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个月,双方陆陆续续又进行了几次谈判,就琼州军退出登州府,交还蓬莱水城,以及随后带领那些流民驻兵威海等各项细节问题一一达成协议。朱大典身为山东巡抚,总揽全局,又是文人脾气,原本是不大耐烦处理这些细务的。只是他现在手头有平叛大功在握,眼看着朝廷里这次叙功也少不了他一份,这山东巡抚位置连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要准备往上升了,自然是想要把这边的事情都做到尽善尽美,以收全功。
想要把登州首尾都收拾好,跟短毛的谈判当然不能有丝毫轻忽。想那钱谦益原本只是一介白身的过气文人,不就是因为跟短毛交道打得好,如今在京师里已是大红大紫,天子信重,同僚奉承,学生后辈纷纷奔走于门下……俨然又一朝堂新贵!
他朱大典虽然不屑于象那钱某人一样完全靠着短毛的功绩往上爬,却也不介意趁着眼前的现成机会在这些短毛身上多捞些功绩——说起来自从这群短毛出现在海南岛之后,凡是跟他们打过交道的大明官员,普遍都还是弄到不少好处的。钱谦益靠着他们一举咸鱼大翻身自不待言,福建巡抚熊文灿也是沾了他们的光,愈发坐实其“擅长抚议”的名头,一举拿下觊觎许久的两广总督位置……要知道历史上,在王尊德之后本还有一位过渡总督,之后才轮到他老熊,而在这个时空他直接把前一位略过去了。
说起两广总督,前面那位性子过于执拗的王尊德恐怕是所有大明官员中唯一在短毛手里吃过亏的。可也怪不别人,谁叫他非要派兵去攻打人家呢?人短毛还算是给他留了面子——随着短毛在山东战绩的流传,那场琼州府之战的真相也开始在大明各处流传开来——不管在什么年代,“真相党”这个群体总是存在,而且经久不衰的。
按照真相党们的说法,亏得短毛后来是尽灭夷兵而放过了明军,否则那王尊德纵是身死也不可能得到朝廷追封。不要说得享设坛祭拜之礼了,开馆戮尸罪及家人倒是很有可能——从这点上说,王尊德其实也沾了短毛的光。
甚至就连琼州岛上那些被短毛俘虏的大明官吏……换了其他陷身于贼的倒霉蛋,不是被一刀砍掉就是被迫为贼寇效力,最好情况下不过脱逃出来,从此在仕途上肯定也是到此为止——唯独海南的这批官儿,除了最初一年,吏部还为他们算不算“降贼”这个话题争辩过一番,后头干脆就不提了,照样算是大明臣僚。
等到琼海军接受招安以后,派人过去一查证,回来基本上个个都得了“上等”考评。那个王璞王介山更是因为学习到短毛的行政制度和悄悄描画来高清地图,在吏部官员中很是得了一个“干练有才”的评语。据说吏部尚书,太宰天官李长庚李大人已经在考虑要把他调回京师予以大用,只是顾忌王璞调职后恐怕没人能在短毛统治下为大明牢牢把住琼州府的政权,这才一时搁置住了。
……总之当前在大明官场中,“琼州髡人”已经不再是个让人谈之色变的名词,相反在朝堂中普遍认为这群短毛做事情比较上道,说是相互利用也好,彼此合作也罢,反正跟他们搅一块儿总不吃亏。
经过几轮谈判下来,原本总觉得这帮短毛太过于嚣张跋扈的朱大典对这一说法也不得不表示认同——短毛虽然说话直接,给人以嚣张之感,但他们却绝非不讲道理之人。事实上,琼海军所提出的每一条要求,每一例条款都可以拿出十足道理来,朱大典感觉自己甚至不用费心思跟他们辩论,即使把这些条款直接拿到朝堂上去肯定也能获得通过的。
……这里有多少流民需要安置;每家每户需要多少土地;在威海卫附近征地要花多少钱;琼海军方面将如何补偿那些原来的地主……对方都拿出了详细可实行的计划给他看。如果短毛的计划当真能得以实施,那么威海此地又会崛起一座新的城镇,其重要性将绝对不在登州府之下!
