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七
“到哪儿回避呢?”李大波听了杨承烈说了那些有关根据地打胜仗的消息,心里很受鼓舞,听到让他暂时回避,他苦笑了一下,摊开两手,“在我们国家,眼下哪儿还有一块没有危险的净土呢?在根据地,平常还可以,但敌人经常出来扫荡,我们也要每夜出去破路,挖沟,拆铁轨,哪样没有危险?别提这些了,就这么干吧,以后更加小心就是了。每个中国人到了这关头,人家都在卖命,我们在白区工作的人就气馁了不成?哦,我向你只是汇报情况,绝没有这种意思。”“我当然能理解你的心思,”杨承烈抓住了李大波的手,在他要去上班的时候,杨承烈安慰着他说。
“好吧,我去上班了,发生什么情况,我会随时向你来汇报。”
“再见,多保重吧!”
今天是敌人卵翼下的河北省政府和天津市政府分家的日子。日本的军队一直向中国的内地深入,河北省政府为了实现管辖,省会决定迁往保定。原任省长高凌霨,因为年事已高,不愿再去保定,便留任了天津市长。一直隐藏在高公馆做高凌霨秘书的李大波,得以留在天津,还做他那份工作。
正因为今天是接交的日子,李大波辞别了杨承烈,便提前赶到三马路把口那座高门楼深宅大院的高公馆。
北上房屋里,八十多岁的高凌霨,刚被仆人叫醒,两眼惺忪,两腮松垂,亚麻似的须发扎蓬着,听差扶他披衣坐起,正倚在暖阁里喘气,这位当年李鸿章北洋大臣衙门的老官僚,头脑已有些昏愦,日本人请他出来维持局面,他以为民国以来闲置多年如今又恢复高官爵位,所以上班理事,从不延误。在仆人的帮助下,给他穿好了宝蓝色的洋绉长衫,黑纱罗的马褂,头戴一顶红算盘疙瘩的黑缎子帽盔,装扮起来,活像从棺材里走出来的一具僵尸。他仔细洗过脸,戴上假牙,刷好那一把银白的胡子,胸前挂上象牙胡梳和装着鼻烟的内画壶,才开始吃那顿盛丰的早餐。
李大波在桌上帮助他收拾文件和公文包,这是他每次做得最细致的工作,因为他必须先整理来函,先阅读后向高复述,所以,他是光明正大地阅读那些成摞的来件,当然他也就常从这些文件中得到许多有关敌人的机密材料。
高凌霨终于吃饱喝足,也打扮齐毕,由李大波搀扶着登上那辆古老的林肯牌汽车。由于1937年7月30日那天日本以二百架次的飞机对天津狂轰滥炸,位于天津金钢桥北岸那座李鸿章时代阔绰的老衙门已炸得片瓦无存,所以当今的傀儡政府不得不征用老军阀安徽都督倪嗣冲①的河北区空着的一处住宅办公。为了把这次接交仪式搞得隆重,所有的日本顾问都早早地挟着大公事包来到会议室等候——
①倪嗣冲(1869—1924)北洋皖系军阀,曾为袁世凯部属,升至安徽都督,支持袁世凯称帝。袁死后支持段祺瑞武力统一,派兵入湖南,1920年战败解职,长期在津居住,常与张作霖等有来往。
高凌霨的办公室在这座宅第连云的建筑中的第三进院落。仆人刚把盖碗茶捧上来,便听见门外一声喝喏:
“河北省省长池宗墨老爷驾到!”
