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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作品:杀死一只知更鸟 作者:哈伯·李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但愿鲍勃•尤厄尔不再咀嚼烟丝。”对这桩事,阿迪克斯只说了这么一句。

    据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说,阿迪克斯从邮局出来时,尤厄尔先生逼近他,咒骂他,往他脸上吐唾沫,扬言要宰了他(斯蒂芬尼小姐这时已把这件事叙述了两遍)。她说,她从容格尔游艺室回来,恰巧路过那儿,全看见了。她说,阿迪克斯当时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掏出手绢抹一抹脸,站在那里任凭尤厄尔先生那种实在不堪重述的粗话咒骂他。尤厄尔先生自己是参加过一次人们不大知道的战争的退伍军人,加之阿迪克斯反应又那样平静,这就使得他更肆无忌惮地挑衅道:“怎么?高傲得不愿意应战?你这个为黑鬼帮腔的杂种!”斯蒂芬尼说,阿迪克斯只回答说:“不,是老得不能应战了。”说着,他将手揣进口袋,继续走他的路。斯蒂芬尼说,你不得不佩服阿迪克斯,他有时还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幽默话。

    我和杰姆不觉得这是件有趣的事。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说,“阿迪克斯过去是全县赫赫有名的神枪手,他能……”

    “你知道,他不能随身带手枪,斯各特。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枪。”杰姆说,“你知道,就是那天晚上在牢房前他身上也没有枪。他说,随身带枪就等于要别人向你自己开枪。”

    “这次不同,”我说,“我们可以要他去借一枝。”

    我们真跟他说了,可他要我们别胡说。

    迪尔认为,想办法提出一个能打动他善良心地的要求可能会有用:不管怎么说,要是尤厄尔先生害死了他,我们就得挨饿,除非让亚历山德拉姑妈单独抚养我们;而且,我们都明白,不等阿迪克斯安葬好,她就会立即解雇卡尔珀尼亚。杰姆说,我年纪小,又是个女孩,要是我大哭大闹要性子,可能会起作用。其实那也不起作用。

    但是,看见我们没精打采地在附近闲逛,既不想吃,也不热衷于我们的正常爱好,他知道我们惊恐到什么程度了。一天晚上,他给杰姆看一本新到的橄榄球杂志,想激起他的兴致。看见杰姆胡乱翻了几页就丢到一边时,他问道,“你怎么啦,孩子?”

    杰姆直截了当地说:“尤厄尔先生。”

    “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我们是为你担惊受怕。我们认为你应该对他采取点措施。”

    阿迪克斯苦笑着说:“采取什么措施?用和平条约限制他?”

    “一个人说要干掉你,看起来他很可能真有这种打算。”

    “他说的时候是有这种打算的,”阿迪克斯说,“杰姆,你能不能站到尤厄尔先生那边想想。如果说他先前还有什么信用的话,在法庭上最后一点信用也被我毁掉了。他总要想办法出口怨气,他这种人就是这样。所以,如果他朝我脸上吐唾沫,扬言要宰了我,那就能够让梅耶拉•尤厄尔少挨一顿打,我倒十分愿意他这样做。他终究要找一个出气筒。既然这样,与其让他整他那一屡的孩子,不如让我来挨整。懂吗?”

    杰姆点了点头。

    阿迪克斯说:“鲍勃•尤厄尔没有什么值得我们怕的,那天早上他已把满腔怨气都发泄尽了。”

    说这话时,亚历山德拉姑妈走进了屋子。

    “这种事情我就不敢那么肯定。阿迪克斯,”她说,“他那种人报复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尤厄尔究竟能怎样来报复我,妹妹?”

    “偷偷摸摸搞卑鄙勾当。”亚历山德拉姑妈说,“你等着瞧吧!”

