朝廷之上的人都无法将自己置身局外,无形的波浪波及之处,即使你不去碰它,它也会自己找上门来,将站错了位置的人无情地吞噬掉。
朝廷官员都在观望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之时,朱由检悄悄坐上了他的皇位,并改年号为:崇祯!
魏忠贤慢慢从天启的死中又恢复了元气,他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他要用新的办法重新来巩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并把崇祯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上,老谋深算的魏忠贤与数代皇帝打过交道,他知道这些皇帝的致命弱点,他有一招屡试不败也不会错的办法。
魏忠贤在房间里呆了两天,他又有了一整套对付这位新皇帝的办法,他犹如又活过来了一般,精神抖擞,信心十足地来到客氏的房里。
客氏一见,一把把她的主心骨魏忠贤搂在怀里。天启死了,只有这九千岁才是她真正的亲人,想到无比的孤独,眼泪也流了下来。
魏忠贤安慰了客氏一通,话就回到了主题上来:
“你抓紧时间给我练几名女子”。魏忠贤对客氏说。
“你还有这精神?”客氏伸手摸魏忠贤的裆。
魏忠贤用手指点了一下客氏的脑袋,“哈哈”一笑说道:
“你的脑子该多转几个弯了,现在是啥时候,我们不能等着皇帝来割我们的脑袋吧。”
客氏顿时明白了,说道:
“还是你想得多,我这就去准备,包我们的皇上满意。”
客氏说完便与魏忠贤相拥相抱走进里屋。二人虽然年龄都不小了,可仍然有着充沛的精力和激情。
“你还记得李朝钦那次扬州去选美带来的那几名女子吗?”客氏问魏忠贤。
李朝钦去扬州为天启帝选了近百名美人带回京城,然后又从这近百名美人中选了十来名最漂亮的留着自己玩耍。
魏忠贤回忆了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瞧这段时间忙的,我把这事给忘了,你选几名绝色的好好训练训练,我过几天来带人。”
魏忠贤对客氏说。
“你能保准这小皇帝就那么好色?”客氏不放心地问。
“这个你放心,男人只要还有那活儿,就会有这么点嗜好。”
魏忠贤说。
魏忠贤走后,客氏就一刻也不停留地进到一个外人极少知道的单院,那里可以说是个淫乐的场所,一个很脏污的地方。一帮宫女、太监都在这里发泄着带几分邪恶几分病态的欲望,打发着枯燥寂寞的宫廷生活。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把这一个个似鲜花一般的美女变得放荡而淫浪。她们也只有用这惟一的方式来打发时光,来发泄她们多余的青春和激情。
客氏一进入院中,在一座假山旁就听到一对男女的浪叫,她怒气冲冲地对着假山喊道:
“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滚出来。”
一小会儿一个太监和一个宫女慌慌忙忙从一个洞中爬了出来。宫女云鬓纷乱,衣不附体惊吓也赶不走脸上那两团兴奋的潮红。太监和宫女双双跪在客氏面前。客氏狠狠地各扇了这两个人一记耳光:
“贱人,给我滚!”
