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一
他的语调自然一些了,脚也不去踢石板和泥土了,平静地踩在地上。他不知道再说啥是好,两个人又沉默了。
她默默坐在靠背椅上。他不能再支支吾吾,也不敢正面说啥,怕碰一鼻子灰。他想了一会,说:
“你今天在车间读报了吗?”
她听到这句话,心中暗暗笑了,知道他问这句话的意思。她今天在车间给姊妹读了报,而且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有劲,读完了以后,感到身上轻松,精神愉快。但她把这些喜悦的情绪隐藏在心底里,没让任何人知道。她说:
“没有。”
“你不是细纱间的读报员吗?”
“是呀,记录工兼读报员,没有人开除我。”
“那你今天为啥不读报呢?”
“天天读报太腻味了,天把天不读报也没啥。”
“不能不关心时事……”他的语调有点责备她的意思。
“为啥今天要特别关心时事呢?今天有啥大事吗?你倒给我说说……”
他的脸发热了。早几天他写了一首小诗,题目是《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投给了《劳动报》。《劳动报》编辑部给他修改了一下,今天登在四版的右下面的角上。他今天一早发现自己的作品和名字头一次登在报上,心里就怦怦地跳,拿着那份报看来看去,舍不得丢掉。那首诗,他已经可以背诵出来了,可是还要一个劲地读,好像每一行诗里有无穷的奥秘,越看越新鲜,越看越有意思。见了熟人,他都要把话题拉扯到《劳动报》上,关心人看过了没有。厂里大门光荣榜旁边原来是张贴《劳动报》的地方,他怕今天别人忘记贴了,特地跑去看看。《劳动报》和往常一样地张贴在那里,他放心了。站在那张《劳动报》面前,他又把四版右下面角上的那首诗看了个够。
他伸手到西装裤子的口袋里,摸出那张《劳动报》,送到她手里:
“我带了一张,你看。”
在皎洁的月光下,她仔细看了看一版和二版的大标题,三版也看了一下,就是不看四版,轻描淡写地说:
“没啥大事体。”
她的眼光暗暗凝视着他。他皱着眉头,心里焦急,又不好意思张口,怕她再把报退回来,忍不住说:
“四版你还没看哩。”
“哦,”她翻到四版马马虎虎一看,若无其事地说,“也没啥。”
他坐过去一点,指着四版右下面的角上,腼腆地说:
“这个看了吗?”
他说完话,不好意思再盯着报纸,望着她那根挂在靠背椅上的长长的辫子。
她不得不看那首诗了。她的脸也红了。她满肚子的喜悦再也抑制不住,爆发出格格的笑声:
“真的成了作家了,怪不得要我看报哩!”
“一首小诗,不算啥,当作家还早着哩,你别笑话我!”
“啥人笑话你?”
“你。”
“我!”她瞪着两个圆圆的眼睛,摇摇头,说,“我没文化,哪能有资格笑话你?……”
她最近在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在陶阿毛和钟珮文之间选择哪一个,她还拿不定主意。她无意之中流露出自己内心的秘密。他听了这话,马上接过去说:
“不,你也有文化,你的稿子写得不错。”
她把手上那张《劳动报》折起,放进藤子编制的手提包里,她把话题岔开,关心地指着他身上的衣服,说:
“看你衣服穿得脏成这个样子,也不晓得换一身……”
他见她把《劳动报》收进小手提包,从她的话里更感到无限的温暖。他连忙扑扑灰布人民装的上衣和裤子,用抱歉的口吻说:
“是呀,今天本来要换的,怕来迟了,忘记换了。”
他坐在她旁边,和她那一身整洁的服装一比,确实感到有些惭愧。她指着他的衣服说:
“看你那袖子,又是油渍,又是粉笔灰……”
他嘴上漾开了笑纹。最近管秀芬表面上不大和他打招呼,暗中却很注意他,而且看得那么仔细。他感激地说:
“我明天就换……”
他望着她披在额角上的头发。
“你换不换,同我没关系。”她含羞地低下了头。
他们两人谈话的声音低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啥。
园子里静悄悄的,远方传来唧唧的虫声,在歌唱愉快的夜晚。从黄浦江边吹过来的微风,掠过树梢,吹拂过水面,平静的水池漾开涟漪,圆圆的月亮和圆圆的灯光仿佛在水中喝醉了酒,摇晃着。映在水池两边的树的倒影,也轻轻摆动。公园里各色各样的花朵,徐徐吐露着芳香,给微风一吹,四散开来。
钟珮文和管秀芬两个人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倒映在水里,看不大清楚,好像是一个人的影子,沉醉在幸福的海洋里,随着微风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