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五
时钟一遍一遍地敲过,王妈妈做着针线活,时不时地打着盹儿。时钟打过12点以后,王妈妈突然激灵了一下,困盹儿完全消失了。她看了看红薇,仍然坐在那里,两人都打着哈欠,互相望着,彼此都不敢说出那不祥的揣测。红薇再也坐不住了,她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惊一诧地听着门外的响动。
连日来,敌人在“强化治安”,“整肃思想”,风声很紧,不断有人被捕,户口也查得很严,每晚都有宵禁。可是李大波因为工作,要在晚上出去联络人,找人接头,开宣传会、小组会,不能留在家中。许多工作都要靠黑夜的掩护去做。晚饭后他出门的时候,红薇和王妈妈都要照例嘱咐他早点回来,他连连答应着说:“放心吧!我一会儿就回来!别惦记我。”
但是,他却不曾回来。红薇心里默念着,但愿他是因为戒严留在外边了;但转念一想,作为伪省公署的秘书,他是有“特别通行证”的呀!……这真是凶多吉少了。
她们溜溜地等了一夜,他也没有回来……
李大波在7点钟走出家门,想去杨承烈那里谈工作,刚走出不远,一穿过天纬路,他便发觉身后有人跟踪。为了试验他的感觉是否准确,他加快了脚步,那人也加快了脚步,他迅速过了金钢桥,想混到人群里走失,但那尾巴竟然没甩掉;他只好在东北城角蹿上一辆电车①,谁知那个特务也跳了上来,把住后门。车上拥挤,李大波在东南城角那一站,从前门跳下电车,可是那个盯梢的人在后门也跳下车去。李大波只好用最快的速度,想通过日租界的旭街,进入法租界①躲避,以便脱身。正在这时,那人瞄准了被追踪的人,紧跑了几步,伸手抓住了李大波的衣领,然后拍着李大波的肩膀,嘿嘿一笑龇着一口细小的白牙说:
“喂,李先生,久违啦!你让我好找哇!”——
①解放前天津的电车不分“路”,而用不同颜色的牌子来分线路,有红、黄、蓝、白、绿等牌。老天津卫的人都很熟悉。
①当时,日本还不能进入英法租界捕人。除非事先协商好。
李大波一个回手,掰开了揪住他脖领的那只手,抬头看这人一眼,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猛吃一惊:原来是曹刚!
“哈哈,老兄,少见啊!你还认得在下是谁吗?”曹刚摘下墨镜,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气,眨动着他那一对小耗子眼,狞笑着。
李大波屏住心跳,强制自己镇静下来,故意装出生疏的样子说:
“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得啦,你别再装洋蒜了,”曹刚冷笑两声,“章幼德,扒了你的皮,挫了你的骨头磨成灰,我也认得你!你差点给我送进狗肉柜子里去!”
“岂有此理,无理取闹,你纠缠什么?!”李大波拼出全力把曹刚推了个趔趄,摔到远处,来了个大马扒,嘴啃地。他乘势飞跑起来。
他一口气跑过旭街,钻进南市。这里是天津卫有名的“三不管”,人称这里胡同有三千,妓院有三百,此时正是华灯初上,各妓院门前争相挂出彩灯、花名牌、大照片,鸨娘和“茶壶”正站在门灯下招揽嫖客。这时人潮如织,南市大街过往的人流,摩肩擦踵,打头碰脸,李大波一下钻进人群,然后溜进厕所,进行快速化妆。打开他拎着的手提包,把他随身带着的仁丹胡须,沾在人中上,戴了一顶贝雷软帽,换了一件银灰色派力丝的西服上装,戴一副深茶色眼镜,等他从厕所走出来时,俨然是一位日本银行高级职员的派头。
恰在这时,曹刚爬起来,也正直眉瞪眼地追到南市里来。李大波在不远处的人流里望见他用两手拨开人们跌跌撞撞、慌慌失失地小跑着,伸长脖子,摇晃着脑袋东瞅西看地寻找着,李大波一个闪身走进一家叫“红玉书寓”的妓院,这次几乎是擦肩而过,曹刚竟没能认出李大波来,这次寻猎,他只好失之交臂了。
李大波进了妓院,胡乱溜进第一间屋子,就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哭得肿着红眼泡,一见进来个男人,吓得躲在墙角里。鸨娘跟着进来,陪着笑脸说:
“客官,您请。这姑娘是我才从出美女的胜芳镇买来的,是个‘雏儿’,还没接过客。是‘开苞①’过夜,还是打打‘茶围’,都随您的便!”——
①开苞,即处女第一次失身接客,这比平常的价格要贵上数倍。
李大波想了一下,便说:“随便喝杯茶,歇歇脚儿。”“那好,”老鹉锼担骸靶『苫ǎ鹂奚プ帕常桓鲂δQ煤玫馗遗憧停悄闼藕虿恢埽米锪宋业闹鞴耍⌒淖湃媚愣缀谖荩晕业钠け蘖耍闭馐保磐獯闯橙律幼攀且淮钌骸奥枥霭妥樱疃孔樱愀业沧爬弦牡蓝坷弦抢此讶说模?
李大波在屋里听出是曹刚的声音,不由心里一惊,在内心筹划着是这样化妆硬挺过搜查还是第二次逃跑。有经验的鸨娘,这时快速迎到门口,她三十出头,长得欢眉大眼打扮得十分俏丽,有些妓女还不如她富有肉感和魅力,所以常有嫖客叫她的条子,她自己也经常接客。
“哎哟,我以为是谁?原来是曹大官人,曹科长呀,您可是咱的老主顾啦,干嘛今个这么气哼哼的呀?”老鸨娘挽起曹刚的胳膊,就向大客厅里走。
曹刚气急败坏地说:“我是在逮一名共党逃犯,可是他还横拦竖遮的,我怎么不来气!”
老鸨娘一听这也吓坏了,她生怕这影响生意,便死拉活拽着说:
“哎哟,你一说逮什么共产党啥的,快把我的魂儿都吓跑了。他是我的‘插杆儿①’,您冲着我的面子,别跟他致气!说实话,我们这地方哪敢‘窝匪’呀!没那宗事儿!您可别找词儿砸我的饭碗呀,您可别忘了,是我们这些下处交的税,才养活着警察局和你们,要是把我们的生意搅坏了,纳不了税,您吃谁去呀!来,走吧,我找个头牌姑娘陪陪您,白天就‘拉铺’②,我保准不要一个大子儿!奉送,还不行吗?”鸨娘一个劲儿卖俏撒娇,缠磨着曹刚,硬把他留下了——
①“插杆儿”即妓院对姘夫的俗称。
②一般的嫖客在夜间过夜,白天性交,行话称“拉铺”。
院里很亮,泡子灯照得通明,李大波从窗玻璃里把这一切都看清楚了。他定了定神,喝了一杯清茶,便按价搁下打茶围的份子钱,还是那套化妆,赶紧走出了“红玉书寓”,终于甩掉了这个盯梢的尾巴曹刚。
这时,电车已经收车,李大波只好走回家去。听到拍门的暗号,红薇和冲盹儿的王妈妈都惊醒着来开门。红薇乍一看到来人这副打扮,倒吓得一怔,连退两步。
“别怕,是我。”
红薇把手掌放到心口窝上,长出了一口气。
“哎呀,你可回来了!我的心都提到嗓口眼儿上啦!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呀?”
“别提了,真倒霉!快给我一碗水喝。”
红薇递给他一杯温开水,他一口气喝下去,然后才说:“碰上了曹刚这小子盯梢,好不容易才把他甩掉。”于是他简短截说,把刚才经历的险情学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