太监和宫女磕头谢恩慌慌张张地跑了。
客氏进入房里,撩开门把李朝钦上次选美留下的几个美人叫到面前,让她们一个个都脱了衣服,用手去摸她们的敏感区,捏她们的动人部位。她以一个有着女人丰富经验的眼看挑选了四位美女,并亲自用舌头舔她们的敏感部位,听她们所哼出的兴奋声,用鼻子嗅遍她们全身,品尝一种令男人满意的味道……
这四个美女从里到外都是那样让男人醉迷。客氏对自己挑选很是满意。
然后把这四个女子带进秘室身传口授服侍男人,挑逗男人的种种要诀,并给每人服了一颗药,教她们怎样用这药去揉男人等等。
这四个女子还不知道自己将要服侍的男人,就是当今的皇上——崇祯。
魏忠贤见到客氏所挑选的这四个女子很是满意,他相信他会成功的。他就是用这种手段把天启控制在手中,任他胡作非为后,反而感谢他的忠诚不二。他也用这种手段让“真龙天子”掉进了水里,呛了个半死,从那以后,身体每况愈下。……
魏忠贤定定地看着这四个美人,重新盘算着他新的计划,他不甘心自己的兴旺时期这样快就结束了。
“喂,老鬼,你发什么呆,赶快给皇上送去吧!”客氏在一旁催促他。
魏忠贤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对客氏说:
“看我的好戏吧!”说完便带着四个女子走了。
客氏这个保养得极好,一点不见老态的女人,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魏忠贤的身上。魏忠贤走了好远,她还在那里呆呆地站着,回忆在天启帝时作威作福的日子。她希望这种日子能尽快再来。
这天,崇祯正与田妃说话。帘幕外一个小太监说道:
“启禀万岁爷,魏公公有事求见。”
一提起魏公公崇祯就有几分头痛,加上此时与田妃正在柔情蜜意之时,心里十分不快,带着几分怒意道:
“请魏公公稍等片刻,朕马上就来。”
崇祯正正衣冠,恋恋不舍地走出来。
魏忠贤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外面,见皇上出来,忙上前大礼参拜。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
“启禀万岁,老奴见万岁每日夙兴夜寐、忧劳国事。身为一国之君,没有片刻欢娱,心里着实不忍,这才命人遍访国中,得到四个良家女子。经过一番调教,使其知晓宫中礼仪,现在特来献给皇上,恳请皇上收留!”
魏忠贤说罢,回头示意,立即有环佩叮咚之声响起,四名美女走上前来,一齐曲身施礼道:
“奴婢参见陛下!”
崇祯眼睛转动,上下打量了这四个美女一眼,果真漂亮,和颜悦色地说道:
“魏卿时时处处为朕着想,足见忠君之忱,先帝遗命说魏卿恪谨忠贞,的确是至当之评论。”
魏忠贤自然没看透崇祯的内心想法。他做出感恩戴德之状,更加谦恭地说:
“老奴受先帝知遇之恩,重若泰山,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分之一。谁料先帝英年早逝,驾鹤西去,而今老奴惟有以一腔热血服侍皇上,方才了却老奴一片感恩之德!”
魏忠贤眼圈一红,挤出几滴浑浊的老泪。
崇祯见着魏忠贤这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心神一动,便顺势作出感激的神情,道:
“魏卿一片赤诚之心,人神共鉴,朕以后听政,还要多仰仗魏卿佐理。现在天色不早,你早点回去吧!”
魏忠贤留下四名美女,喜滋滋地走了,在心里说:“小皇帝你上老夫的钩了。”没回自己的房间,直接去了客氏那里,通报自己的胜利。
魏忠贤万万没有想到崇祯收下这四名美女没有留下急着享用玩乐,而是交给了田妃,田妃何等精明的女人,命三毛头、小毛头两个太监剥光了四个美女身上的衣服,通体搜检。
崇祯在一旁坐下,借着白亮的灯光,仔细看看,才发现这四名美女确实个个姿色不凡。
有的端庄凝重,有的清丽绝俗,有的雍荣华贵,顾盼生辉,妩媚可人,都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之选。这四名美女的身材更是无可挑剔,胸部高耸,柳腰款摆,个个如玉树临风,佳花含笑……
崇祯看得怦然心动,可他马上止住了自己这些非分之想,现在国运衰微、民生艰难,哪里还有心情迷恋美色而误国事呢!
一旁的田妃,见皇上凝神注视着这四个姿色艳丽的美女,禁不住在心海里翻出一点醋意,酸得她对这四个女子充满了恨。
两个太监把这四个女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并未发现有任何异物。
田妃忽然静静地说道:
“看一看她们的绣带里有什么东西没有?”
