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尼转过来身来,眼光正好落在麦尔尚身上,麦尔尚友好地向他微笑了一下,列尼也微笑着点头示意,然后跑上甲板,象一只湿透了的牝犬一样抖了抖自己的全身。
“哼,什么表情!说的什么话!……”
他想起了洛尔蒂说的话:“他真不是人,简直是一条软体虫。”列尼不由得笑了,想到这里他又高兴了。
第四章
贝蒂容一边解着货包,一边问道:“老伯伯,又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说骡子又掉进山谷了吗?”
在山崖边上一间几乎要倒塌的小茅屋里,传出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雨水沿着房盖和四周房椽急流而下。从冰川上刮来的冷风,吹进茅屋的每条裂缝,不久前沿着瓜亚基尔附近燥热的池沼走过来的人们,现在感到这种冷风似尖刀一般。
麦尔尚对贝蒂提出的问题,以轻蔑的态度哼声回答。
洛尔蒂喊了一声“什么骡子?天哪!依我看,还不如掉进去别的。你们想想,小伙子们,这明明是个狡猾的坏蛋把骡子牵走逃跑了!”
德-范睁大了眼睛问道:
“逃跑了!谁?‘软体虫’吗?”
这是吉奥梅的外号,人们背后都这样叫他。“那不见得,”麦尔尚埋怨地说。他背向着大家,把两手伸在炉子上边烤着。
“噢,不!”洛尔蒂懊恼地冒了一句,“是翻译。深夜逃走的,快派人去追赶昨天我们碰到的那几个赶牲口的人。”
“但是,他为什么逃跑呢?”
“看来是希瓦洛的故事把他吓坏了,其实,这是不会有的事。”
“现在我们怎么办,医生?”
麦尔尚耸了耸肩膀说:“我们回基多再雇一个。”
“回基多!”
年轻军官们跳了起来,他们说:
“又要沿着狗洞般的峡谷走下去,真见鬼,这就够受啦!”
“没有什么了不起!”麦尔尚冷冰冰地说,“只要一有机会,翻译总是要逃跑的,他们就是这种货色!新雇的翻译我们要提醒他:如果他想开玩笑,那我们就要扭断他的脖子。”
“但是还是要下山!”
“当然还是应当回去,只是去一两个人就行。其余的人连货物和骡马都留在此地等候。”
洛尔蒂看了一眼小茅屋,作了一个鬼脸说:“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要在这所旅馆里度过一个愉快的星期。”
开始,队长决定只派麦尔尚和两个印第安人回去,自己和队伍留在此地等候他们回来,如果近处能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在避风处搭个帐篷。但是后来发现:一部分在基多买的食品根本不能用。因此,队长决定让麦尔尚暂时不要启程,仔细检查所有的储备货品,以便把从奸商手里误购的次品退换掉。
经过全部查看后,杜普雷大吃一惊,他决定自己返回基多,再加上一匹马和几匹病骡子。
“马泰尔、洛尔蒂、施切格尔先生们,”杜普雷在晚上走进小茅屋时说,“请你们准备准备,明天一大早和我去基多,其余的人留在这里等我们,我的工作将由麦尔尚医生代理。”麦尔尚挽着他的手,走到门外,在雨中对他说:“怎么样,最低限度你要有一个不需要督促而干活的人,既然你去,你就把吉奥梅带上。”
“吉奥梅!你开什么玩笑?我们把他拉上干什么!”
“你想过没有,我们把他拉上有什么好处?你应当想一想,我们不能把他从悬崖上推下去啊,如果我们违背他的意愿把他留在半道上,这个老爷子会大闹的。只有一个办法:激起他的恐惧心理,让他自己逃跑。在山上应当多少拉他一阵,并告诉他有人在等他,也许,他会认为欧洲的气候对他是合适的。”
“拉乌里,我认为你对我是非常了解的。”队长严肃地说,“你怎么能认为我会同意这样做呢?”