    “在梅科姆镇,谁也没法偷偷摸摸。”阿迪克斯回答说。

    从那以后,我们不再害怕了。夏天渐渐过去,我们抓紧时间玩了个痛快。阿迪克斯要我们放心,说在上一级法庭审理这个案件以前,汤姆•鲁宾逊一定会平安无事;他还说,汤姆很可能被释放,至少也会重新审判。他现在呆在切斯特县恩菲尔德劳改农场,离这儿有七十英里。我问阿迪克斯,汤姆的妻室儿女能不能去看他,阿迪克斯说不能。

    一天晚上我问他:“如果上诉被驳回来,汤姆会怎么样?”

    阿迪克斯回答说:“会判处死刑,除非州长减刑。不过现在还不是担心的时候,斯各特。我们很有赢的希望。”

    杰姆趴在沙发上看《大众机械学》。他这会儿抬起头来说:“真不合理。即使有罪,他也没杀人啊!他并没有威胁过任何人的性命。”

    “你知道,在亚拉巴马,强奸是要判处死刑的。”阿迪克斯说。

    “我知道,爸爸。但是,陪审团不一定要判处他死刑;他们愿意的话,可以只判二十年徒刑嘛。”杰姆讲到“判”字时犯了个语法错误。

    “你讲话要注意语法。”阿迪克斯说,“问题是,汤姆•鲁宾逊是个黑人。在世界上我们的这块地方,没有哪个陪审团会说:‘我们认为你有罪,但是罪不重。’这个案子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就干脆释放,要么就是死刑。”

    杰姆摇着头。“我知道这不合理,但究竟错在那儿,我也弄不清。可能强奸不应看作死罪……”

    阿迪克斯手中的报纸掉在椅子边。他说他对于有关强奸的法律条款毫无意见。但是,起诉一方只根据间接证据就请求对被告处以极刑,而陪审团也以此为依据定极刑,对于这一点,他感到深为不安。他瞥了我一眼,看见我也在听,就把话说得浅显一点:“我是说,要是一个人因谋杀而判死刑,必须有一两个目击者。必须有人证明说:‘是的,我当时在场,亲眼看见他扣动扳机。”

    “但是很多人只根据间接证据就被判处了绞刑。”杰姆说。他说到“绞刑”时,又犯了个语法错误,但随即更正了。

    “我知道,可能其中很多也确实是罪有应得。但是,没有目击者,疑惑总是有的,虽然有时只有一丁点儿疑惑。法律上允许判决时有‘合理的疑惑’,但我认为,这一丁点儿疑惑就应给被告某种权利。被告无辜,总有这种可能性,不管这种可能性是多么的靠不住。

    “那么,一切的一切都有赖于陪审团了。我们应当废除陪审团制度。”杰姆说得很坚决。

    阿迪克斯极力忍住笑,但还是忍不住地笑了。“你对我们真苛刻啊,孩子。我想,可能有一个比较好的办法,那就是修改法律,死刑只有法官才有权判处。”

    “那么,就上蒙哥马利修改法律去吧。”

    “修改法律有多难,你听了一定会吃惊。我这一辈子是看不到修改法律了,你这辈子即使看到了,你也将是老年人了。”

    但是,这还不能使杰姆心悦诚服。“不,爸爸,应该废除陪审团。他根本就没有罪,但是陪审团硬说他有罪。”

    “假若陪审团是由你和十一个像你这样的娃娃组成,汤姆就自由了。”阿迪克斯说,“到现在为止,在你的生活中,还没有什么来干扰你的推理。组成汤姆案件的陪审团的十二个陪审员在日常生活中是懂道理的人,但是在法庭上你看得出他们和道理之间存在一种什么东西。那天晚上在监狱门前,你看到了类似的情况。那帮人走时,不是因为他们讲道理,而是因为我们在那儿。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可以使人丧失理智——即使他想公正也办不到。在我们的法庭上,如果是白人跟黑人打官司,白人毫无疑问会赢。这种现象是丑恶的,但是这是生活中的事实。”

