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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页

作品:战争启示录 作者:柳溪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二七三

    第33章复活

    一

    傍晚时分,专为监狱收尸的老宋头推着小排子车来到了第一监狱的女监。这个身穿短打扮完全像农民的拉尸人,是平谷县那边因农村破产才拥进北平这座大城市受雇于监狱的。由于监狱死人多,枪毙人多,拉尸的任务十分繁重。白天拉的是刑事犯;夜里拉的是政治犯。枪毙的到天桥刑场拉,而病死的就得到监狱来拉了。

    小排子车停在有铁丝网高墙围着的监狱大院女监门前。

    年岁已在四十五岁的老宋头,走进了监房。

    “哎哟,你这个老梆壳可来啦,这个女犯人都挺了一天啦,快点拉走吧。幸好是冬天儿,要是三伏天,都臭的长蛆啦!”张多丽拍着巴掌,带他来到七号牢房。牢门打开,张多丽指一指已经用苇席裹起来的红薇说:“一名女政治犯又吹灯拔蜡啦!活着的时候多威风,是个女八路,共产党,如今死球了,还不是照样也要喂了坟圈子里的野狗!?……嘿,老宋头,你看,上峰吩咐,还给她使了一领新席哩,要是你替下它来,够你铺这辈子的啦!”

    老宋头抬起眼,看了看那领新席的编织手艺和芦苇的质地,在心里估量着它的价值,然后,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使劲儿抱起那个席卷儿,一溜快步小跑,出了女监的甬道,放到小排子车上,用绳煞紧,拉出了监狱。

    义地在东直门外。这是一片挨着护城河不远的荒凉地带,到处是断碑残碣,荒冢累累,有几棵榆树,栖息着乌鸦,专等着啄食死尸。远处传来狗吠,一群红眼儿野狗正在这坟圈子里奔跑着追逐戏耍,它们跳过一个个坟坑,好像马戏团的狗在舞台上跳低栏和钻火圈。

    老宋头放下车把,坐在车辕上歇息。这一路上他拉着车急急火火地走着,不仅有些喘息,而且浑身都出了汗。他掏出一条旧得发黑的羊肚手巾擦着额头沁出的汗珠,点上一锅兰花烟抽着。

    这时黄昏正浓,一轮红得像火球似的夕阳,将要沉落在远天的地平线下,染得半天红霞,衬托着半天灰蓝。古老的城墙垛口,在渐渐青色的天幕上画出剪影般的轮廓。偶尔有一辆木筏子,飞也似地在护城河的坚冰上滑过。这里恐怕是北平市最荒凉、最沉寂的地方了。

    老汉擦着汗,手搭凉棚向整个义地张望,他在考虑着把坟坑掘在什么地方合适。老汉是个实在人,他对死人好,他不像有些收尸人,不给死人刨坑,便把他们扔下,让野狗去撕扯;他也不换掉死人裹着的新席,更不从死人身上扒衣服,所以他的生活总不如那些荒唐的酒鬼和混混儿青皮好过。他只老老实实地拿那份微薄的埋尸钱,而不像那些人把扒下死人的衣物拿到鬼市上去卖,然后去进酒馆。

    这时候他休息好了,开始从排子车上取下铁铣在乱坟的空隙处掘坑。冬天土地上了冻,很难刨坑,可是老人还是费劲地掘了两个多小时,才把埋人坑刨好。累得他直喘,他直起腰,拄着铁铣拐把儿歇息,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袋:

    “嘿,听说这死人是个共产党,还是一个女八路,又听说过堂受大刑,铁嘴钢牙,硬是不招供,真是好样儿的,我活了半辈子,土埋了半截,还没亲眼看过共产党,没见识过八路军,嘿嘿,我倒要看看这个共产党八路军是个啥样的,特别还是个女的!……”

