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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步舞

作品:羊脂球 作者:居伊·德.莫泊桑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我不会去为大灾大难而悲伤,——老单身汉让?布里德尔说,别人说他是个怀疑论者。——我曾经亲自目睹过战争,跨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大自然和人类的暴行,使我们恐惧或愤怒地发出叫喊,但我的内心却不会因此而痛苦,我们也决不会一看到让人难受的小事情就直打寒战。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母亲失去孩子,或者是孩子失去母亲。这是一种强烈而又可怕的痛苦,它让人震惊,使人心碎,但这些打击无论多大都可以愈合。但是,有些遭遇,有些不常发生的事情,有些内心深处的悲伤,有些命运的捉弄,会使我们产生无数痛苦的想法,会让我们看到许多难以治疗的精神痛苦。这种痛苦看起来十分轻微,所以也就更深刻;这种痛苦不易察觉,所以也就更强烈;这种痛苦表面虚假,所以也就更顽固,在我们心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悲哀的痕迹,留下了一种无法抹去的苦味。

    有那么两三件事我始终清晰地记得,别人可能不会有什么印象。但是它们却给我留下了难以医治的创伤。

    我只举其中一个例子。那是发生在以前的事了,却如同就发生在昨天。我会深受感动,大概与我那丰富的想像力有关。

    当时我很年轻,正在读法律。我讨厌嘈杂的咖啡馆、喧闹的同学和愚蠢的姑娘。我每天很早起来,八点钟左右独自在卢森堡公园的苗圃里散步,这是我最大的享受。我差不多天天早上都来看书。独自一人坐在一条长凳上;有时候我任凭书本落在地下我却在静静地沉思着。

    我很快发现,还有其他一些人经常很早进来散步。在灌木丛的一处角落里,我偶尔会遇到一位古怪的老头儿。

    他瘦得只有一副骨头架子,常常挤眉弄眼、面带微笑。他一直拿着一根非常好的金镶头手杖,那一定是件珍贵的纪念品。

    我一开始就对老头儿感到吃惊,后来又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跟在他后面,为了不被他看见,我躺在树丛背面偷看。

    一个早上,他大概不知道四周有人,怪模怪样地做了许多动作:先来几个小步跳跃,接着又做了一个屈膝礼;接着用他那细长的腿表演了一个利落的击脚跳,接下来开始旋转,又蹦又跳,滑稽地摇晃着。他面露微笑,挤眉弄眼,就如同面对着观众。他把双臂圈起来,如同木偶一样的身材可怜地扭动着,不停地朝空中致意,既动人又滑稽。他是在跳舞!

    我被惊呆了,怀疑到底是他还是我发了疯。

    他停住了,模仿演员在舞台上向前走的姿势,接着边鞠躬边往后退,颤抖的手朝两排修剪得整齐的树送去一个飞吻,就如同女演员那样。

    接着他又态度严肃地向前走去。

    从此以后,我天天都注意他。每天上午他都要重复那让人无法相信的舞步。

    我非常想同他交谈,所以决定冒一下险,在对他行礼完之后,我说:

    “天气不错,先生。”

    他还了一个礼。

    “是呀,先生,和以前同样好。”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成了朋友,我也了解了他的一些身世。以前,他是路易十五时代的歌剧院舞蹈教师。那根珍贵的手杖是德?克莱蒙伯爵送给他的礼物。他唠叨个没完。

    一天他把心里话向我说了。

    “我的妻子是拉?卡斯特里,先生,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介绍给您,但是下午她才会到这儿来。这个花园就是我们的欢乐和生命。假如没有这个花园,我们就会感到活不下去。你看这里是否既古典又雅致?它和以前一模一样,我认为这里有我年轻时的空气。我的妻子和我在这里度过我们的整个下午。由于我起得早,上午就来了。”

    午饭后,我又来到卢森堡公园。我很快就看见了我的朋友,一位老妇人挽着他的胳膊,他给我们做了介绍,她就是舞蹈家拉?卡斯特里,她曾经被国王宠爱过,被王公贵族宠爱过,被那个风雅的似乎要把爱情的气息留在世间的时代宠爱过。

    我们坐在一张石凳上。我对老舞蹈老师说:“小步舞是怎么回事,您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吗?”

    他随即吃了一惊,说:

    “小步舞是舞蹈之后,是王后们经常跳的舞,您知道吗?自从没有国王之后,小步舞就消失了。”

    他开始对小步舞致起颂词来,但我一点也听不懂。他越讲越不清楚,自己越着急万分,他恨自己无能为力,到后来竟发起脾气来了。

    他老伴保持着严肃态度,一言不发地呆着。突然他转向他老伴说:

    “埃莉丝,如果你乐意让我们跳给这位先生看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你乐意吗?”

    她一句话也没说就站到了他面前。

    于是一件永世难忘的事情映入了我的视线。

    他们如同孩子那样装模作样,前进,后退,相互微笑着,身子摆动着,弯腰鞠躬,跳跳蹦蹦。

    目睹这一切,我的内心乱糟糟的,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这似乎是一个既可悲又可笑的幻像,是一个陈旧落伍的影子,它不属于现代。我想笑,更想哭。

    突然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已经跳完了所有的舞蹈动作。两人面对面地静立着,几秒钟后,他们出人意料地紧皱眉头,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三天以后我就离开了那里,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过了两年后我再回巴黎时,苗圃已经不复存在。

    他们还健在吗?他们是否正茫然地站在现代化的街道上,如同失去希望的流亡者那样?还是,正在公墓的柏树中间,沐浴着月光跳那幻想的小步舞?

    他们的影子如同创伤一样留在我的心头,折磨着我,使我无法忘记。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你们是否觉得非常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