    “这样做并不说明合理。”杰姆不动声色地说。他用拳头轻敲着膝头。“不能凭那样的证据给一个人定罪啊——不能,绝对不能。”

    “你不能,但他们能,并且这样干了。你年纪越大会理解得越深刻。法庭应该是保证一个人受到公平待遇的唯一场所,不管是个什么肤色的人。可是,人们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把他们的怨恨带到陪审团席上。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看到,生活中每天都有白人欺骗黑人的事情发生。但是,我告诉你一点——这一点你永远不能忘记——作为一个白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是什么人,无论他多么富有,无论他出身多么高贵,只要他欺骗黑人,他就是个败类。”

    阿迪克斯说这些话时声音一直很柔和,但他说的最后一个词听起来最响。我抬头看他,发现他脸上表露出强烈的感情。“最令我厌恶的事情莫过于一个下贱的白人利用黑人的无知欺侮他们。不要自欺欺人了,所有的事情会累积起来,有朝一日,我们会要付这笔帐的。我希望不会在你们这一代找你们算帐。”

    杰姆搔着脑袋。他突然睁大眼睛,“阿迪克斯,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还有莫迪小姐这样的人,不能当陪审员呢?从没看见梅科姆镇的人当陪审员——陪审员都是来自树林子里的人。”

    阿迪克斯坐在摇椅上往后靠着。由于某种原因,他对杰姆很满意。“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你才会提出这个问题。”他说,“这有多方面的原因。比方说,莫迪小姐不能当陪审员是因为她是女的……”

    “你是说在亚拉巴马,女人不能……?”我顿时义愤填膺。

    “是的。我想,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脆弱的女性,使她们不接触污秽的案件,比方说汤姆这种案件。除此以外,”阿迪克斯笑了笑接着说,“我怀疑,要是有妇女陪审员参加的话,我们是否能完成一次审判,因为女人总是会无休止地插嘴提问的。”

    我和杰姆哈哈大笑。莫迪小姐当陪审团成员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想象老杜博斯太太坐在轮椅上,“别老拿木锤敲个不停,约翰•泰勒,我想问这个人一个问题。”可能我们前人作出这样的规定是明智的。

    阿迪克斯说:“在我们这样的人这儿——那是我们该付的帐啊。我们常常得到我们该得到的陪审团。我们这些倔强的梅科姆人,一来对这事不感兴趣;二来也有些害怕,三来……”

    “害怕,为什么?”杰姆问道。

    “呃,比方说,假如雷切尔小姐开车压伤了莫迪小姐,林克•迪斯先生不得不决定雷切尔小姐要付给莫迪小姐多少赔偿金,那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们俩作为他商店的顾客,他一个也不想丢了生意,是吗?所以他对泰勒法官说,他不能参加陪审团,因为他一走开就没人帮忙照管商店。所以,尽管泰勒有时因此很气愤,却还是不再勉强他了。”

    “他为什么要认为她们俩一定会有一个不会再买他店里的东西了呢?”我问道。

    杰姆说:“雷切尔小姐会,但莫迪小姐不会。不过,陪审团的表决是秘密的啊,阿迪克斯。”

    爸爸格格地笑了起来。“你要走的路程还长着呢,孩子。陪审团的表决不过是所谓的秘密。一个人当了陪审员,就不得不作出决定并明确表态,人们不喜欢干这样的事。干这样的事有时使人感到不是滋味。”

    “那天汤姆这件案子的陪审团肯定是很匆忙地作出判决的。”杰姆嘀咕道。

    阿迪克斯把手指伸向表袋。他说,“他们不是这样的。”他的话与其说是对我们说的,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的,“这件事是唯一使我深思的事,可能预示着一个良好的开端。那陪审团花了几个小时才作出判决。可能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判决,但是通常他们只要几分钟就作出决定的。这一次……”他停下来看着我们。“你们可能愿意知道,他们中有个人,别人好不容易才说服他——开始时,他坚决主张释放汤姆。”

