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浮生若梦事悠悠,贵贱同归土一丘。
任意欺凌生与死,人憎鬼怨在心头。
话说老鼠天到了张良雪家下,叔侄见过了礼。老鼠天叫声:
“大叔唤侄有何吩咐?”良雪把凤姐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老鼠天道:“这件事我久已知到,听闻人讲纷纷,我正欲到来言知大叔,不意你又着人前来唤我。”良雪道:“你果然聪名伶俐,难怪人家叫你做狐仙。比如这件事,我已将妻子逐回外室,现在亚凤究竟如何区处?”老鼠天说:“女子从来水性杨花,她已注意在叶荫芝身上,恐怕不能罢手,近日我见个个叶润泽鬼头鬼脑,在街前行来行去,其中必有诡谋。况且荫芝目无王法,兼之羽翼甚多,就系他侄子亚狄已属了不得的,恐其一旦带领人来,将凤姑蜂拥抢去,不如未事先防,以免临时凑手不及。”良雪赞善:“深谋远虑,高见不差,但一时何处请人呢?”老鼠天说:“大叔不必介怀此事,在侄担承就是了。我有一个好友名唤三百六,血气方刚,两膀能有千斤之力,不独武艺高强,兼之能飞檐走壁,待我请他邀集数十余人,前来一同卫护,大叔意下若何?”良雪道:“妙甚,妙甚!任凭贤侄与我出力就是。”老鼠天遂即邀了各友在良雪家下防守。
一连两月,不见动静,始行散去。这也不表。
且说叶荫芝自与凤姐庵中订盟以后,盼望佳期,不能成就,寸衷甚属抑郁,一日闻听邓清来说:“凤姐被父兄责骂不堪,日夕酷禁房中,极为严密,不许别人来往,水泄不通。”仰天叹了一口气,说道:“凤姐为我被困牢笼,何时方能脱离苦海。想他乃是金玉贵质,如何捱得这等凄凉,可恨伊父兄不解人情,生生拆散鸾凤,恰似月明却被云遮,花开便遭雨打,两地相思竟作一场春梦。”正在愁烦不已,忽然来了一人,行近声称:
“叔父,联隔尊颜,瞬经数月,在城日久,定必财路亨通。”荫芝问道:“贤侄到来做甚?”亚狄说:“奉了婶娘吩咐,特来请安。叔父此间无事,可即回家料理一切。”荫芝听说,心内暗暗自忖,我为凤姐在此担搁多时,误了多少衙门事情,不若暂且回去消停,迟日再图良策。即忙收拾行李,与亚狄下船。
一帆风送,归到家中,安排放下行李什物,忽然来了一群无赖之徒,纷纷称叫:“老爷回来甚属着时,只因这个陈表与我们赌博输下铜钱二十七千,无力偿还,惟有同姓婶娘田二十亩,情愿写数作按,俾还我们。细想别人不能做得,只有叶老爷可以担戴,是否应承,统祈裁酌。”荫芝尚未回答,亚狄连忙开声:“此事虽好,但要多写银数方可举行。”众人问道:“要写多少呢?”亚狄答曰:“要写三百两。”陈表道:“我只欠钱二十七千,因何要写三百两揭数,这事如何做得?”众人骂道:“我们几多央求,始得叶老爷应允,你还争多论少,真真不知好歹。此舟过后无处寻船,问你将何银两酬还我们。”这个要打,那个要杀,纷纷争嚷起来。陈表此时无可奈何,只得书了三百两数交与荫芝收执。亚狄取出铜钱二十七千,分给众人携去。过了半月,陈姓寡妇风闻此事,带领两个黄牙幼子走到荫芝家下,苦苦哀求,情愿陪银一百五十两取回揭数。荫芝不允,转入内厢。陈姓寡妇只得携子回家,一出大门,适逢亚狄在门首混骂,声称:“迟日找田。”陈寡妇与他争论,冒触虎威,胆将陈姓二子拿禁宗祠。寡妇此时肝肠寸断,魄散魂飞,拚死与他兑命。亚狄唤人拦截,大骂:“愚妇轻生,不知进退。
