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
她们一听锯缸匠叫道:“冯大娘来了。”就赶忙朝台子看去。啊,可不真是冯大娘来了!
台上出现一个老大娘,简直和母亲一模一样。似乎她的头发也是灰里带白,眼角上也有皱褶,嘴唇两旁也有象母亲一样深细的纹条,而下颚右方那颗豆大的黑痣,也是给人一种慈善温和的印象,可就是她那双大脚没搞成小的,否则,真是“如来佛”也难辨出的“真假孙悟空”了。
台下的人们一阵轰动,齐声喝彩。有的人真以为是母亲在台上了。
那冯大娘手提着细柳条编成的小篮儿,和锯缸的老汉对扭着唱起来:
日头高照天气爽
冯大娘我上街走一趟
街头一见锯缸匠
上前招呼走的忙
叫一声锯缸的好老张
今天你又来下乡
俺家可没有打碎的缸
嗳哟哟
你的饭碗可难保长
就在这时,走上两个八路军的炊事员。他两人抬着一口破缸,唱道:
咱们真是太浪当
公鸡飞到墙头上
蹬下石头打破老大娘的缸
咱人民军队损物要赔偿
你我快把缸锯好
按市折价送给老大娘
四个人碰到一起。战士耍花钱锯缸,冯大娘坚决不依。互相争执不下,各讲各的理由,忽然锯缸匠高唱道:
不要吵了
那面来了妇救会长
两个战士立刻向妇救会长说明情况,要她帮助劝说老大娘答应赔缸;那冯大娘瞥了妇救会长一眼,说:
“好啦,咱妇救会长说了算。”
大家都同意要妇救会长来断案。那妇救会长对战士们说:“缸锯好了,你们还用,什么时候要走什么时候再还,钱由缸主自付。”战士们当然不肯,但也没有法子了。
冯大娘和妇救会长向战士们告别走后,那锯缸老汉才对战士们唱道:
哈哈哈
那妇救会长的妈妈
就是这冯大娘……
剧还没演完,人们就大声欢笑起来。
母亲的脸红了,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心想:“这事他们怎么知道的?娟子说出去的?不会。……咳,演得多象。我当时提个篮子也没漏呢……对啦,我那时正要送点四季豆、嫩韭菜和几个鸡蛋给于团长几个人,是他的队伍在村里住的呀。
扮我的那人是谁呢!多象……”
“大嫂,就是你呀!”花子高兴地抱着母亲的胳膊,“怎么这事我连一点也不知道!大嫂,你的嘴真紧呀。哈哈,真好啊!”
下面是一出歌剧。述说一个当童养媳的女孩子,受着公婆的打骂,丈夫的欺侮,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她不能忍受,投井自杀也没成。后来,八路军来了,她参加了妇救会,积极作抗日工作,向公婆和丈夫作斗争,终于在组织的帮助下,她得到胜利,过着男女平等的自由生活……
剧演得很成功。扮那女孩子的演员真的哭了。花子看着看着,身子慢慢倒在母亲盘坐的腿上,悄声啜泣起来。台下好多人流下泪。有些青年男女和孩子,还摔小石子打那恶公婆。又看到那童养媳斗争胜利了,全鼓起掌来。花子也跟着鼓掌,可心里还是在恸哭……
母亲的眼睛也润湿了。但她总感到别人的、特别是花子的眼泪比她流得多,非常值得同情。母亲知道这个已出嫁而长期住在娘家的姑娘,为什么格外伤心些。但母亲不知道早变得活泼愉快的花子,为什么还有忧郁苦楚的阴影,时常出现在她脸上;而那双单纯朴质的眼睛里,为什么又有了惶惑不安的神色;更明显的是,她那本来黑红的脸庞,为什么渐渐变得憔悴蜡黄了呢?
善良忠厚的农村女人,往往以直觉和已经发生的事情来认识一切,却不善于通过外表去洞察别人的内心。她们是以自己的感情和品德来理解别人的。如果说这是缺陷的话,那末在这种人身上,这算是唯一的缺陷了。
母亲轻轻抚摸着花子的头发,满怀同情地说:
“唉,真是苦命的孩子啊!早先这样死的人可真不少。花子,你说……”
“是的,大嫂!很多。”花子的声音已喑哑了。
母亲觉着她象孩子似地向自己怀里偎来,就用大褂襟盖着她抽动的臂膀,怕她冻着似的。
“唉!”母亲叹口气,缓缓地说:“过去那些老古板规矩可真把女孩子害苦了。媒人两片嘴说得父母心动,就把个闺女推进了火坑。我那姐妹几个还不都是这末出嫁的!现如今可好了,共产党想得可真周到哇!闺女大了省得做爹妈的操心,自己找的又是相中的。为这事少使多少人吃苦流泪,少死多少人哪!”她又瞅着花子说:
“只要自个走得正,现如今好人总是有路走的。花子,你看那剧里的女孩子多能行!”
花子的身子可怕地搐动一下,心里一阵寒酸,打个冷颤。
她抽噎着说:
“大嫂,你说得对,都对!可我……大嫂,你想不到啊……”
第二天,母亲听说家里要来住几位女同志,就忙着把西房间收拾干净。
中午,秀子扛着背包,一只手挽着一个军人,德刚也抱着一个军人的胳膊,身上斜背着一个挂包,后面还跟着两个军人。刚进门,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叫道:
“妈啊,你看这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