    “谁啊?”杰姆感到非常惊讶。

    阿迪克斯眨了眨眼睛。“不应该说出来,不过我告诉你们一点,他是你们的萨勒姆朋友之一。”

    “坎宁安家的人?”杰姆叫了起来,“一个……啊,我没认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在开玩笑。”他用眼角斜视着阿迪克斯。

    “他家的一个亲戚。我凭一时的直觉,没有把他的名字从陪审员名单中删去。只是凭一时的直觉。我本来可以删去的,但没删。”

    “天哪!”杰姆肃然起敬地说,“一会儿他们想杀死他,一会儿他们又想释放他……我一辈子也理解不了这些人。”

    阿迪克斯说,我们必须理解他们。他说,坎宁安一家自从迁居新大陆以来,从不拿人家的东西;他们还有一个特点,一旦你博得他们的尊敬,他们就会竭尽全力地拥护你。阿迪克斯说,他有这么种感觉,或者仅仅是一种猜想,即那天晚上,那一帮人离去时,对我们一家已怀有相当的敬意。他又说,要想使坎宁安家族的人改变主意,除非天上打雷,再加上他们里面另一个人的苦苦劝说。要是陪审团里有两个那晚到监狱去的坎宁安家族的人,陪审团就可能意见分歧而作不出一致的判决了。

    杰姆慢条斯理地说:“你是说,你竟然指定了一个前一天晚上还想杀你的人当陪审员?你怎么能担这样的风险?阿迪克斯,你怎么能这样呢?”

    “分析一下你就知道我并没有担什么风险。两个都要去给被告定罪的人,没有什么差别,是吗?但是,一个要去给被告定罪的人和一个心里稍微感到不安的人却有一点儿差别,不是吗?他是整个名单上唯一说不准的人。”

    “那人是沃尔特•坎宁安的什么亲戚?”我问道。

    阿迪克斯站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时间还早,连我们睡觉的时间都还没到呢。不过,我们知道,他是想去看看报纸。他拾起报纸折叠起来,在我头上轻叩了儿下。“让我想一想,”他自言自语地说,“哦,知道了,是双重表兄弟。”

    “怎么个双重法?”

    “两姊妹嫁给两兄弟。好了,我就告诉你们这些,你们自己去弄清楚吧。”

    我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断定,如果我与杰姆结婚,迪尔和他的妹妹结婚,那么,我们两家的孩子就是双重表兄弟了。“哎呀,杰姆,”阿迪克斯走后,我说,“他们是很奇怪的人,刚才你听见了吗,姑妈?”

    亚历山德拉姑妈在钩织地毯,没有注视我们,不过耳朵还是在听。她坐在椅子上,椅子旁边放着针线篮,她钩的地毯铺在她的膝上。为什么女人们在酷热的夜晚钩织羊毛地毯,我始终弄不明白。

    “听见了。”她说。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次灾难性的时刻。那时我毫不犹豫地为小沃尔特•坎宁安辩护。现在想起来,还为过去这么做了而高兴。“一开学。我就要邀沃尔特来我们家吃饭。”我合计着说,把我暗自作过下次遇见他就要把他痛打一顿的决定忘到了脑后。“放学后,他有时也可以来玩玩,阿迪克斯可以开车进他回萨勒姆。他甚至可以在我们家过夜,是吗,杰姆?”

    “到时候我会留意的。”亚历山德拉姑妈说。这样一句话到了她口中总是一种威胁,而不是许诺。我吃惊地回头看着她。“难道不行吗,姑妈?他们是好人哪。”

    她从她的眼镜框上面看着我。“琼•路易斯,我心里毫不怀疑他们是好人。但是他们跟我们不同。”

    杰姆说:“斯各特,她是说他们是乡巴佬。”

    “乡巴佬是什么意思?”