麦尔尚得意地微笑了一下,他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好意思。
“呶!阿尔曼,你什么时候同意了我这种不好的想法?让他留给我吧,如果他没有你在场跌落到山涧瀑布,这与你无关,反正我的名声早已扫地了。”
队长没有作声,但是他又回到了小茅屋里,命令吉奥梅准备准备。大家都很惊奇,“软体虫”却没有反对。他们没有等到晚班的邮船,探险队就进山了。现在从欧洲来的邮件肯定到了,吉奥梅希望能从法尔巴来索寄来的信中得到满意的回答,信中他要求父亲允许他返回布鲁塞尔。
通过疲惫不堪的跋山涉水,经过艰险的峭壁和急流,两天后,队长所带领的小股队伍终于到达了库姆巴伊,它座落于基多山谷的上边。他们住在一家他们认识的官吏家里,从这里顺着上边走去,就能很容易的到达基多。
列尼累得精波力尽地躺在床上,他浑身是青伤痕,周身疼痛,但是,不管怎样,他还是承认逃跑的翻译对他不坏,多亏他的帮助,他收到了从家里寄来的最珍贵的来信。
雇用新翻译这事看来并不那么简单,“帕斯塔莎河”这几个字,什么人看了都会吓坏的。不久前,希瓦洛的一个野蛮的后裔,为摆脱白种人对他们的外来干涉和对印第安种族文明的欺骗,他们袭击了驻在纳波河下游的白人,经过印第安人的屠杀之后,剩下还活着的人不多,他们搬到了安第斯山,现在,他们讲起这件事来还谈虎色变。
吓破了胆的居民们感到惊讶的是:那些崇拜魔鬼的人们,他们涂着恐怖的颜色,头顶上插着羽毛,上嘴唇支着大獠牙,基督教徒的变黑的头颅在腰上左右滚动。
后来,探险队的开支发生了新的困难。需要付钱的人多得应付不了,但是,大家公开地在盘算着:拿到钱后,只要一有机会,就偷偷地溜掉,如果他们留下也未必有好处。队长整天和奸诈的商人和贩卖骡马的投机者谈判,并清查基多市内的败类,象麦尔尚预料的那样,这一任务落到了列尼身上。而洛尔蒂,施切格尔和吉奥梅则整天逍遥自在,一个背着火枪骑在马上,一个躺在吊床上,吸着烟头,另一个和混血姑娘混在一起。
第四天晚班邮差到了,吉奥梅收到了他父亲的来信,信上说,在他没有恢复名声之前,绝对禁止他回来,他受到了冷遇。
列尼收到几封令人感动的家信,昂热莉克、安利和英国的亲戚问候他,祝他一路平安;有几段话是侯爵说的,他说:玛格丽特已经开始了最初的疗种;雅克潦草地写了几句,代表几个仆人和农民向他问候。玛格丽特已把整个日记都寄给了他,日记写得很有朝气:讲了家中最近的消息;她读过的书的片断摘录;评论希腊的诗歌和十八世纪的法国散文。从日记本上撕下的两而,里边夹放着已经干枯的,但还散发着一点幽香的马约兰花瓣。
列尼把花瓣放回去,看见在内页上写着几行潦草的小字:
“列尼,列尼,你要保重!你想,你若是不回来,我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
他把信一直拿在手里,从门外伸进了一个无礼貌的面孔-他是混血儿哈塞。
“还要翻译吗?先生。”
列尼克制了自己,恢复了常态,并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劳动。这个早晨,哈塞又到他这儿来了,他简直不可想象,比昨天的更糟,来了一个衣衫褴褛,任何一种语言也不懂的无耻酒徒。列尼耐着性子足足给他纠缠了三个小时,他气得直发抖,这是他很少发生过的现象,因此,他比平日更加克制自己避免发出尖刻的腔调。后来,他被叫到队长那里,他们的主人建议要乘这晴朗的天气出外打猎,洛尔蒂听完之后狂喜,但是,队长又动摇了,他说应当尽快地结束所有的工作,以便返回原路。
结果列尼象预料的那样,被留下和翻译、商人进行谈判。他已经习惯于洛尔蒂和施切格尔把他们的工作推到他身上,他不愿意与他不喜欢的人争吵,让他们利用了。
“马泰尔先生,你简直是不知疲劳啊!”队长说,“留下你来照顾一切,我完全放心。”
列尼稍稍抬起双眉,在这一瞬间,他很象他的父亲。打猎的人们走了,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摸了摸口袋内玛格丽特给他写来的信。他想认真地探听哈塞把他捧到天上的这位候选翻译的情况。
“我们终究还是需要这个人的,先生,我很了解他,他是我们村的,他能说三、四种……甚至六种语言,人也挺老实!”
