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第9章虎穴
一
李大波带着红薇、王淑敏在通县南门外火车站下了车,便径直穿过城里,来到鼓楼前的北大街,照直来到高升黑白铁活铺。那时不过是早7点半钟。狭窄而古老的大街上,除了四郊进城的掏粪农民和稀疏的清道夫以外,绝少行人。除了炸果子、卖豆浆的早点铺,其余的店铺都还没有落板开门。连他们乘坐的这趟短途火车,除了跑单帮和趸货的买卖人,也没有更多的乘客。这对于他们,简直是一种天然的荫蔽。
小力笨儿海鹏给他们开了门,见来了两位堂客,他有点惊讶,这时刚洗漱完毕的杨承烈见来了红薇和王淑敏,他的脸上立刻浮上笑容,他忙走到小院跟她俩握手,对李大波开玩笑地说:
“好极了,大波!你到底搬来了两员女将,本事真不小啊!这下可好了,我们能顺利地开展工作了!红薇、淑敏,我真要感谢你们呢!”
红薇和王淑敏见杨承烈这身小手艺人的短打扮,笑得弯了腰,她俩异口同声地说:
“老杨同志,您这身打扮,在街上碰见可不敢认呀!”
老杨笑着摆手:“以后你俩可要改口,千万别称呼我老杨同志,往后都要叫我郑掌柜,哈,你们看我像那么回子事吧?
这就叫干什么吆喝什么。”
海鹏已经拉起风箱,锅里熬上了小米稀粥。红薇拿出那袋夹火腿的三明治,他们便在小院的地桌上,吃起早点来。李大波和杨承烈边吃边互相交换着两地和前线的情况。饭后,海鹏走到铺面房去支应门脸儿,他们四个人便商量起今后如何开展工作的具体问题了。首先讨论了李大波在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管辖内担任什么职务更便于开展工作。杨承烈说,有一位办公室主任,是我们北方局派来的秘密工作者,他利用有根底的社会关系,在这里扎下了根,很得殷汝耕的信任。通过他,可以得到殷汝耕秘书的职位。李大波考虑了一会儿,便提出他要去见张庆余,听听他的建议之后再做安排。
杨承烈看着王淑敏始终害羞地低着头不说话,便对她说:
“淑敏!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像今天这么腼腆,过去你给我的印象是泼辣,猛打猛冲的,……我想问你,你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么?这里的生活比较艰苦,没有经费,吃饭、花销,全凭铁活手艺挣钱……”
“我并不怕艰苦!……别以为就你能艰苦!”王淑敏带着被误解的委屈神态,倔强地反驳。
“好,好,你说的对!”杨承烈笑了,看一看她和红薇两人穿的绸子旗袍说,“当铁铺老板娘这身小姐打扮可得改换。”
“人家换装还不行吗?”王淑敏噘着嘴说。
红薇笑起来,她看着王淑敏胀红的脸用打趣的口吻说,“你太不了解别人的心思了,嘿!你就放心吧,郑掌柜!我淑敏姐可能干哩!准能把这内掌柜的角差儿当好,你就擎好吧!”
红薇的话惹得他们全都笑起来。最后是决定李大波和红薇去找一处合适的房子,租赁下来做为党的秘密交通站。事情就这样商定了。吃罢早饭,李大波便赶往城外的宝通寺,去见张庆余。他在保安队大队部呆了多半天,到下午才返回铁铺。依照张庆余的建议,为了便于开展工作,李大波不妨身兼二任,在政府这边是“殷长官”的秘书,在保安队那边,是张大队长的联络官,举事的时候,就是二十九军的代表。午后李大波返回铁铺休息了一会儿,喝了两碗防暑败火的绿豆汤,就带上红薇顶着炎热的太阳,在通县城里到处转游,一来是为了熟悉这座小城的路径,二来是按照告示牌和电线杆上贴的招租条儿去寻找租房的地点。天公作美,到黄昏时分,他俩居然按图索骥地找到了一处比较理想的房子。地点就是文庙街里正对着“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大门那条叫武功卫的胡同里。据说卢沟桥炮声一响,通州城里也着实慌乱了一阵,有些有钱的阔老乡绅,为避战祸纷纷南逃,便有大批的房子空下来,李大波就是根据“吉房招租”的大红帖子找来的。那是很大的一座院子。威武的黑漆大梢门上,有大红漆的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一进门朝南,上高台阶为一偌大院落,内又套两层院,前有佛堂,后院住房,是房主人称“金善人”自宅。院里有廊庑相连,还有枣树、梨树和海棠树。浓荫遮地,十分幽静。出得这院往北,又拐进一座大院,一进院门便有一处玲珑小院,有南北两间小屋,非常别致,小院内有两棵丁香树,他们租下的就是这处僻静的独门独户小院。小院外是一片很大的空场,遍栽钻天杨树,尽南头还有一片民宅,约有十来处各立门户的人家。真像一处村寨。李大波和红薇进来时,那大院里正有许多孩子在踢球玩。这一片宅第连云的大宅院,都是“金善人”的房产。李大波对租下这处小院非常满意,因为虽是大宅门,却分小院、小院之外还有十来处民宅,进进出出,有如蜂进蜂房,在这里居住,隐蔽非常方便。更加上大梢门外钉着一块木牌,上写“积德修好、免费舍药”,来往不少穷人,进出领药,又多一层障眼。