    “噢,就是粗俗的人。他们喜欢玩弄土乐器啊什么的。”

    “哎,我也同样啊……”

    “别傻了。琼•路易斯。”亚历山德拉姑妈说,“问题是你可以把沃尔特•坎宁安擦得闪闪发光,你可以给他穿鞋子,穿新衣,但是他永远不会像杰姆。加之,他们家有酗酒的癖性,个个贪杯,我们芬奇家的女人对那种人不感兴趣。”

    “姑——妈,”杰姆说,“斯各特还不到九岁呢。”

    “她现在就学一学也不妨。”

    亚历山德拉姑妈没再说什么了。她上次是怎样坚决拒绝我的要求的,我当时记忆犹新,不过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那时,我一心想去卡尔珀尼亚家——既感到好奇又感到有趣,想到她家去做“客”,去看看她是怎么生活的,有些什么样的朋友。我就是想看看月亮的背面也无妨啊。这一次,亚历山德拉姑妈采用的策略不同了,但目的仍是一样。可能这就是她来和我们住在一起的原因:帮我们选择朋友。只要可能,我就尽可能不接近她。“既然他们是好人,为什么我不能友好地对待沃尔特呢?”

    “我没有说不能对他好。你应该和他友好,对他有礼貌,对任何人都应该彬彬有礼,亲爱的。但是你犯不着邀他到家里来。”

    “如果他是我们的亲戚呢,姑妈?”

    “事实上他不是我们的亲戚——即使是,我也不让他来。”

    “姑妈,”杰姆大声说,“阿迪克斯说了,朋友可以选择,但家庭是不能选择的。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是亲戚的总归是亲戚。不承认反而显得愚蠢。”

    “又是你爸爸那一套,”亚历山德拉姑妈说,“我还是要说,琼•路易斯不能邀沃尔特•坎宁安到这个家里来。哪怕他们是双重表兄弟,他到这个家里来还是不会受欢迎的,除非是有事来找阿迪克斯。好,这件事情就这样吧。”

    她过去总说就是不行。但这一次她倒愿意说出她的理由。

    我说:“但是我想跟沃尔特玩,姑妈,为什么不行呢?”

    她摘下眼镜瞪着我说:“告诉你为什么吧,因为他——是个——下贱的人。因此,你不能跟他玩。我不许你和他在一起学他的坏样,学些天知道的乌七八糟的东西。事实上你已经够使你爸爸伤脑筋了。”

    要是杰姆不拦住我,真不知我会干出什么来。他抓住我的双肩,搂住我把我带进他的卧室。我怒气冲天,抽泣不止。阿迪克斯听见了,从门外探头来看是怎么回事。“没什么,爸爸,”杰姆生硬地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阿迪克斯就没再管了。

    “给你一点东西吃,斯各特。”杰姆伸手到口袋里拿出一块圆圆的巧克力糖。花了好几分钟我才把这块糖塑成一个舒适的形状含在嘴里。

    杰姆在整理梳妆台上的东西。他的头发翘的往后翘,倒的往前倒,我怀疑他那头发到底会不会长得像一个男人的。如果他把头发剃光让它重新长,可能会长得熨熨帖帖。他的眉毛越长越浓了,我还注意到,他身子苗条些了,长高些了。

    他转过身来时,一定以为我又会哭起来,因为他说:“给你看样东西,可别告诉别人。”我问他是什么。他解开衬衣钮扣,羞涩地咧开嘴笑。

    “噢,是什么?”

    “你看不见吗?”

    “看不见。”

    “哎,是毛啊!”

    “在哪儿?”

    “这儿,就在这儿。”

    因为他刚才安慰了我,所以我说很好看。实际上我什么也没看到。“真好,杰姆。”

    “腋窝里也有呢,”他说,“明年可以出去打橄榄球了。斯各特,别让姑妈把你搞恼了。”

    昨天他好像还在要我别把姑妈搞恼了。

    “你知道,她看不惯女孩子,”杰姆说,“至少是看不惯你这样的女孩子。她想让你变成一个有教养的女子。你不能学学缝纫什么的吗?”

