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妹妹!对你,我说什么呢?你年轻、诚实聪明又有文化,直接跟着领导同志工作,进步一定很快。不过我觉得你在爱情这本字典上,还有不少生字。依我看,爱情不是花晨月夕下的甜言,也不是软绵绵的眼泪,更不是金钱物质的收买品。我主张:要找个志气刚强的汉子,别要那蝎蝎螫螫男身故作女态的人;选老婆也不要弱柳扶风,眼泪洗脸的“林黛玉”,要他有几分“丈夫”气。我总嫌你懦弱,认为你身旁那个后生,利用你的脆弱温情,笼络你又想控制你,我早看出你想摆脱他,要摆脱,得拿出点毅力和勇气来,世界上无论作什么事,没点毅力,没点勇气,没点冒险精神是做不成的。愿你在爱情以及一切问题上,再干脆点!再坚强些!
现在说说我最后的一件心事吧!我的小离儿才五岁,她是我心尖子上的一块肉。她父亲家里没一个亲人,又不能跟着外祖父,你也没有精力养活她,我才是个半脱离生产的干部,不能给公家添麻烦。我想有两个办法:第一是拿她送交梁队长,估计他会同意,因为他对我好并喜爱这个孩子;如果他有不能克服的困难,那就把她送给缺儿缺女的爹娘。不管送给谁,要求组织上给她点荣誉,给她挂上个革命烈士子女的头衔,这点是搞地下工作的同志们最关心的。我没给孩子留下产业,要留这点荣誉,等将来小离儿长大读书的时候(我想到那时候省城就解放啦),叫她向同学们讲说讲说,她是什么样爹娘留下的女儿,让同学们知道: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给我们国家民族造成多大的灾难,他们杀戮过多少无辜的父母,遗留下多少寡妇孤儿!让同学们知道和平是多么可贵,知道他们在充满阳光的幸福生活下学习,是先辈人怎样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小离儿要读书,最好送到新水闸小学,这有它的特殊原因。过去,我是在这个学校读高小的,那时候东三省叫日本鬼子强占了;我们校里来了个插班生,她父亲在沈阳北大营作小生意,九一八事变时被日本鬼子杀死了,她跟着妈妈逃进关来。在“满洲国”当“顺民”时,她从来不敢大声讲话,这次回来,火车一开进山海关,她大声说:“妈妈!我告诉你一句话,现在我是中国人啦!”中国的儿童都有爱国热忱,坚持不抵抗主义的是国民党的一撮败类。
日本鬼子占领后的新水闸高小也大变啦。我每次到都市来,差不离总要围着母校门口转两个圈子,每当我看到面黄肌瘦的孩子们无表情的朝着红膏药旗敬礼,或是隔墙听见孩子们象哭一样地念“阿依吾叶殴”的时候,就觉得比刀子割我的心头肉还难受。我希望,我想也一定,小离儿再到新水闸念书的时候,中国就是人民的中国了,正象我们过年贴春联写的“普天同庆,大地回春”一样。那时候的中国人民可以自由地呼吸,可以自由地歌唱,可以有共产党的领导下选择自己最理想的工作。那时候呵!嚼着苦瓜也是甜丝丝的呀!……
妹妹:你同意我谈的这些问题吗?你怀疑我有这样的闲情逸趣吗?你认为这不是我的真情流露吗?你认为这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说老实话,现实生活我是很痛苦的。我把唯一的幸福寄托在理想和希望中了。别阻拦,别责怪,让我愿说就说愿想就想吧。让我以一个囚在敌人监狱中的年轻的共产党员的身份,向同我女儿一起的高小学生,不够,应是省城所有的高小学生,还不够,让我向新中国所有的青年人表达我的心愿吧!青年人哟!我向你们祝福。祝你们热爱自由,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吧!这些都不是容易得到的哟!你们也许还不大懂得这些东西多宝贵。我开始懂的也不多,到了敌人监狱里失掉生活自由的时候,才更知道它们的宝贵了。我虽然是做了母亲的人,可我还不过是二十四岁的青年哟!我多么想自由,多么想活下去,至少希望活到城市解放,能看到你们欢蹦乱跳的那一天。现在看来,这都成了奢想。……