金善人是一个矬胖墩子,圆头圆脑,上身穿和尚领布衣,下身因为寒腿,这无风六月还穿一条夹套裤,黑飘带扎腿。李大波来时,他正在佛堂念经。他领着这看房的走了一遭儿。他见李大波身穿淡灰色湖绸长衫,戴一顶台湾细草平顶帽,手拿一把十股撒金折扇,样子潇洒、飘逸,文质彬彬,又见红薇年轻貌美,天生丽质,身穿一件浅粉底蓝花绸旗袍,长统丝袜,一副大家闺秀模样,又听说这男人已在文庙里作事,觉着一定很有来历,便一口答应租赁。免得被那些给日本当翻译发贼横或私开“白面房”卖毒品的“高丽棒子”①强行租去稳妥上算得多——
①中国人对30年代借着日本势力无恶不作的朝鲜浪人的蔑称。
“好,欢迎您,葛先生①,您既然是带着太太,有家眷租房合乎保甲侄ǎ统山焕玻苯鹕迫诵Φ寐诚窀隹贰?——
①李大波在通县时化名为葛宏文。
李大波很高兴,为了不使这个房产主产生任何疑心,他一下就付给金善人三个月的押金。双方商定第二天就搬来。
傍晚天擦黑时,李大波和红薇回到了铁活铺。顺便在东大街有名的大顺斋火烧铺,买了自古以来通州著名的红糖麻酱烧饼和油炸馓子,带回来给大家吃个新鲜儿,解解馋。红薇还在一家绸缎庄给王淑敏扯了一身做短装裤褂的黑纺绸。
红薇一回来就发现,她在跟李大波外出的时候,杨承烈和王淑敏两人一定已经进行过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她发现王淑敏的眼圈儿发红,大概是哭过了。她把王淑敏拉到一边儿,悄声问她:
“淑敏,怎么,你哭鼻子啦?你不乐意跟老杨一块儿在这儿吗?”
“不,怎么会呢,”王淑敏有点害臊地说,“老杨还不知道我的后娘,说起这次出走,没有向我爸爸告别,心里一难过,我就掉泪了。”
“那不要紧,等打完这一仗,你不就可以回家了吗?来,咱们吃糖火烧吧,你看,我还给你买了一身做老板娘服装的衣料哩!”
她们来到小院地桌前,围着桌子坐在蒲墩上。小海鹏已做好焖小米干饭和家常熬茄子,大家全都欣赏着香甜酥脆的红糖火烧。小海鹏吃得真香。
“红薇,你往后可不该这么破费哟,你一下子就花这么多钱,还给我买衣料,可不敢这么大手大脚的,往后日子还长哩!”王淑敏像个老大姐似地说着。
红薇笑笑说:“没关系。这几年毛子给我的零花钱和买衣服、化妆品、看电影的钱我都积攒起来了,够咱们花一阵子哩!啊,光许他俩自费革命?淑敏,咱俩算一拨儿,咱们也自费革命!你说是不是呀!”
大家都为红薇那泼辣的带有山野味道的孩子气逗乐了。小院里那一晚始终洋溢着快乐的气氛。晚上,当月亮悄悄爬上天幕时,小力笨儿海鹏到铁铺屋里睡觉去了,他们便坐在丝瓜架下,商议了很长时间的工作,和明天搬新居的事儿。直到三星偏南,他们才歇息:红薇和王淑敏两个女的住在那间连家铺的小屋里,李大波和杨承烈,因为是在头伏节气里,受不了夜寒,两个人便宿在小院的蒲草褥子上睡着了。两堆潮湿的艾蒿,在他们的头前脚下点着,冒着青烟,薰着蚊子。
第二天清早,李大波便雇了一辆小排子车,把昨天在家具店看好的几件简单的家具,拉到武功卫胡同金家大院里那个北边院落的第一个小院里去。红薇已快乐得像一只欢跃的小麻雀那样提前等在那里,帮助收拾屋子。小家不到一天就收拾得既简单又干净。按照李大波的意见,两间南北独间小屋,都收拾成卧室和工作间的样子,北屋放一张双人大床、南屋放一张单人小床。挨着南屋的一间小草厦子,做了厨房。收拾停当后,李大波握着红薇的手像个老大哥似的说:
“小妹,你自己在这儿当一会儿‘压寨夫人’吧,太委屈你了,你不害怕吧?”
“去你的吧,我是兔子胆儿呀?”红薇撇撇嘴说。
“好,那我可就去报到了,”李大波在他的书籍里,找出一本用麻纸印的很粗糙的小册子,递给红薇,“这是毛泽东同志的文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好好地读读。谁来叫门你也别开,我自己有钥匙开门。好,再见!”
红薇像个大孩子,在李大波脸前又撒开娇了,她用两只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轻声地说:
“丢下我一个人,真够闷的,还不如前线火爆热闹!……好吧,我只好读一会儿文章,……可别忘了我作饭等你回来啊!”
李大波在她那光润而白皙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才摆脱了她的两手在他脖子上的缠绕,他走了。
“你呀,小薇!还依旧是个调皮鬼!”他忍俊不禁地笑着说了一句,便碰上了那个绿色油漆小板门上的肚脐锁。
李大波走后,院里很静,她拿了一张椅子,坐在丁香树下,便读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读得入了迷,竟忘做午饭,幸好李大波被殷汝耕留在文庙的大雄宝殿吃便饭没有回家,她煮了点挂面,拌点麻酱,算是好歹吃了一顿午饭。
李大波在午后五点半钟,用钥匙开了门锁,回到家。红薇正在草厦子做饭。她独自闷了一天,现在见李大波回来,高兴地跑出来迎住他,帮他脱大褂,拿拖鞋,打洗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