按着田妃的指意,二命太监从绣带的一端的小囊里,找到了一颗药丸,那丸呈青绿色,有黍子般大小,闻一闻,有一股淡淡的辛辣香味。
三毛头从其她三人身上也搜出了同样的丸药。
田妃接过药丸,细细看了一遍,不知是何物,便转呈给皇上。
崇祯也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也不细辨,转头对那四名美女声色俱厉地说道:
“大胆奴才,图谋不轨,还不给朕从实招来。”
四美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看见龙颜大怒,个个面如土色,如实说道:
“此物乃是入宫之前,魏公公的属下给我等佩带上的,说是佩此物乃可消除我等身体上的体味,讨得皇上欢心……”
一惯多疑的崇祯一听是魏忠贤让佩带的,就觉得里面大有文章,命田妃详查。
对于这个生长于烟花歌舞名动天下的扬州的田妃来说,以她丰富的知识,很快弄清这是一种媚药。这种药丸你只要嗅嗅或在身体上擦擦,就能产生不可遏止的欲望。
崇祯甚是骇然,自语道:
“他是在毁我大明江山呀!”
此时的崇祯暗暗作出了废除这一帮阉党的决心,此时的他那股升腾的怒火,真想把魏忠贤叫到跟前来痛斥一痛,以解心中忿懣,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随即命田妃把这四个美女送到地下隐秘处藏起来,不许走漏任何消息。
没过几天,魏忠贤又给崇祯送来十多名妖艳女子,个个浓妆淡抹,娇娆婀娜,美不胜收,温馨富丽。
崇祯仍不动声色地把这些美女收下了。
不知是魏忠贤真老了,还是智力已不够使了,他对自己的节节败退竟一无所知得沾沾自喜。
崇祯收下这些美女后,装着无关紧要的样子说道:
“朕叫人说,东厂和锦衣卫抓到了犯人,要戴一百多斤的木枷,犯人被立枷之后,过不了多久便会活活压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魏忠贤料不到皇上会突然问起此事,迟钝的头脑一时反应不过来,直憋得额头青筋暴露,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口中含混地不知该怎么答好。
皇帝是什么意思?魏忠贤在内心问自己。
新皇帝即位后,宫中朝外都如一潭死水一般宁静。
渐渐地,愚钝木讷的魏忠贤却本能地感觉到这宁静后面大有来头。一股暗流在这种表面的宁静中涌动。
在魏忠贤内心深处,他希望出那么一点乱子才好,不管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总比现在这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状态让人感觉畅快。
有一天李朝钦突然来对魏忠贤说,万岁爷传了一道旨,说先帝已然驾崩,龙体也入了德陵。奉圣夫人身为先帝乳母,留在宫中不大合适,命她收拾自己的东西出离皇宫。
魏忠贤知道他所等待的,也正是他们所害怕的事该露出端倪了。
魏忠贤从李朝钦带来的这个消息中洞悉。他苦心经营的权势大厦从此坍塌了一角;从此再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依老卖老,撒泼打滚,逼着皇帝给他魏忠贤加官进爵,说情讨饶。
对于客氏的被逐,他只能报以一声长叹,他无话可说,这个无所不能,甚至能凌驾于皇帝之上的魏忠贤,却毫无声息地承认了这个现实。
魏忠贤独自一人慢慢走向咸宁宫,他想最后看一眼与他站在同一条船上,匪气相通的客氏。
一向灯火辉煌的咸宁宫此刻却一片死寂。
一个小宫女正在那里打瞌睡,桌案上小孩手腕粗细的大白蜡烛无人修剪,四五分长的烛花欲落未落地挣扎在烛火的正中间,烛泪顺着一侧缓缓淌下,在桌面凝成一小片硬盘。
魏忠贤想独自见客氏一面,好好安慰她一通,在咸宁宫里没找着。他尖声咳嗽了一声,小宫女从瞌睡中惊醒,见到魏忠贤站在门口,慌慌张张起来行礼。
“宫里人都死到哪儿去了?”