“他给了你多少钱呢?”列尼一边微笑着,一边打断他的话说。
“给我?什么也没有给,怎么能这样呢,先生。”
“好吧,把他领到这儿来。”
自吹会多种语言的人,原来是一个野兽般的混血儿,一点语言知识也不懂,列尼很快就把他打发走了。当哈塞的老乡象一只挨了打的狗一样从门内走出去时,正好洛尔蒂跑回来了,他是为了换一把好的火枪回来的,他看见这个混血儿之后,用手抓住他的肩膀喊道:
“哎!来人抓住他!”
“怎么回事?”列尼听到吵闹声出来问道。
“你在哪儿找到他的,马泰尔?就是这个家伙,昨天晚上他偷了我的烟盒。好吧,亲爱的,把口袋翻过来!”
当他从肮脏的口袋里掏出了几把勺子和其它一些小东西时,洛尔蒂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然后放开让他走了。列尼感到浑身发紧。虽然他认为当众给他一击没有必要,但是他也完全意识到他这种多余的同情心也是没有道理的。他很不快活地回到了正在微笑得意的仆人这里。
“怎么,哈塞,你们村里都是这样的人吗?”
“在我们村里吗?先生,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种人!我们那儿的人都是非常老实的。”
“啊,你和这么老实的人打交道啊!”洛尔蒂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火枪从屋子里走出来,“上帝保佑,我不需要和这种人打交道,哈塞也是个令人怀疑的家伙!”
“他不比别人坏,在这里他们都是一样,”列尼回答说。他用眼睛送走了洛尔蒂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坐在椅子上。
“够了,吃午饭前谁也不接待,”他心想,“哪怕休息一个来钟头也好。”
他转过身来,想叫哈塞。
“从这儿走,”从门外传来了仆人气呼呼的声音。“整天游手好闲!我们了解你,现在你还要偷什么!”
哈塞明显地由于没有录用那个后来的翻译,而在向谁发泄怒火,来人用较轻的颤抖的声音回答了几句,列尼只听到了“翻译”这两个字。
“还有什么?”哈塞愤怒地嚷道。“你看,他刚刚赶走了一个看样子很好,穿的也不错的人。现在又来了你这个破衣烂衫的人,他怎么见你?”
列尼拉起了窗帘,向窗外望了一眼。
“什么事?哈塞,又来了一个?”
“是的,先生。是个怪物,是个真正的怪物!我知道,你不想再和这类人谈话了。”
“这不由你来决定,他在哪儿?”
“我把他赶跑了,先生,我想……”
“为什么你又自作主张,你给你说了什么?”列尼立刻转过脸来。
他想起不久前由于哈塞办事不动脑筋,训斥了他,列尼放下窗帘,坐了下来。
他心想:“我的天哪!我也和可怜的杜普雷一样啦,敢于这样和自己的仆人说话!……”
窗帘无声地拉上又放下。列尼转过头去,看见门前站着一个人,他对这个人的突然出现,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这真是个怪物。
哈塞可能看惯了,也许在整个厄瓜多尔也找不到这么可怜的怪物。一个人贫穷得到了这种地步,他的不幸甚至会使人的同情变成了厌恶。列尼看了看这个肮脏的怪物,他先看到一双满是伤痕的光脚,然后又打量着他那只伤残的左手,裸露着的瘦得皮包骨头的肩膀,在乱蓬蓬的黑色卷发下边,瞪着一双红红的饿狼似的发光的眼睛。当然他是一个混血儿,但是他那铜棕色的皮肤和自然的颜色比起来,象是晒黑的。可是,一个欧洲人又怎能落到如此绝望的境地。
“他怎么落到如此地步?”列尼心中纳闷,以一种好奇的心情看着这个陌生人。他只说了一个“饿”字。列尼耸了耸肩,然后向他提出了一般的问题。
“你打算做翻译?”
这个人一直沉默不语。站在门前,扶着帘子急促地呼吸着。他低声回答说:
“是。”
“你懂那些语言?”
“法语、西班牙语、英语、奇楚亚语、瓜拉尼安语和其它土语。”
列尼笑了起来,他已经听惯了那些说大话的人,经过试验,一般都是:连结结巴巴的西班牙语和不成句的奇楚亚语也不会讲。
“你过去做过翻译工作?”
“经常,不!但是,我常给人家口头翻译,因此我说得还不错。”
看来,西班牙语在他是比大多数混血儿说得好,他的发音非常柔和。这个陌生人讲话声音很低沉,而且很犹豫,没有其他混血儿那种高嗓门。列尼没有停止对他的考察,问他怎么学会的法语,然后又继续问西班牙语。
“谁介绍的?”