一阵噼啪脚步声,围着一个小矮个人的男人,穿廊过院,向高办公的会议室走来。这人圆头圆脑,戴着玳瑁边的圆光眼镜,留着日本式的胡子和平头,穿一身豆沙色的日式短西服,手里拿着一把没有打开的折扇,迈着大步,精神抖擞地走进来,这人便是刚被日本人委任为河北省省长绰号“袖珍本”的池宗墨。这个温州纺织界的富商,终于取代了他的同乡殷汝耕,谋得了他垂涎已久的这一河北省省长的高位。新官上任,情绪高昂,身后跟着几名挎枪的随从和几名办公人员。
当池宗墨面带笑容走进议事厅时,高凌霨板着一张白胖的大扁脸,竟没有理喻池宗墨。这是因为李大波得知高和殷汝耕的同省之谊,巧妙地把池宗墨如何在日本宪兵队诬告殷谋反而使他大坐板房的事情讲给高凌霨听过,现在一见,老头子吹胡子瞪眼正酝酿一肚子气。他不但脸上冷若冰霜,更没有官场酬酢流行的礼仪站起身来表示迎接。骄横的池宗墨已感到这种少有的冷漠和不礼貌,在这位有名望的耆老面前,也只得无可奈何的忍受。他刚在对面桌旁坐下,这时走进一个身穿西服革履、趾高气扬的人来,他已感到议事厅的空气反常,便在池宗墨的身边默不作声地坐下。这人今天是作为高参和翻译身份出席的。
这时,坐在高凌霨身后的李大波,忽然吃了一惊,他已经认出来,刚进来坐在池宗墨身边用一顶鸭舌帽遮住眼眉的这个人,正是曹刚!在这种门卫森严的场合,如果他不设法退避,必定遭受逮捕无疑。幸好高凌霨那肥胖宽大的身躯影住了他。他压住奔马似的心跳和惊悸,猫下腰,离开座位,默然地向议事厅的另一道门走去。
就在这时,曹刚那一对小眼一闪便认出了正向另一道门退去的李大波。他不顾这种严肃的场合,指着高凌霨质问着说:
“高市长,我的时候,要向您指出,刚才在您身边的那个姓李的小子,是中共奸党的特务,我追踪他好几年啦,想不到在您身边窝着!您好危险,这家伙在您的衙门里卧底了!我要搜宅!”接着他又用日语把这些话重说了一遍,日本顾问席上呜哇乱嚷,就像蜂房炸了窝。
高凌霨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而池宗墨带来的这个人竟敢如此大胆地往他太岁头上栽赃,他一下就火气大发。那时,只要哪儿说发现了共党分子和八路军,就好像被蛇蝎咬住,吓得退避三舍,高凌霨听他仇人池宗墨带来的翻译官指着鼻尖说他窝藏共匪,他气不打一处来,他立即“叭!”地拍响那块乌木的惊堂木,以审大堂的宏亮嗓门骂着:
“放肆!混蛋东西!你敢血口喷人,胡说老太爷私通共匪,放屁!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池宗墨,快把你这个混小子给我带走!要不然,我不跟你办交待!”高凌霨气得浑身发抖,身子往高背椅上一挺,老头子几乎是背过气去。大厅里不由得一阵混乱。
池宗墨万没想到在他荣升高转走马上任的头第一天就出了这件意外的事,他向曹刚丢一下眼色,示意让他赶快躲开这个是非之地,日本侵占中国后,有点正义感的官僚,都躲在天津英美租界不肯出山,而高凌霨是日本当局好容易才请出来的一位老朽,所以万一这高老头子有个好歹,不好在日本人面前交待。曹刚领会了这番意思,立刻来个鹞子翻身,窜出屋去。
李大波头一眼发现曹刚后,正猫着腰想在人们遮住视线的情况下退出大厅,这时他的目光正好跟曹刚的视线相遇,在大厅双方混乱的吵嘴过程中,李大波趁机转过屏风从另一道门出去。他知道曹刚会和日本顾问与守卫门警配合,来一个堵门活捉。他径直穿过两进院落,跑到第五进院,在东跨院里,竖着一架木头高梯,他想从这里上房,迈过那道齐腰高的花砖瓦墙,窜到周围的民宅,然后再窜房越脊从那里逃跑。
但他刚登上两磴,便立刻改变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