魏忠贤尖声问道。
“回公公,万岁传旨,请圣夫人出宫,咸宁宫不用这么多人了,留两个侍候奉圣夫人,剩下的别宫调用。”
“那奉圣夫人现在哪里?”魏忠贤复问。
“夫人说今夜要为先帝陪灵一夜,带翠喜到仁智殿去了。”小宫女如实回答。
魏忠贤走出咸宁宫,抬头看看一长条星光闪烁的夜空,他打消了再去见客氏一面的想法,他裹了裹外衣,快步回去了。
崇祯皇帝客客气气的驱逐令,打碎了客氏坚定的梦想,她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中,浸了一个透心凉。她的小处聪明机变而大处浑浑噩噩的乡下仆妇的头脑里,也曾经思考过天启皇帝的死会给自己什么样的后果。她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所有的希望和幻想都化成了泡影。这铁一般的事实摆到她面前时,愚顽的意志一下子全垮了。
空寂的仁智殿里,客氏鬼哭狼嚎,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悲叹着自己的命运,她哭得很投入,哭得很动情,泪水像泉水一般涓涓不息,供她肆意挥洒。
客氏在宫中呆了二十多年,除了用皇帝的钱大肆铺张讲究之外,什么都没有学到,她的哭声和乡下讨饭婆子撒泼时的干嚎根本没多大区别。哭到伤心之处,鼻涕也赶来凑热闹,因而在她的哭声的间隔里,总夹杂着“呼噜”之声。
不时抬手擤一把鼻涕,把酸涩的泪水与粘稠的鼻涕一股脑儿抹在衣袖上,而后又继续着她悲痛的哭。
哭到伤心致极处,不停地用手捶打着膨膨囊囊的胸脯,那是她硕大丰满的一对乳房,也是她昔日安身立命的本钱,她就凭着它扶摇直上享尽了荣华富贵,作够了福威。今天这一直拍打,是否在对这已弃置不用了的东西的一种报怨呢?
客氏大嚎过后,一边抽涕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黄色包袱,瘪着嘴抽抽嗒嗒地说道:
“就养了一个有良心的,活蹦乱跳地说死就死了。”她抛下包袱打开,拿出一个漆黑的小匣儿,里面盛着一大团头发,十几颗孩子的牙齿,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这些都是天启皇帝小时候的东西,客氏一入宫给天启帝当乳母,便多了一个心眼儿,她知道这孩子要作皇帝的,她把自己的将来都押在了这孩子身上。
客氏照顾天启帝殷勤周到,又怕天启长大后不需要自己了,冷落了自己,便将天启帝儿时的胎发、疮痂,以后累年的刎发、落齿、指甲统统积存下来,想等必要时拿出来提醒皇帝她作乳母的养育之恩。
天启帝没有辜负她,让她在宫廷里横行了十多载。
而今背运后的客氏睹物思人,想到自己多年的心机都白费了,便有哭不出、哭不完的伤心。
客氏没有力气再哭了,便把天启皇帝的胎发、疮痂、牙齿、指甲之类的东西堆在一块儿,点火焚烧了,也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
客氏从仁智殿出来,黎明已经来临,她一步一步向月华门走去,就这样走出了皇宫。
崇祯知道要想撼动魏忠贤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太难,他一面积极地赞赏着魏忠贤,在群臣面前没少用褒奖之词,有时候还赏一些银子,在暗地里接二连三地削减着魏忠贤的羽翼,他要让魏忠贤变成一棵孤零零的秃杆。
崇祯偷偷把魏忠贤进献的四名美女,分别赐给了锦衣卫都督杨寰、都指挥使傅之琮、都督全事董芳名、指挥全事纪用。
锦衣卫的大小头头都是魏忠贤的人,杨寰还是魏忠贤的死党。不过,崇祯也打听到杨寰与更得志的田尔耕、许显纯不睦,这是一个机会,他抓住了。