“没有什么人介绍。”
“怎么会呢?难道说没有人愿为你作保吗?”
“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不是本地人,我是从南方来的。”
“现在你是从哪儿来的,从基多?”
“不,是从伊巴拉来。”
“你怎么来的?”
“爬山,我是沿着小路徒步走来的,我听说您这儿需要人……”
“从伊巴拉来?用两条腿走到伊巴拉需要走六十英里。”
“我……我上路的时候,两条腿还是结实的,我说的是象石头一样结实,但是河流涨水啦……”
“在这样的坏天气下,你还要爬山?一个人?”
“我害怕也晚了。只要有两条腿,一切都无所谓。我平常比现在要强得多,先生,我不能站在这里。”
他说完这几句话,突然向前迈了几步,终于走进门来。就是他不说,也看得出来,他瘸得很厉害,不得不用手扶着桌子。列尼又发现他那伤残的左手还少了两个手指头。他又向他没有毛病的右手看了一眼,并想在他那手指甲上淡青色的小弧圈,能看出他是什么人。
“是的,他是一个白人!”列尼非常惊讶。
他的手晒的几乎成了咖啡色,但是他的两手无可争辩的证明:在这个人的血管里没有一滴土著族的血液。
“多么漂亮的一双手,”列尼困惑不解的心中想道。“他不象一个真正的流浪汉,也许由于酗酒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不是,可以试一试他的思想。”
列尼又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在他那双黑色的眼球里,流露出一种不是正常人所应有的紧张情绪,这不寻常的眼神刺激了他,引起了他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怎么啦?不!不行,难道说能和一个有这样面孔的人打交道吗?夜晚看见他,他还不割断你的喉咙,或者悄悄地到树林里把你吊死,哎哟,不行!
“很遗憾,”列尼说,“你对我们未必合适,我们需要……几个其他方面的人。”
没有一个被列尼拒绝的“翻译”,临走时不是高喊、争吵和乞求的,而这个人非常绝望地看了列尼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迈开步子走向出口处。
“等一等!”列尼喊道。
这个人消瘦的双肩颤抖了一下,停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羞怯地低下了头。
“我还没有最后决定,因为还没有同队长说过,”列尼继续说,“特别是你不要抱什么希望,我觉得你不太合适,但是你还是等一等队长吧。”
列尼感到很羞愧,好象他做了件错事,又好象无耻地打了别人,他简直无法为自己辩护。
“鬼把他叫来的,”列尼心想,“我现在怎么办呢?”雇用他简直太愚蠢,他肯定是个病人,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也许他会到处乱闯,更何况他象一个患痨病的人。
这个人突然抬起了双眼,这双眼球不是黑色的,不象列尼一开始看到的那样,这是双象海水般的蓝色眼球。
“如果……如果你不雇用我做翻译,先生,也许,你们还有什么别的工作可做?我能……”
“没有其它工作。我们都是自己干,重活是由印第安人去干。”
这个人举起一只手放在喉咙上,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了。
“比如……脚夫。”
“脚夫?”列尼非常惊讶地说。
这个白人,明显是个病人,瘸子,腿上受过伤,手上又是残废的,但是,他要求雇用他象当地土著人一样干重活。
“我……我只好干这个,先生,我能够和印第安人和睦相处,我比您看起来要有劲得多,真的有劲儿。”
他开始结巴起来了。
“是的,他会饿死的,”列尼痛苦地在心里想着。“这个可怜的人,他很惨,真的,不能不收下他。”
“等我们队长回来了,那时我们再看看,”列尼说,“而现在……也许你饿了吧!仆人们正好准备午饭,我吩咐他们给你也拿一份,他们在那边,在大房间里……”
列尼说了半句话停下了,他甚至从这张棕色的、晒得黝黑的脸上,看出它变得惨白了。
“谢谢,太麻烦您了,我刚吃过午饭,”他急忙说了一句,是用清晰的法语说的,几乎听不出一点外国人的音调,可以说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列尼一怔,忙说道:
“您……您是我们同阶层的人!”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
后来,列尼回忆这一幕时,心想当时冲着他的脸说出这句愤愤不平的话,他毫不怀疑地认为:在这一瞬间,他受到很大的威胁,这个人可能会给他一刀或者把他勒死。但当时他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毫无办法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最后,陌生人打破了沉寂,用非常轻微的,但又清楚而坚决的声音说:
“对不起,我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