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的房间里很安静,比平日里更安静。
众人在外面守了一夜,没有听见惨叫声,没有听见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甚至连一声呻吟都没有,从窗口透出的烛光都似乎比平日里更加寂静。
没有一丝异样,甚至让人觉得,舒桐是不是弄错了毒的时间。但是,正因为清楚的知道,舒桐不可能弄错,众人的看着那近乎凝固的灯光,心中更加紧张。
站在屋顶的水镜月感受得更加明显——他连呼吸都是平稳的,甚至比平日更加绵长,如睡着了一般。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水镜月跃下屋顶,拍了拍阿杰的脑袋,“去厨房弄些热水。”
阿杰抬眼,起身就拿拳头打她。水镜月也不阻他,他打了两拳却又打不下去了,伸手抹了抹一双红眼睛,跑去厨房了。
舒桐早就烧好了热水,还配了草药,解乏安神的。
房门是从里面锁上的,水镜月站在门口不知做了什么,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却只让阿杰一个人进去了。
唐小惠见水镜月要出门,问道:“阿月,你去哪儿?”
水镜月没有回头,脚下没有停顿,“神农顶。”
***
日至中天,风寻木和唐小惠来到神农顶脚下之时,抬眼便见到绿苔岩石之上的黑色身影——
苍穹之下,烈日炎炎之中,水镜月将那把月下无影刀背在身后,站得笔直,静静的看着脚下的群山峻岭。她的眼神十分的平静,没有登凌绝顶的豪情壮志,更没有俯视众生的目空一切。
这种高度,风寻木轻轻一跃便能上去。但不知为何,看到她那样的眼神,他突然不想用轻功了。
他跟唐小惠一起,登上长长的扶云梯,一步一步走上了山顶。
唐小惠站在水镜月身边,现从这里能很清楚的看到她们住的那间院子。她说:“阿杰进屋的时候,长庚躺在地上的,昏迷不醒,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地上都是水。”
水镜月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并不惊讶。
山顶上的风有些大,空气有些冷,两人陪水镜月站了很久,直到日薄西山,她才开口,说的却是与长庚无关的话题——
她说:“该走了。”
她的语气让两人明白,她说的不是回那个农家小院。
风寻木问道:“去哪儿?”
水镜月没有回答,低头看了看山下——
长庚和阿杰来了,身后跟着舒桐,还有他们的马匹和行李。
水镜月突然笑了。
风寻木和唐小惠有些不解——长庚似乎知道水镜月要走,为什么?他们现了什么?
水镜月抬眼,夕阳照耀的群山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如同彩色的琉璃一般。
她说:“我想,我应该已经找到方脑石了。”
风寻木和唐小惠都是一惊,几乎同时问道:“在哪儿?”
水镜月淡淡笑了,伸手一指,“就在这里。”
——她手指的方向,似乎是前方的一座山,却又似乎只是一片虚空。
两人正困惑,就听水镜月轻轻吐出三个字——
“神农架。”
方脑石,色黄,属土,坤卦,坤为地,位于中天,治百病解百毒之灵丹。
这世上真的存在能治百病解百毒的灵丹妙药吗?
魔医华重山,加上他的祖先,研究了三百多年也没研究出来。可是,华重山仍旧坚持着祖先的梦想,从未放弃,仿若那是融进血液里的本能一般。
为什么呢?
仅仅只是执着吗?
或许,只是因为希望吧。
水镜月不知道华重山会不会成功,但是,华重山的确救了很多人。
魔医一族留下的那么多药方,救了多少人?以后还能救多少人?
他们想起——
当初水镜月从那个水下神宫出来,昏迷不醒之时,唐小惠从神农架寻来了解毒需要的草药。
古玲说,梦庄生的克星是噬梦蝶,生长于神农之巅。
当年,华重山的祖先在神农架找到枯蓼,让人人畏惧的野人下了山;如今,华重山又在神农架找到枯蓼的解药,让九真山的百姓过上正常的生活。
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帝屋之果和帝女之花,寻到了江湖中没有解药的“落离”的解药。
舒桐在这里得到了治疗冻疮的新药方,不知道能救下多少将士,给多少人带去笑容。
……
而这些,不过只是冰山一角吧。
这座大山,救了多少人?
