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第十三章
一
梁队长他们冲出眺山抵达平汉路的时候,已是深夜两点了。按照行军距离,他们可以宿在靠近城郊的八里庄。可是队员们一致要求继续向路东挺进,其中闹的最凶的是张小山,他一口一个“走亲”去,梁队长懂得大家的心意,他也十分赞成兼程赶到。于是,连队长在内二十一名同志,加了两个钟头的快步,横跨一条铁路、两道封沟,来到千里堤外金环住的村庄。
按着习惯,队员们分别住在支书和村长家里。梁队长吩咐大家烧水洗脚、整理行装,房上派出岗哨,室内检查洞口。宿营工作刚刚就绪,张小山把背包往肩上一挎,拉着梁队长说:“走!咱们瞧瞧小离儿去。”膘子听说后,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有的队员也要去,张小山说去人多了不方便,有好吃的他准能带回来。
梁队长他们三人离开堡垒户朝北转了两个弯,看见西坡上那矮矮的三间土房。因为心里着急,没敲墙山暗号,张小山领头跳墙进去,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近前,刚要说什么,金环开门走出来,说:“谁这么贼手猫脚的。”张小山缩在黑处不吭气,就见金环对梁队长说:“快屋里来!”
梁队长领路进门时,张小山拉住膘子往墙角落处缩,膘子表示不去,张小山用劲拉,金环走过来,伸手拧住张小山的耳朵:“耍什么鬼,给我老实点!”张小山痛的耸起身子呲牙裂嘴地跟进去。三人到了屋里象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张小山上炕遮窗户,膘子划火点灯,梁队长去拨弄小离儿。小离儿睁开惺忪的眼睛看清了来的是谁,就从被窝里伸出双手说:“给我带的山货呢?”张小山把空背包提起说:“我是两肩膀扛着嘴来吃东西的,你跟膘子要吧。”膘子也是赤手空拳,他感到对不起孩子,解下烟袋荷包上的玉石坠儿说:“权当个山货儿吧。这次出山,正赶上敌人‘扫荡’,顾不上呵!”小离儿不要玉石坠儿,金环喝斥着要她睡觉。她坐在被窝头上撅着小嘴生气,梁队长从衣袋里掏出两个大核桃,无声地给了她,她才笑着进被窝了。
金环问他们出山过路的情况,没等梁队长答言,张小山把爬山过岭越封锁沟遭遇敌人的事编排了一套。他比手划脚的时候,金环瞥见他袄袖上露出棉花,就上前扯住他的胳臂说:“干么撕这么大的口子。”说着从线板上取针,揪了一条灰线,不用眼看即把针线认好,一面说话一面吃溜吃溜地缝袄袖。张小山红着脸说:“在眺山口碰上敌人,从山坡朝下滚,准是那时候撕破的。”
金环缝完衣服,用牙咬断线头,吐线头时,发见膘子的鞋破的不跟脚了,就起身从小橱里取出一对用毛巾包着的夹鞋。把鞋放在灯前说:“过年的时候,抽工夫做了对鞋。谁需要就给谁吧!”张小山说了个“我需要”就将鞋抢到手中,试了试大四指。他遗憾地说:“这是给俺们队长作的。”梁队长拿过来比了比,说:“恐怕我穿着也大。”膘子这才慢谈细语地说:“让我试巴试巴。”他一穿正可脚。金环说:“老实人不用忙,乖巧人跑断肠。穿上吧,就是专门给你做的。”膘子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穿的尺寸呢?”金环说:“上次你们队长下炕穿你的鞋,我看着正大一指。”膘子称赞道:“手儿就是巧,比鞋铺里定作的都地道。”金环舒心地说:“把你们打整利落了,上炕休息会吧。走了一夜怪累的。”膘子不肯上炕,在地下走来走去,不错眼神盯着自己的新鞋,突然他想起队长此来是有任务,便说:“山猴子,咱俩该走啦,队长他们还谈工作哩!”张小山用手敲着背包:“空着回去,弟兄们呢。”金环指着桌上的撢瓶:“里面装着醉枣,过年的时候就给你们拿出来的。”张小山毫不客气,大把儿抓了半背包,往肩上一挎说:“膘子,走!让队长跟咱们这女房东……”金环眼睛一瞪:“你胡说什么?”张小山改口说:“让你们谈谈工作。”金环啐他一口:“你撅什么屁股拉什么屎、吐什么唾沫撒什么谎我都知道。耍贫嘴,小心我拧下你的耳朵来!”张小山吓的连呼“不敢!不敢!”捂着耳朵同膘子走了。
屋里剩下梁队长和金环了,金环等着他谈工作,老梁又想着先说点别的。两人一时无话,呆呆地楞起来。一分钟后,老梁不无抱怨地说:“你这个人哪,对人好不平等呵!对他们那样热情,对我就是这般冷淡。”
金环撇了撇嘴:“狭隘死咧。我对他们好,大处说是为了咱们党的事业;小处说是为谁工作方便,哪头炕热都不知道?
亏你还当领导干部哩!”
梁队长张了张嘴,没法回答。楞了一会儿咧着大嘴笑了。
金环恨轻爱重地瞪了他一眼,下得炕去,从温罐里打了一盆洗脚水,放在老梁跟前:
“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吧!”
“俺们武工队这次奉命出山,任务是:在省城脚下,打击敌人,配合山区反‘扫荡’。请你快到城里给杨晓冬政委送个信,要他给我们出个主意。要是他还没回来,你要到车站上侦查一番,着重看看警务段的情况,听说这是一股既麻痹又没战斗力的武装。”金环听罢,感到这是件迫不及待的大事,催梁队长赶快写信,她要黎明之前出发。老梁刚擦完脚,金环把纸在桌上铺好,掏出自己的钢笔递给他。老梁笑了笑:“我这把刷子扶不好,请你这念过洋书的圣人代劳吧!”金环说:“不行,这是大事,一定要你的亲笔。”梁队长听着有理(他听她说什么话都觉着有理),只好提笔边想边写。金环听到远处鸡声,忙着洗脸梳头换衣服,把一切料理停当的时候,老梁才写好那封信。
金环打了个小包袱,装满两瓶枣酒,把密信裹在瓶塞里,这当儿小离儿醒了,见到妈妈穿着那身银灰色新衣服,头上脚下打扮得象走亲一样,她说:“阿妈,又进城去呀!”金环安顿她说:“乖孩子,起床后跟梁叔叔到队部里玩去。妈天黑准赶回来。”
金环离开家,走出七里路,天色青悠悠的,大地从朦胧中苏醒了。迎面村庄叫李家屯,围村栽满果树,阳春三月,正是沙果秋梨开花的季节,粉白花簇,开满枝头,一抹烟霭,一脉香味,整个村庄象被鲜花裹住一样。金环嗅着花香步入果园,由于她的粉白脸庞和银灰衣服,在她披花拂芯快步前进的时候,只能看到花枝颤动,是人是花都分辨不出来了。她在园中走着,一时触景生情,心中颇为喜悦,喜悦自己负了千斤重担的使命;喜悦全体武工队员眼巴巴等候她的消息;喜悦一个共产党员,在无限美好的晨光时刻,象古书里的侠客一样,孤身一人,大摇大摆向着敌人占据的省城闯关越界。这种豪迈之情激动着她挺身走出果园,迈上通往省城的公路。
早八点,金环抵达距城十里的外封沟,这道关口过的还容易,他们简单地看了看她的居住证,就对她放行了。她心里说:狗日的们,有眼无珠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