    “哎呀,我才不学呢。她不喜欢我,就是这么回事。我才不在乎呢。我发火是因为她说沃尔特•坎宁安是下贱的人,而不是因为她说我使阿迪克斯伤脑筋。有一次,我和阿迪克斯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我问他我是不是难以管教,他说不见得,再难也没难到使他伤脑筋的地步,他叫我丝毫不要怕打扰他。不,我生气是为了沃尔特——他不是下贱的人,杰姆。他可不像尤厄尔家的人。”

    杰姆踢掉脚上的鞋子,把脚撩到床上。一头靠在枕头上,打开台灯。“你知道吗,斯各特?我已经理出个头绪来了,我最近反复思考,终于理出个头绪来了。世界上一共有四种人。像我们和我们的邻居这样的普通人,像坎宁安那样的住在树林里的人,像尤厄尔那样住在垃圾场上的人,还有黑人。”

    “还有中国人呢?还有鲍德文县的凯琴人呢?”

    “我是说在梅科姆县的范围内。现在的情况是:我们这种人不喜欢坎宁安这类人,坎宁安家的人不喜欢尤厄尔那样的人,尤厄尔家的人憎恨和蔑视黑人。”

    我对杰姆说,“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由坎宁安这类人组成的陪审团为什么不释放汤姆来发泄对尤厄尔的怨恨呢?”

    杰姆挥了挥手,表示我的问题太孩子气了。

    “你知道,”他说,“收音机播放土乐器音乐时,我看见阿迪克斯用脚打拍子,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喜欢喝自家酿的酒……”

    “那样我们就像坎宁安家的人了。”我说,“我不理解为什么姑妈……”

    “哎,让我说完——是的,那是使我们像他们了,但是,我们终究跟他们不同。有一次,阿迪克斯说,姑妈之所以这样为这个家庭感到忧心忡忡,是由于我们所有的只是门第,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唉,杰姆,我不知道……有一次阿迪克斯告诉我,有关最早的移民之类的东西大多数是毫无价值的,是荒谬的,因为每个人的家族都和其他人的家族一样古老。我问他黑人和英国人是不是也包括在内,他说是的,都包括在内。”

    “门第并不等于古老的家族啊。”杰姆说,“我想,门第指的是你这个家族会念书会写字共有多久了。斯各特,这个问题我冥思苦想了好大一阵子,这是我想到的唯一原因。芬奇这一家族在埃及时,家里的某个成员肯定学会了一两个象形文字,并教给了他的小孩。”杰姆笑了起来。“想一想吧,姑妈为她的曾祖父能读能写而感到自豪——女人们总是挑一些奇怪的事情来引以自豪。”

    “嗳,幸好那时候有个人是这样做了,不然谁能教阿迪克斯和芬奇家其他的人呢?要是阿迪克斯不识字,你我两个就真糟了。不过,我想,门第不是指的这个,杰姆。”

    “那么,你怎么解释坎宁安家与我们家的不同呢?我曾经看见,沃尔特先生几乎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我们只不过比他们读书写字的时间长一些罢了。”

    “不,每个人都要学了才会,没有人生来就会。沃尔特非常聪明,但他的聪明有时不能发挥,因为他经常要在家帮他爸爸干活。他没有什么不好。不,杰姆,我认为,人只有一种。就是人。”

    杰姆转身捅了捅枕头。再靠下去时,他脸色显得有些阴沉。他的情绪又在低落下去,弄得我小心谨慎起来。他的眉毛蹙成一团,嘴巴变成了一条细缝。好大一会儿他都沉默着。

    “我像你这么大时,”他最后说,“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人只有一种,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不能很好地相处呢?如果大家都一样,为什么他们要专门互相鄙视呢?斯各特,我想,我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我逐渐懂得了为什么布•拉德利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是因为他喜欢呆在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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