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九十六
“哦,马上就告诉你。”他贼眉贼眼地向门外望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民建中央赵副主委早就给我来信,透露总路线和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消息,我马上就告诉了义德,又告诉了工商界几位老老。马慕韩回来谈了一些情况,我又约了唐仲笙到处奔走,稳住大家,使得社会主义改造慢一点来,私营企业多保存一个时期。这样,徐义德手里的企业也可以多保存一个时期,这不是为你吗?”
“原来是这个!”她失望地靠到沙发上。
“你不高兴吗?”他站起来,移动着脚步,向她沙发旁边走去。
她看看手表:六点钟快到了。她指着对面沙发说:
“给我坐到那儿去,——义德快回来了。”
当冯永祥走进徐公馆书房的辰光,徐义德已经坐在江菊霞的客厅里了。江菊霞住在复兴中路一家公寓里。这是一座古老的公寓,不过五层楼高,砖墙是深灰色的,百叶窗虽是白漆的,可是有些已经剥落,里面的建筑却十分讲究,还保持当年的气派。江菊霞住在二楼,出了电梯,走厨房那个后门,向右手进去,便是一间华丽的客厅。从客厅当中的门出去,是一个两丈多长的半圆形的大阳台。阳台下边是一片整整齐齐的草地,居高临下,好像这座花园是属于她个人所有的。半圆形阳台四周摆着一盆盆的菊花,有的已经萎谢了。菊花的清香给风一吹,不断地送到客厅里来。
今天徐义德是江菊霞的上宾。她几乎把家里珍藏的好吃的东西都搬出来了,一大盘水果,一盒金纸包装的巧克力,一碟稻香村的三色核桃糖和一碟采芝斋的西瓜子。可是徐义德一点也没有动。她打开那盒巧克力糖,捧到他面前,说:“你尝尝这个。这是人家从香港给我带来的,我一直留着,就等你来吃。”
“我不吃,太甜。”
“不,这里面还有酒哩,我拿一个给你吃。”她打开金晃晃的包纸,露出一块斜方形的巧克力,送到他的嘴边。
他只好张开嘴接下了,不小心一咬,果然有酒流出来了,而且流到腮巴子上来了。她挨过去,用水红色的纱手绢给他揩了揩,然后用涂着红艳艳蔻丹的食指,划了他一下腮巴子:
“看你这么大年纪了,连糖也不会吃,差一点把衣服弄脏了。”
他在这间客厅里忽然年轻了至少二十岁。他失去了主宰,听凭她的摆布。他的糖刚吃完,她伸手拿了个淡绿的香蕉苹果,问他:
“我给你削个苹果吃。”
“我吃不下。”
“我们一人吃一半。”她指着盘里的黄嫩嫩的梨儿说,“梨不能分吃的,苹果可以。我们两个人虽然不能常相聚,但愿永不离(梨)!你说,对啵?”
她放肆地盯着他看:他今天不但显得年轻,而且比过去越发英俊了,加上那身藏青哔叽西装和胸前那条紫红领带,出落得潇洒不凡,风流倜傥。她很快把苹果削好,切了一大半,又要送到他嘴里去。这回,他用手接过去了。她问:
“你说,我讲的,对啵?”
他沉默着。她的头依偎在他的肩头,笑盈盈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说呀!”
“你说的话,还有不对的吗?”
“那么,一定要记在心上啊!”她把手里的水果刀子放到沙发前面的套几上,说,“你怎么不吃苹果呀?”
“等一歇吃。”
“不,我要你现在吃,我要看你吃。”
“看吧。”他真的拿起苹果来吃了。他有意吃得很慢,让她细细去看。他心中在盘算一件重大的事体。他深深感到自己在上海不如潘信诚和马慕韩,更不必提史步云了;在全国也不如芮振东。凭沪江纱厂那点锭子,在上海滩上数不上,他要是在青海和新疆这些地方,省人民政府的副主席如果当不上的话,至少省工商联主任委员是不成问题的。可是现在陷在上海滩上,一时没法迁到内地去。中央这次只号召私营企业“生儿子”,可没号召迁厂。这方面就很难动脑筋了。他想了另外一个办法:准备扩充十万锭子,争取主动,进入社会主义,将来好提高地位。他计算了一下和他多少有些关系的企业:聚丰毛织厂,茂盛纺织厂,兴华印染厂,永恒纺织机器厂,还有苏州的泰利纱厂……他在这些企业里不是董事长就是董事,要末,多少有点股子。可惜的是这些企业的规模都不算大,并且不完全是纺织厂,何况有的还在苏州。仅仅把茂盛和泰利拿过来,实力还不算大,不如把毛织厂,印染厂和纺织机器厂全拿过来,组织一个总管理处,一律挂上沪江的牌子。这个总管理处的总经理徐义德走出来,就像个样子了。他于是想到大新印染厂,江菊霞是这个厂的副经理,虽说是挂名的,但比他和这个厂的关系来说,要深的多了。江菊霞约他上她家里来好久了,他都借故推辞了。今天早上她又给他挂了电话,问他啥辰光有空,他马上答应下午四点左右一定去。她整个下午都没出去,盛装以待,准备徐义德的大驾光临。徐义德今天非常柔顺,像一只绵羊,他吃完苹果,有意问她一句:
“看够了吗?”然后瞟了她一眼。
她浑身浑淘淘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挑逗地说:
“我永远也看不够。”
“那就看吧。”他挺着胸脯,摆好姿势,坐在沙发边上,眼睛望着阳台上的菊花。
“这样累的慌,在沙发上靠靠吧。”
“好。”他像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马上就靠到沙发上,翘起腿来,喘了一口气,说,“这两天倒真有点累。”
“没有休息好吗?要不要到里面去躺一歇?”她指着客厅右边的卧房说。
“不是没有休息好,我是在想沪江怎么走国家资本主义的道路。”
“这个忙啥?市委统战部的座谈会还没有开,合营的事体早的很哩。这是大事体,我看,有的扯皮哩。”
“早点考虑不是更好吗?”
“你办事总是有计划,有步骤,想的周密,办的利索。不像我,只凭一股冲劲,想到就要做;有时后悔也来不及。”
“你办事有魄力,说的到做的到,这些方面我就不如你。
大新的事,你考虑了没有?”
“我只是挂个名,大新的事,我从来不管的。”
“国家资本主义问题可不比别的事,你是副经理,平常拿厂里的薪水,现在该你给人家出力。”
“我能给他出啥力呢?向国家资本主义方面发展反正迟早要走的。”
“这条路肯定要走是不错的,但是怎么走法,哪一种走法比较有利,这里就有文章了。”
“哦,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你说怎么走法好呢?”
“我是给你和大新考虑。像大新这样的印染厂规模不大,自己也不纺纱织布,一直和私营纺织厂有往来,离开纺织厂,厂里生产就要成问题。这样的厂,合营不合营,政府根本不放在眼里,就是合营了,各方面的条件也不会好。”
“这倒两难了!”
“我倒想了一个法子,找几家设备好的厂,先来个私私合营,创造条件,规模大了,再公私合营就能引起政府的注意了。”
“沪江想和大新合营吗?”
“如果大新有这个意思,我当然不反对,何况你又是大新的副经理,合营以后,我们往来更要密切了。”
她扶着他的肩膀,歪着头,注视着他那张圆圆的肌肉丰满的脸,亲昵地托着他的下巴问:
“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