仙山灵地。
方脑石,其实指的是土地的馈赠吧。
不仅仅是神农架,更是央央中土,还有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水镜月眼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一步一步走下绝顶——
“这个答案还不赖,我开始对五行石有些兴趣了。”
他们连夜下了山,休息了半日的长庚看起来气色不错,一点都不像承受了一夜雷刑之苦的模样。
唐小惠很好奇,终究还是问了长庚,他是如何知道方脑石的秘密的。
可是长庚却说,他并不知道。他之所以带着行李,只是因为,他听说水镜月在神农顶呆了一整日,知道她打算下山了而已。
而对于这一点,身为水镜月最好的朋友,唐小惠更加不解,最后,她只能用心有灵犀来解释了。
风寻木悄悄问长庚,相不相信水镜月得到的那个答案,没能得到方脑石会不会失望。
长庚看着夜空中的月亮想了很久,才道——“我相信她,但,并不代表我会放弃。”
风寻木见过很多在仇恨中度过一生的人,可是他依旧无法理解那种执着。只是,他很早就学会了包容,学会了接受。
阿杰一路都很安静,骑着马儿走在长庚身后,眼睛却一直往前方的水镜月那儿瞟。水镜月忍了一路,走出神农架之时,终究忍不住一巴掌扇到他脑门上,把他从马上揪下来,罚他跑回墨华楼,说是练习轻功。阿杰看着她挑起的眉眼,乐呵呵的受了罚。
舒桐心情不错,他找到了不少难得一见的好药材,准备送一些给江陵百草堂,送一些给襄阳城的康定军,最后还要留一些带回墨华楼,做些药丸备用。他一面盘算草药,一面想着古玲,脸上的笑容荡漾得唐小惠见了总要调笑他一番。
舒桐是个老实人,被唐小惠欺负了,反倒还给她解惑。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绢布给唐小惠,说是水镜月花了一天一夜画出来的——
那是一张地图。
神农架的地图,却跟一般的地图不一样,上面标注标注了很多草药的名字。
舒桐说,水镜月有两种江湖人都不知道的本事,一个是过目不忘,一个是丹青之术。那晚华重山烧掉那三张地图之时,记下了波谷据点的位置。而那个时间,足够水镜月将整个地图记在脑子里,一丝差错都不会有。而这一个月以来,她几乎走遍了整个神农架,这片大山都记在了她的脑子里。她将魔医祖先的那张地图修改完善之后,让舒桐标出了几种草药的地点,又隐去了几处禁忌之地,这才形成了最后的这张百草地图。
这张图会送到江陵百草堂,让人描摹之后,连同舒桐在这一个月整理出的几十张药方一起,赠给天下医者。舒桐说,经过百草堂众多医者完善后,或许会形成一部百草集。
唐小惠在惊叹那地图的精细、感慨水镜月不愧是江湖第一多管闲事的侠女之余,比较好奇的是,水镜月一直对波谷很感兴趣,既然知道他们的据点在哪儿,为什么不去看看。
这次,回答她的不是舒桐,而是风寻木。他淡笑着看着前方的那道黑色的背影——“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有去过?”
风寻木和唐小惠终究没有弄明白水镜月为什么会得出那样一个答案,或许她在波谷的据点中找到了什么线索,又或许,真的如传说中一般,五行石——“天定之子得之”,一切都只是机缘。
但是,他们能确定的是,关于方脑石的一切,落幕了。
从这一刻开始,不管江湖中在为方脑石掀起多大的风浪,水镜月都不会再关心了。
不过,刚刚从神农架回来的众人还不知道,他们在山中的这一个月,江湖中掀起了另一场风暴,足以让人忘记虚无缥缈方脑石。