谈判之间,那位庞参谋还当场画出来一张简约城市规划图,指着图样加以说明。朱大典,谢三宝等人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以线条和图例所构成的抽象平面图,能够理解得不多,但至少能看出对方的布置非常有条理性,各种分区井井有条:何处宜于居住,何处宜于耕种,哪里靠海适合开港……全部在这一张小纸片上规划得清清楚楚。按照后世某种流行的语言:“虽然看不懂你们画的是什么,但一看就知道很厉害的样子……”
如此双方谈判几轮之后,朱大典等人起先还争一争,哪些条款可能骚扰地方,引来麻烦的要加以避免……后来发现这帮短毛居然考虑得比他们还要透彻许多,安置方式也灵活多样,可以说他们想到的人家早就想到了,他们没想到的人家也已经准备好了。那后来就没啥好多说了,基本上短毛把文书拿来,看一遍没什么问题,有些需要上报朝廷的派人快马送京师去,有些能自己决断的当即便以山东巡抚名义签署下来。
对于琼海军的事情,如今山东地面上没有任何一个官僚敢于存心拖延或者找麻烦,这样办起事来效率就很高。而有大明官府的名望作保,琼海军对流民的吸引力和可信度也有了很大提高。就在一六三三年的头一个月,来到登州府海边的流民又增加万把人,有不少已是从外省过来,以至于原以为接受流民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的郑氏家族不得不另外又派了一批船只和人手来山东拉壮丁。包括原来已经累得半死,返回福建老家修养的郑芝虎,又一次专门跑来跟解席打招呼,要求继续分配移民给他们。
…………
“我说哥哥啊,你们这手笔可真大了去了,想当年趁着福建大旱的时候,咱大哥也是主张趁机从灾区募人前往海外。那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前后花费了咱家几十万的银子,首尾处理起来更是繁琐无比,整整用了一年多时间,好容易才招引到两万来人去大员……唔,台湾岛。”
站在蓬莱水城靠海边城墙上,郑芝虎望着那边一排排不停有人搬出,却依旧越来越显得拥挤,并且还在逐步扩大的流民窝棚连连咂嘴,眼光中既有贪婪又有惋惜——这些人只要被拉到台湾去,就凭那边随便抓把土都能攥出油的天然条件,用不了几年工夫便可有大批上等肥田被开垦出来。到时候这些可都是他们郑家的产业,即使要跟短毛对半分帐,那收入也是不得啊!
只可惜现在即使以郑家的胃口之大,也有点吃不下去了。郑芝虎这次过来名义上说是为了多分配点人口,实际上更多只是要作出个姿态,免得被短毛小瞧了去——眼下在从山东到江浙一带的沿海,陆陆续续都还有郑家船载着前几批移民在一步一步朝福建慢慢挪呢。因为船上人员太多,粮食和淡水装载有限,不得不过一段时间就靠一次岸予以补充。
对这些人可不是装上船往海峡对面一丢就算的,即使以前能这么干现在也不行。包括他们的安置区,居住村庄划分,开荒用的农具,能够保证移民第一年生存下去的粮食和种子……这些东西郑家都要准备好,标准还不能低——因为他们的移民村是跟短毛村子同时设置的。
移民相互之间可是会作比较,哪一边条件差了他们立刻会往另外一边跑,为了能达到和短毛同等,至少不要相差太远的安置条件,郑家派驻在台湾岛上的主持人郑彩可是焦头烂额,已经几次要求增拨款项,又大批购买铁器农具,好跟短毛提供给移民的那些安家礼物抗衡。
他甚至曾经想要从海南岛上去购买那“七件套”铁器也来分发,但终因琼海军最近自身用量太大,短期内无法外销而作罢,只得去佛山等地采购。广东佛山一向是明代南方铁器的重要出产地,但和琼州的短毛铁器在质量上相差甚远,就连数量也不尽如人意。郑彩几乎买空了当地的菜刀镰刀铁锅斧头……也仍然不能完全满足大量的移民需要,后来不得不直接贴补银子。只是在荒岛上面白银的用处实在不大,还真不如一件铁器来得实用,在这方面老百姓的判断力是非常实际的。
所以现在,即使短毛方面很大方的仍然允许郑家可以运送些移民走,郑芝虎也只能在嘴上表现一下,实际上却是连一个移民都不敢带——郑彩那边已经威胁说再送人过来他只好往海里跳了。
解席这边其实已经估量出他的底细,但也不揭穿,只是哈哈一笑。心头却暗自鄙夷——你郑家以前那种移民方式,充其量只能算是蛇头组织偷渡,能搞到上万人规模已是相当厉害了。而琼海军眼下借用大明官府名义,那就是政府组织的集体劳务输出!这性质都不一样,效果当然不能比。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咱琼海军之所以那么小心翼翼的,即使在武力上远远超出对手,却仍然低头接受大明朝的招安,不就是为了图个“名正言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