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
李大波点点头,表示同意,邢子如便跟着帐房仆人匆匆出了内朝门。李大波见他走后,立刻展眼舒眉,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摇摇头对章虎小声说:“我真讨厌这人,活像一头绿豆蝇,到底飞走了,咱们自己爽爽快快地看吧。”
这时天近黄昏,暮色四起,巨大的庄园,异常寂静,笼罩在被晚霞映红的苍茫夜雾之中。假山后面的马厩和成排的仓房,都模糊不清了。在黄昏中,依稀可见的是圈着大院的寨墙,以及四个犄角的角楼。角楼里架设的日本造的小钢炮,在晚霞照射中闪着光亮。
章虎提醒他,该回去吃饭了。李大波还有点恋恋不舍,头一天得到自由,他觉得心里真快活。他站在花园的英国草坪上,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巨大的庄园。这些高大的、变成黑色影子的房屋,都是五脊六兽,龙舞凤翔,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觉得他软禁的这个地方,俨然是北满大草原上的一座豪华宫殿和独立王国。他知道修建这处庄园包含了多少农民的血泪。他因而明白了一个道理:随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深入,随着伪满统治的加强,章怀德的家产还要不断地扩大,膨胀,直至崩溃。膨胀得越快,崩溃的那一天也来得越早。
“唉,要逃出这座鬼门关,再逃出伪满国境,那还要费很大气力啊!……”他这样提醒着自己,还需要隐蔽和努力,便回了东跨院。
二
艾洪水护送李大波回来后,在农家的向日葵小园中奸污了彩云,便匆匆赶回北平。在李大波康复以后,他又回到庄园一次,这次是正式向彩云求亲。李大波为了伪装,对他放弃了辱骂,指责,只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艾洪水留在上房跟章怀德谈话时,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但他却发现艾洪水在追求他妹妹。等艾洪水一回鬼迷店,他就把彩云叫到东跨院,想警告她不要跟艾洪水这种坏人接近。
实际上自他离家这么些年,他对彩云的情况已很不了解。李大波出走革命,剩下彩云,处处都要唯章怀德之命是从。她一度被章怀德送到长春上学,为的是迎接伪满皇帝溥仪的选妃,为此还托了郑孝胥和张景惠。彩云听到种种传说,很怕被溥仪选中,她愁得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接回老家,总算躲过了选中入宫的灾难,但从此便开始了她蛰居深闺、过着苦闷闭塞的生活。章怀德给她请了一位冬烘塾师,专教五经四书,三从四德。她除了每天到上房请安点烟外,便是描花绣朵,或是逗着一只长毛鸳鸯眼的波斯猫玩,她和李大波所要求的有觉悟的新女性,已是天渊之别。彩云胆小怕事,她是偷着到东跨院李大波的屋里来的。自从发生了菜园那件事,她一直躲闪着她哥哥。现在她心跳着,不知为什么叫她。
李大波让妹妹坐下,见她那一副那怛怵的样子,便说:
“彩云,你害怕什么呀?……我问你,艾洪水找你谈了什么啦?没有说天津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他没说那些。”
“那他说的什么?”
“他求我嫁给他。”
李大波不由得皱起眉头。“你乐意吗?”
“老头子答应了。为了报答他把你弄回来。”
“啊,是这样!怪不得这小子那么实力气哪,原来如此!彩云,他这人政治品质、道德品质都不好,将来你一辈子都会不幸福,妹妹,我看你可以不答应这门亲事。”
她红着脸,低下头,轻声地说:“这我知道,可是,哥,……”
他用双手扶起她的头,见她满眼含着泪,急忙问道:“你怕老头子不答应吗?我可以跟他交涉去。”
“不,不,哥,你别问了,这事不答应不成了。”她蓦地站起来,捂住脸,哭着跑出屋去。
李大波似乎明白了,他跺着脚,想起他被弄到家来,还不知红薇的情况如何,于是他大声地骂着艾洪水:“这个坏蛋!害了我们多少人呀!只要我活着,你等着瞧!”他此刻心情激动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不是章虎进来,还不知他要发作到什么时候。
“波哥,今日个上哪儿去呀?”