    这好奇的念头一在他的脑袋里滋生,他便放下铁铣,壮了壮胆儿,便动手慢慢地把裹尸的席捯开,亲自验一验这个女尸。

    “呀,且慢!”老宋头自言自语着,一时间他的脑际闪过从妙峰山那边传过来的许多关于八路军的英勇离奇故事,人们私下里传说这些人会窜房越脊,有隐身草,会隐身术,还说把脑袋砍下来自己提着,不流血等等。想起这些传奇的神话,更增加了他的好奇心。“嗐,别嘀咕了,我还是看上一看再埋了她吧!”他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看看周围没有人,野狗也吃饱跑到远处坟坑卧着去了,便伸手去揭席片。

    席片刚刚抖开一个折角,就露出一只发着黑色的手来,他收尸这些年,还没见过受拶指刑罚到如此残酷程度的、血肉模糊的手。

    “天哪!该死的畜生!”他独自吹胡瞪眼地骂道,“看这群鬼子汉奸,把她收拾成啥样儿啦!指甲盖全是黑紫的了!肿得像冻烂的胡萝卜!哼,这群疯狗野兽啊,伤天害理的家伙,要遭天谴,要遭报应的!”

    他俯下身,又拿起她另一只手,又一个疑惑的念头,使他骇坏了。“奇怪呀,为什么这女八路的手不僵呀?是不是这群坏蛋给她灌了水银,毒死了她?只有灌水银才不挺尸呢。”

    他好奇地把席片全捯开。那女尸仰面朝天地躺着。他仔细地端详。一张枯黄的脸,布满鞭痕和血污,衰草似的头发,被血浆凝粘在一起,但就在他仔细审视这张脸时,他忽然看见死人的鼻翅轻微地翕动了几下。他吓得退后几步,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了一声怪叫:“天哪!她怎么还有一丝儿活气呀?我的妈哟!难道共产党就是死了,也不咽下最后这口气吗?真是神八路呀,我的天皇爷!”他吓得又倒退了一步,离开女尸,远远地站着。

    暮霭沉沉,老宋头牢牢地抱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槐树。这时乡俚中传说的成百的诈尸故事涌现在他的头脑里:一个女尸怎样在停尸板上站起来,抓住了正在念经的和尚;一个男尸如何跳出三里地去,闯进一个新媳妇的门后墙角里躲着;还有一个男尸正在念经超度他的时候诈尸,是和尚用早已准备下的狗血和酒把他喷倒在地;又有一个死尸,诈尸后追逐一个路人,那路人知道诈尸不能拐弯儿,便在大树跟前和僵尸转游,结果那僵尸的手指插进了树干,才把他放倒。……老宋头死死地抱着树,朝尸体这边看,以为他碰上了这千奇百怪的诈尸现象。

    “把她扔进坟坑里去吧,这样她诈尸也就抓不着我了。”他离开大树,想把席卷紧,然后把她推进刚刨好的坟坑。“且慢,也许她真的活过来了呢?这也是一条性命啊!”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试探着向小车那儿靠近。当他肯定没有诈尸危险时,他才在她的胸前俯下身,侧过头,把耳朵贴近尸体的胸脯,仔细谛听。他听见一个类似凉粉般颤动的微弱声息。他惊喜起来:“嘿呀!一个折磨不死的长寿的共产党,她还活着!听那个女狱头说她死了一天了,又活了,这真是天意啊!”

    可是怎样处理她呢,这又使他犯了踌躇。是拉回监狱吗?不,不,他老宋头不干那缺德事儿,不能把她重新送进虎口去受那牢狱之灾;若是把她丢弃这里不管吧,当夜她就会被野狗和乌鸦吃掉。怎么办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许,这是老天爷对我老宋头的恩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呀!想我宋养田一生无儿无女,要是把她偷回去养活,我不就有个闺女了吗?谢天谢地,我宋养田这辈子没做过缺德事,这是老天爷恩赐给我的呀!”

    这时候,死人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老汉大着胆子凑到她的耳畔,轻轻地呼唤着:

    “闺女,闺女!你醒醒,醒醒呀,……你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更重浊的叹息: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