傅之琮、董芳名、纪用都是外围人物,向魏之心本不坚定,容易拉拢。有了这几个人,崇祯的心里多少有了点依靠,势力有所巩固,但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凭着这点实力,与魏忠贤斗无疑是以卵击石,况且这几个人的忠心程度也让崇祯大起疑惑。必须先给魏忠贤一点甜头尝尝,不要让他感到心慌。然后再按部就班,逐步剪除他的党羽……
魏忠贤也没闲着,他在宫里宰杀了几名宫女,并让太监杜勋和曹华淳来禀告皇上。
崇祯内心震怒,但学是很快稳住了自己,很快看清了这表面的禀告后面的目的是什么,用模棱两可的话说道:
“杜勋,今天你来告魏忠贤,朕念你是为君着想,其情可悯,不再计较,也不会对魏公公讲,他是朝中重臣,朕甚是倚仗,不过,以后,你听到有什么于朕不利的话,务须及时禀告于朕。”
杜勋回去把崇祯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魏忠贤,魏忠贤听完后心一轻,心想自己在皇上心目中还是重的,他没想到却是皇帝的烟幕弹迷住了他的眼。
皇上不但没追问魏忠贤滥杀宫女的事,第二天内监传旨,说新皇登基,普天同庆,东厂提督,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鞠躬尽瘁,勤谨操劳,居功至伟,特赐魏忠贤之侄宁国公魏良卿,魏良卿之子魏鹏翼二人铁券丹书,以张显圣上对魏家子孙世代信用恩宠。
铁券丹书向来只赐给那些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肱股之臣,是莫大的荣誉,整个大明朝也只有杨荣等十几位名垂青史的名臣得到过这份殊荣。
魏忠贤在接到钦赐铁券的同时,也收到皇帝批准李朝钦退休的消息,他亦喜亦忧。他的左右臂膀都这样让皇帝给剪除了。
魏忠贤心中的失落感一天胜似一天。
那些亲魏的重臣一时拿不准皇帝持一种什么态度,愈发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皇帝的不动声色,一连剪除客氏、李朝钦这两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无形之中增添了一种神秘的色彩,好像暗藏着什么心机。于是,吹捧魏的表章日渐稀少,以至渐绝迹。
崇祯对于自己的执政越来越充满了信心,自己原先估计要铲除魏忠贤和他盘根错结的网络,要用数年时间,如今看来,形势要比他自己设想的要容易,也许只需要五六个月的时间,自己就能摧毁这个不可一世的大奸臣。
总想雄心勃勃干一番惊天动地大事业的崇祯,他能容忍一个权倾内外的太监分享自己皇帝的权力吗?
眼明的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当崇祯与魏忠贤的暗中较量,显出输赢,崇祯稍占上风之时,揭露魏忠贤的种种罪状的奏章也源源不断送到了崇祯手里。
一个甚至连功名都没有的书生也上疏弹劾东厂重臣魏忠贤十大罪状。
崇祯一直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崇祯清楚看到阉党经营多年,盘根错结的势力已是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时的乌合之众,顾自己要紧,哪里还会想到鱼死网破的挣扎才是挽救自己的最好出路;等待他们的只有被个个击破的命运。
那些曾经大肆为魏忠贤唱过颂歌的人,也参与了弹劾魏忠贤的大合唱,开始洗清自己的罪过。
崇祯看到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他放手或降或免除了魏忠贤等人所有职务,该杀就杀,该放就放。
魏忠贤此时已是威风扫地,只求保住自己的财产与一条老命,连和皇帝讨价还价的胆量都没有了。
在一个大雪飘飘的雪天,魏忠贤离开皇宫。以往魏忠贤但凡有一点举动,哪一次不是前呼后拥、百官相送?