慢说你这个村婆,胆敢与吾作对,你看篁村张姓,莞城初姓,其余何姓、翟姓,以及胡蔡子等,被我找了田地,不知送了几多银两,方得取赎。你今作速将银送来,倘若迟延,只恐你两儿性命难保。陈寡妇听了这番恶言臭语,无奈忍气吞声,不如星飞赴县具控,以凭官法公断。主意已定,立即赶往城中,请人作状,将情禀达县尊。知县太爷十分清正,立即准理,票差三班六总移会武营前,往石井协拿恶棍。其时荫芝业已闻风,吩咐准备刀枪器械,在于村内围护。顷刻,兵役齐至,不敢动手,营负何某督令向前,忽听号炮一声,家伙齐齐拥出,吓得兵差四散奔逃,莫能相抗,迨后陈寡妇只得备银三百两,将揭数取出,带领二子回去。从此荫芝大肆纵横,亚狄从旁附和,其中作孽不胜枚举。日则贪噬乡中,夜则恣淫枕畔。正室何氏秉性纯良,无甚醋意。荫芝一夕与妾交媾,云雨情浓,伊氏说道:“老爷你勤劳实甚,千祈保重身子,切切不可贪恋南风,免致精神损耗。”荫芝笑道:“乖乖,难怪太太叫你妲己,我晚晚与你交锋对阵,难道就不损耗精血不成?从今以后,我只是爱你,不爱别人。于是重整干戈,直抵玉门关内。伊氏口称:
“老爷,自你归来,日日有银进屋,我想人生岁月能有几何?勿要蹉跎虚度,趁此年富力强,设法经营,再滚三二百万,以为子孙日后之计,岂不是好。”荫芝道:“我久有此心,且待明日与亚狄商酌,再作道理。”言罢,贴胸交股而睡。次日天明,起来盥漱已毕,穿了衣服,吩咐仆人徐安去请亲家李老爷到来,有话相商。徐安领命,去不多时,鹩举即行步至。荫芝见了,先把凤姐之事说了一遍,再将挖坟勒赎情由细细倾谈,商酌已定,适值亚狄外出归来。鹩举揖罢,与之共议,亚狄不胜欣忭,随即唤便土公备齐一切应用家伙,先将房叔、亚实之坟试挖,次向各处追寻,终日登山逾岭,跋涉奔驰,不惮劳苦。
一日到了五爪龙山,远远望见有所坟茔,整砌十分华美。亚狄心中暗暗偷忖,此穴若不是富贵之家,怎能做得如此体面。即令土公举锄发掘,挖起尸棺,将骸骨用席袋装入,便往别山而去。行来尔久,又到一山,名曰:青葱岭。其中见有一穴,甚属堂皇,问据旁人,称说:“这是汾溪洪宅祖坟,子孙个个都系财主,极为有钱,人人都叫他做肥老鼠。”亚狄闻听,犹如口内啖糖,又令工人连忙挖取。此时归鸦噪晚,日色西沉,便即带了两姓骨殖回去,无处收藏,只可放在屋后塘内。一连几日,只是各处挖掘人家坟墓,共有一十二副骨殖,荫芝吩咐披削竹签标插,免致淆乱,以为他日人来取赎地步。可怜各姓山坟惨遭毒手侵伐,阴魂缥缈,抱恨黄泉。各乡远近,谈论纷纷。
被害之家肝肠寸断,欲想开官具控,苦无证据可凭,县府亦难为之申理,不若托人恳他收赎,费些钱钞,以免结讼公庭。内有一人说道:“你们要去取赎尸骨,必须李鹩举方可做得,不然从费一番唇舌耳。”众人听说,皆云:“有理。”一齐同往白溪,相请鹩举向荫芝说合。几多央浼,始肯承应,所有扣头尽为鹩举所得。各人无奈,也亦情愿鹩举。带了众人同到荫芝冢下。说明每副尸骨要银三百两,方准赎回。众皆应允,把银两备足,荫芝吩咐工人落塘捞取,一副一包,安放地面,众人看见不胜凄惨,纷纷流泪,上前查明标插签内字号,只得领回另行觅地安葬。
荫芝将所得银两三人瓜分。亚狄食知味道,当作寻常。鹩举得银,一拱而别。归到家中,扬扬得意,其妻邓氏悄然不悦,正容谏道:
“你乃不修因果,任意胡行,不义之财,多方计取,照彰报应,毫发不差。你只顾目前富贵,不思贻祸将来。亲家荫芝如此非为,你不惟不谏,而且助纣为虐,殊属不成事体。倘不及早回头,将来必致噬脐莫及矣。”邓氏这几句话说得鹩举毛骨悚然,垂头丧气,转入房中而去,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