“老头子让我下屯子,回头咱去看老梁头吧。”
章虎很快就到马厩把马牵了出来,他们俩骑着马出了寨门。一路快马加鞭,让马儿拼命地奔跑,为的是驱散他心里的郁闷。
破破烂烂的小屯子,躲在草原隆起的山峁里,用树枝、木柈子、靰鞡草盖成的低矮茅屋,好像挤在一群的小鸟窝。李大波走过几个屯子,都是章怀德的佃户村,也进了几家农户,光炕席上摊着一些破棉絮套子,好几家的妇女喊嚷着“别进来!”因为她们没有裤子穿,有一个老妪是用大木锅盖挡着下身,只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向他们打招呼:“你不是刚扒了我的锅吗?没有租子,要命倒有一条!”原来这老婆儿把他们当成刚才那个催租的庄头了。李大波叹息着摇摇头,觉得他家乡的农民跟华北的农民一样贫穷、一样受着地主残酷的剥削。
他每到一个屯子,必先到公所里下脚。村长都要迎出他来,向他做些情况汇报。他发现这些由章怀德、邢子如派来的村长,都是地痞流氓、讼棍和坏蛋。对农民欺压凌辱,个个都成了阴狠毒辣的二地主。在兴盛屯时,一个长得猪嘴獠牙的村长叫鲁福禄,带着邀功请赏的阿谀神情,附在李大波的耳边说:
“少东家,我奉告你老,据可靠密报,看坟的老梁头通匪。”
李大波睁大了眼睛,挑一挑眉毛:“什么?通匪?!”“通匪,就是通‘抗联’。这年头,这是最犯歹的事儿了,要是让日本太君知道,连咱老东家都得跟着吃‘瓜络’,……”
“噢?是吗?那我可要去亲自调查调查。”李大波伸手敲了敲鲁福禄的胸脯,假意夸奖着他说:“村长,你报告的情况很重要,以后再有什么消息,要直接给我说,或给我送信,不要跟别人乱说乱道,以后我一总给你赏钱。”
鲁福禄腆着大肚子,笑得眼睛变成一条缝,双手垂下,恭敬地说:“小的不要赏钱,少东家,我只求主人恩典就知足了。”
“好,我会对老东家提念你的。”
出了兴盛屯,李大波骑在马上思索起来。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通过老梁头的介绍,投奔抗联队伍,才能使他脱离这个依附日本和伪满的罪恶家庭。所以,他必须巧妙地去见这个老梁头,又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波哥,那鲁福禄可不是个好东西,他说老梁头的坏话……你信吗?”章虎压抑不住,小心翼翼地问。
“老弟,你放心,”李大波和章虎骑马并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说:“明天一早咱就上老梁头那儿去吧,你禀告上房,就说我要去打猎,行吧?”
次日黎明,喂狗的玉田老汉挑选了五条狗,赶着一架爬犁,李大波和章虎骑了两匹日本的退役军马(这是伪满国务总理张景惠的馈赠)走出庄园。屯子里还很寂静,爬犁的铁条在结了霜的地面上发出嚓嚓的响声,新钉了铁掌的马蹄,踏着坚硬的道路,时时冒出火星子和发出轻脆的响声。五条狗在马的周围跑着、嗅着,摇头摆尾地撒欢儿。
正下着晨雾。远处的村庄、道路、田地、树林和山峦,都隐没在影影绰绰的迷雾中。现在刚过九月,一进十月,这里已飘过一次雪花,天气比关里寒冷的多。山顶铺着没化的白雪,树上披着白茫茫的雾凇,马喷着响鼻儿,狗跑得冒着热气。李大波不熟练地骑在骏马上,穿着一件狼皮大氅,戴一顶海绒皮帽,两只戴着手闷子①的手,吃力地攒着缰绳。他微蹙着眉头,随着马的走步,轻微地颠荡着身子。他在思索着怎样跟老梁头把事情说明,取得老人的信任——
①不分指的棉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