现在落职了,不要说群臣百官、大内二十四监头头脑脑们都不见了踪影,就是那些每日必到魏府请安,干爹喊得山响的吏部尚书周应秋等人,连面都不露一个。
此刻,魏忠贤才真正感觉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魏忠贤一直以冷漠的态度面对着这一切,在积雪中艰难前行,出了永定门便天涯海角,去国万里了,才放声大哭。
永定门是明代北京城的外城南门,四十年前,那个叫作魏尽忠的赌棍无赖,自行阉割了,就是从这个门闯进北京城的。那时他无怨无悔无牵无挂,怀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纯粹的赌徒心理,一步一步走向了他豪赌生涯成功的顶点。
永定城的城门楼依旧庄严雄伟,它目睹了这个大字不识一筐的无赖,在这个古老王朝的精粹之地所上演的这出闹剧的开场与闭幕。
崇祯不会就这样放过这个千古罪人,他在等待着对魏忠贤的最后一击!
这一天终于来了,东厂理刑千户杨庄潮来报,说在客氏私宅的地下室中搜出宫女八名,其中七人已经怀孕。
崇祯觉得这其中定有蹊跷,便命司礼监王本政负责调查此事。
王本政本是一个权力欲极强的人,此次得了皇帝的旨意,立刻先将客氏捉了,随即将宫女们也都押至东厂衙门。
“客氏,你为何私藏宫女,这些宫女因何都怀有身孕!从实招来。”
客氏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这些宫女在她的私宅中隐藏得极为隐密,到底被机警狡诈的东厂爪牙搜了出来。这关系到谋大逆的罪名,一般的人早就会吓得三魂落了四魂。
客氏本是一悍妇,王本政的问话不会吓倒她,她极力撒泼。王本政以咆哮公堂罪让隶役打了她几十个嘴巴。
客氏两腮肿起老高,鲜血直淌,疼得毗牙咧嘴,直抽凉气,也没招出为何私藏宫女的事。
王本政也明白从这贼婆子身上得不出什么真话,将她押回洗衣局,严加看管,又命人将宫女们带上堂来。
八名宫女吓得个个魂飞魄散,不等人来掌嘴便立刻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从实说道:
“早在先帝爷卧病在床的时候,客奶……客氏就将我们偷偷带出宫,藏在她家的一处密室之中,让魏良卿、侯国兴、客光先等客、魏子弟来和我们睡觉。侯国兴有一天喝醉了酒对我们说,谁要是怀了孕,生了男孩,就立刻送回宫,孩子就是未来的皇上,母亲就是正宫皇后……”
王本政退堂后,拿了口供直奔宏德殿面见崇祯。
崇祯原先只觉得魏忠贤不过是贪权贪势,作威作福,想不到他竟敢伺机谋逆,暗地里想改变大明朝朱氏子孙的血统,这还了得?
崇祯手里捏着王本政呈上的口供,越看越怒、气冲斗午。大声下令:
“着锦衣卫官旗扣解押赴,所有跟随群奸即时擒奏……”
兵部侍郎王之臣立即派遣得力属下刘庄选、郑康升率五百精骑前往捉拿魏忠贤。
李朝钦得到擒拿魏忠贤的消息后,顿时呆若木鸡,他知道,这次若是折腾起来,自己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短暂的震惊之后,李朝钦作出迅速的反应,他简单地化了装,而后乘快马南行,要将消息及早告知魏忠贤。
却说李朝钦辞职之后,并未离开京师,而是在早已购置的一处偏僻寓所隐居起来,密切注视着外面局势的变化,眼见得魏忠贤步步退缩,最终落了个凤阳守陵的结局。
他悬着的心总算松了一口气,谁知道平地起波澜,崇祯一道告谕,重新给客、魏集团致命的一击。
李朝钦一路快马加鞭,马和人身上都是汗出如浆,不时发出的“驾——驾”的声音尖细而焦灼,他赶了三天两夜之后,在阜城县追上了魏忠贤的车队。
魏忠贤投宿在龙氏客栈,正在吃晚饭,小厮来禀报,说有一个从京师来的人要见九干岁,魏忠贤一楞,想不出有谁现在还来看望自己,正迟疑间,一个人闯了进来。待来人除去了遮盖住大半个脸的破毡帽,魏忠贤才认出是久违了的李朝钦。
李朝钦紧走几步,扑通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说道:
“公公,大事不好啦!”