敌人也想让我活下去,还答应叫我在物质生活上活好一点,只要从我身上得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我想活,我知道“死”并不是个愉快的名词,它的含意里有痛苦。但我不能避开它而丢掉我最宝贵的东西,这些东西不用说作为一个党员,就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也是不能失掉的。这样,我的未来就可知了。青年学生们,同时代的青年们,未来的青年们,让我——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为你们的光明前途祝福吧。……
今天,这位房东姑娘还叫我写。她再一次保证,一定把信送到你们手里。我真感激她。经过一周的观察考验,我认为这个姑娘可靠,请组织信赖她。
我还说什么呢?在旧时代,人们常说“红颜薄命”,我既非红颜,也不信命,我就知道相信党。我新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党给的,我要把生命中的每一片断,哪怕是一分钟,都愿为党做点工作,可惜,我现在能作的事情并不多了。我被约定明天给特务头子多田单独会面,这是个不平常的会面,一个是敌伪方面权威人物,一个是普通的共产党员;他对我有企图,我对他有打算。不知这样作是否妥当?也不知道能不能作成,但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想作的一件事了。……
银环看了看信上日期,是三天以前写的,就是说金环在三天以前还没发生问题,现在她的情况又是怎样呢?她最后作了什么事,成功还是失败了?真急死人。银环拿起那个信封抖了抖,没发现什么,迎灯一照,发现信封底处,还有另一张折成方形的信笺,伸手掏出来看,信纸同金环用的一样,字体大不相同,潦草地写着:
地下工作负责同志们:
我要替不知名的大姐,续完她的遗书。
关于我本人不用介绍了。大姐说,在政治上她给我负责任,我的姓名和住址暂时最好不写,万一丢了,我们母女性命就难保啦。何况,不论在多么紧急的情况下,只要见到你们的面,我总会告诉你们的。现在让我说说大姐的事:大姐在第四天就不再写了,她从多田处谈话回来,精神有些变化,说她头皮发痒,向我借头簪,我把母亲的给了她,她不满意;按照她的要求,我从街上给她买了一只骨头簪子,又硬又尖,她高高兴兴地抿藏在头发里。第六天早晨,便衣特务带她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大姐偷偷对我说:“你注意打听着点,今天也许出件叫人高兴的新闻。”当天他们谁也没回来,第二天,特务们来取铺盖,说任务结束了,要回机关去。我要求他们告诉大姐的下落。他们是这样谈的:多田和大姐个别谈话以后,对她抱了不正当的企图,先是要她提供地下工作组织情况,以后说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同共产党断绝关系,先是她不肯,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又答应了。多田说要她变变生活方式,为她准备了高等服装名贵首饰,要她洗澡烫发换装,去赴筵席。多田准备在筵席上宣布她归顺“皇军”,然后派她去新民会工作,他个人的企图还安排在下一步。这一切,都遭到她的拒绝。她声言一不赴筵,二不任职,要找个方便地方,先同多田顾问谈谈,只要谈通了条件,顾问所要求的她都乐于应承。多田同意了,交谈地点是在靠北城的红楼里——国民党逃跑省长的别墅。多田是日本帝国主义豢养多年的老牌特务,处事对人颇有经验,他接待她是作了成败两种准备的。
她去红楼见他的时候,经过周身检查,才被允许进去的。特务说:“姑娘虽是好样的,还是欠沉着,她动手太早啦,又没有应手的武器。也许日本人命不该绝,要是从咽喉上再刺正一点,多田就省得回北京住医院啦。”另一个特务夸奖多田,说他受重伤后,还能掏出左轮朝女犯人连发五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