魏忠贤见着李朝钦这副样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手脚都在颤抖,他实在经不起惊吓了,上牙磕着下牙问道:
“朝钦,到底出了什么事啦!”
李朝钦没说话,泪就掉了下来,咽哽着说道:
“千岁爷,皇上在客奶奶家里搜出怀孕宫女,又说千岁爷南行时多畜亡命之徒,盛装拥护,意在谋反。传旨命兵部遣刘应选、郑康升带大队人马前来追杀,恐怕只有一半天就要赶到啦!”
李朝钦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砸在魏忠贤的头上,他一屁股坐回床上,呆了半晌。忽然“哇”一地一声痛哭起来。李朝钦等人从没见过魏忠贤还会这一手,一时间手足无措也跟着大哭起来。
两个老东西相对而哭,哭了一个时辰,嗓子也哑了,哭泪也接济不上了,才止住哀号。
两个人擦干眼泪,稳定了情绪,李朝钦先开口说话了:
“千岁爷,事已至此,咱爷儿们还是赶紧商量一条应变之策才好。”
魏忠贤呆了半晌才接过李朝钦的话说道:
“朝钦,如今大势已去,众叛亲离,咱家又能怎么样呢?”
李朝钦说道:
“为今之计我看只有走为上计,千岁爷不如趁追兵未到,收拾一点东西,逃离这里,到一处偏僻乡下隐藏起来,暂且避一避风声要紧。”
魏忠贤两眼看着外面,雪仍在飘着,天地一片浑浊,苦笑道:
“崇祯这小子拿定主意要对付咱家,咱家逃得了吗?乡村小店、突然来了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又如何不令人起疑心,万一被人发觉,嘿,恐怕咱家生不如死哩!再说咱家生祠遍天下,上至达官富绅、下至小民百姓,有几个不认识我魏忠贤的呢?”
李朝钦很意外此时的魏公公忽然间说话条条有理、头头是道。
天彻底暗下来,小厮才把油灯送进来。
魏忠贤与李朝钦在灯下相对而坐,两个人不说话,有时四目相对,从对方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悲哀与无奈。
房间里萤灯如豆,鬼气森森,伴着俩人不时发出的长吁短叹,仿佛置身于阎罗王的阴殿里一般。
夜渐渐深了,魏忠贤吩咐下人都进客房安歇,只留下李朝钦同住一房。两人一点睡意也没有,一直坐到天光渐渐变白,朝廷擒拿他的人马恐怕转眼倒到了。
两人面对面枯坐了一夜,那盏灯耗尽了最后一滴油,闪动了两下火苗“啪”的一声,房间里顿时暗作一团。稍待片刻,两人都适应了黑暗,才注意到屋外已经相当亮了,大概已经是五更的光景了吧!
“朝钦,咱家已无路可走,想自裁了事,你若有出路,自己逃生去吧!”
魏忠贤对李朝钦说。
李朝钦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左思右思想都是绝路:逃走吧,必定是凄凄惶惶、东躲西藏,永远不得安生,随时都有可能被锦衣卫搜出擒获;等人来追杀吧,难免受尽侮辱,最终身首异处。思来想去,倒不如自己吊死,尚能得一个全尸!
李朝钦从身上解下一条衣带,站起来从房梁上穿过,凄然说道:
“与其凄凄凉凉地活着,倒真的不如死了好,九千岁,黄泉路上,咱爷儿作个伴,也免得寂寞!”
魏忠贤什么也没说,也解下衣带,看房顶上一根梁木上有一个极大的木瘤,疙疙瘩瘩的,魏忠贤把衣带从那缝隙间穿过去,结成一个死环儿。
魏忠贤与李朝钦最后对视了一眼,魏忠贤说:
“朝钦,你让了老夫一辈子,老夫处处占你的先,今天老夫就让你占一次先。”
李朝钦感激地点点头,把头伸进了衣带结成的死环里。剧烈地挣扎了几下脚一伸就不动了。样子恐怖极了。
魏忠贤见李朝钦真死了,他并没把头伸进那死环儿,而是从凳子上下来,开了房门,出去一小会儿,一个身子和他差不多的老头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
魏忠贤闭紧房门,那老头摘掉头布、貌样长的竟跟魏忠贤相差无几。
两人似早就约好了的一般,一进房就各自脱下外衣,那老头然后穿上魏忠贤的罗缎袍子,魏忠贤穿上这老头的粗布衣。
衣服对换完了后,那老头站在刚才魏忠贤站过的凳子上,手抓着从房梁上垂下来的衣带,回头看着魏忠贤,说道:
“公公,我的家小就托付给你了!”
“你安心地去吧!”魏忠贤对这老头说。
老头点点头,刚把头伸进那死环儿里,魏忠贤在后面就一脚踹翻了凳子,老头稳稳地挂在了那里,来回摆动着。
老头没摆动几下,腿就直了,眼珠睁得大大的,舌头伸得老长……
魏忠贤看着李朝钦死了,他的替死鬼也死了。他一阵哆嗦,悄声没息地走出房间。
死寂的清晨雪仍在无声无息地下着,大地一片银白。
魏忠贤走出客店走到一直站在雪中的那匹骡前,那骡是他花了两千两银子,一直偷偷蓄养在身边的一匹健骡。此骡能日行七百里,行走如飞。他早就养了一个相貌和自己相似的人,在关键时刻替自己死。
魏忠贤拍拍骡子的头,说道:
“伙计,老夫就靠你了!”
用衣袖揩掉骡子身上的积雪,侧身骑上去,那骡子昂着头闷声不响地跑起来,速度之快,转眼间便在茫茫雪野中消失了,留下的蹄印,被落下的雪所掩盖。
魏忠贤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魏忠贤就这样骑着他日行七百里的健骡,神不知鬼不觉地向他那秘密行宫奔去。
魏忠贤骑着他的健骡离去一个多时辰,刘应选、郑康升率五百精骑就赶到了,团团围住了龙氏客栈,叫魏忠贤出来受死。
喊声震天,吓得魏忠贤的随从在房间里全身发抖,魂飞魄散,军校等了半天不见魏忠贤出来.小校经人指点,踹开魏忠贤房间虚掩着的门,看到的是两具笔挺悬挂着的尸体。
刘应选、郑康升见魏忠贤已死,验明正身之后,便草草在城西乱葬岗子把尸体埋了,回京复命。
崇祯遗恨未消,为昭示国法,又把这假魏忠贤的尸体挖出,处以凌迟之刑,肉被切成碎片,骨头寸寸斩断。头颅割下来,挂在河间府的城头高杆上示众。
风云一时的魏忠贤就这样从肉体上被消灭了。历史留给天启皇帝与他的文武百官、士子大儒的,是永远也抹不掉的耻辱。
崇祯在与巨阉的这场较量中他赢了,同时也显露出了崇祯的政治才华。
事实上,魏忠贤三年的独裁统治给大明朝这辆千疮百孔的破车又狠狠地戳了几个大窟窿,魏忠贤虽然离开了政治舞台,但他留给崇祯皇帝的,将是一笔极难消化的政治遗产,它所带来的副作用是宫廷淫乱而腐败,朝纲不振,奸臣不断,群臣之间互倾扎不断,外庭战争不断,内乱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